故事:离婚当天丈夫出车祸昏迷不醒,听公婆一段话后,我流泪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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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命运推搡到眼下这个境地,我已经身心俱疲,不想再眯着眼睛从过往种种中仔细辨认是因为你错还是我错。
闻仁宇,如果有机会重新来过,我希望彻底一笔勾销,从头到尾都没有遇见过你。
1
城市中心的写字楼越造越高,千篇一律的格子间,层层间间往上堆叠,密密麻麻如巨大蜂巢。
夜晚来临,一间间黄色顶灯亮起,远处看来仿佛有正方体琥珀在黑夜中漂浮,被暖光依次照亮。
我在其中一小格中加班。
隔了两排的男同事站起来和我告别打招呼,“施经理,还不回家呢,太辛苦啦。”
我抬起疲倦面容对他笑笑,看见他身后的玻璃窗反射出的我自己,一张寡淡而平铺直叙的脸,眉毛疏朗,皮肤发油,双眼布满血丝,和夜色中星星点点的路灯互相瞪视。
我笑笑,“快做完啦,你快回去吧,明天见。”
不知为什么,现在年轻人很怕在深夜的办公室里独自加班。办公室里有彻夜点亮的灯光,免费的冷气,取之不尽的咖啡和茶叶,我想不出我还需要回家做什么。无限延长呆在办公楼的时间,于我来说是种解脱。
丈夫闻仁宇现在躺在医院里昏迷不醒,我和他旷日持久的离婚官司也因此停滞。
有好友为我出头,说:“施敏敏,你赢了,那人真是恶有恶报。”我诧异地看着她,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好。原来在旁人眼里我们已经怨恨缠斗至此,连对方遭遇车祸,他们都以为我会毫无心肝地幸灾乐祸。
我摇摇头,“我只希望他快点康复,清醒过来,签署离婚合同。”
“你人真好,要是我的话,恨不得能亲手揍他一顿。”好友真情实意地说。
我觉得疲倦无比,“如果让我选择,我会选从来没遇见他。这样大家都不受伤,各自有更好人生。”
是真心话。
人到中年就知道,根本没有力气复仇,只想从头到尾地抹掉重来。
我和闻仁宇在大学相识,他念计算机系,我学广告,他沉默寡言,我开朗聒噪,一文一武,一动一静,所有人都说我们是绝佳搭配。从相识到恋爱,过程顺利得不得了,我们家境相当,讲话投机,人生目标一致,罕有激烈争执。
但婚姻,是另外一回事。
我搓搓脸,倦怠地从手提包中翻找出一支润唇膏,麻木地涂在干裂的嘴唇上。
人生不会永远顺风顺水,可能是我和闻仁宇先前过得太过快活,结婚后,命运的打击接踵而至,而我们在每个时间节点都做了错误的选择。在每个无知无觉的分岔路口做出的最寻常不过的微末转弯,累积起来也会走向万劫不复的终点。
我不能再继续想下去,一遍遍反刍近些年来的行差踏错,已于事无补。
此时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声大作,我吓了一跳。
公司给每个广告部职员配备一台座机,早年间是用来让我们联系客户销售广告的,但近几年智能手机发达,联系甲方团队几乎都依赖社交网络和微信聊天,鲜少再用座机联络。
所以在大半夜的空旷办公室里听到桌上那台积灰的座机猛然惊叫,颇有灵异意味。
我接起来,听筒对面仿佛在下大雨,一个年轻男声说道:“您好,黄老师,我是高三八班的闻仁宇,之前和您咨询过高考志愿的……”
我以为有人对我恶作剧。
“什么?”我握着话筒不知所措。
“啊,您是黄老师吗?还是我打错了。”那男生立即收住声音,停顿了一会儿,像是在确认号码。他声线极像,如果是诈骗电话,也几可乱真。
“我不是黄老师。”我愣怔回答。
“啊真对不起,应该是我打错了。”他道过歉,就急忙挂断了。
我没听错的话,他说他是闻仁宇。昨日我才和主治医生见过面,闻仁宇还在昏迷中,氧气面罩下的双颊开始凹陷,面色呈现出一种恐怖的灰绿色,我进病房时护士正帮他翻身,防止发生褥疮。
电话铃再次响起,我条件反射近乎飞速地接了起来。
对面还在下雨,雨声潺潺,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落下似的。
我没说话,那男孩用试探性的语气问,“您好,这次是黄老师吗?”
我深吸一口气,“对不起,你刚刚说你叫闻仁宇。”
“对。”
世界乱了套。可能恰好是重名吗?怎么会这么巧?他不是张三不是李四,偏偏是闻仁宇。
我喉咙口快尖叫起来,声音却很沉着稳定。我已不是脆弱少女,我不会怕怪力乱神。如果这世界上真有超自然力量,我反倒舒了口气,这样可以将我和闻仁宇的糟糕际遇统统归咎于上天安排,卸下沉重心理负担。
总之,这次我决心在挂断前问清楚。
“你说——你在填报高考志愿?”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大约也是搞不清楚目前状况,然后他说,“是的。下周五就要申报截止了,我和我爸妈商量了好几次还没决定。”
“你,”我屏住气,“你候选学校有哪些呢?”
“F大的计算机系,或者J大的金融系。”他吸吸鼻子,“我分数有点不上不下的,所以这两所大学嘛,都去不了最好的专业。我爸妈比较想让我去念金融,他们总觉得电脑什么的都是玩物丧志的东西。”
我的思路一时间被带偏,竟然真心诚意地为他谋划起来,不禁脱口而出:“哈,你爸妈怎么会这么老古董,现在计算机业不要太发达,码农赚超多好不好。”
“码农?”对面疑惑的声音传来。
我突然被打醒,有股力量把我一趔趄推到答案的门口,“等等,你现在是,几几年?”
“啊?”
“你是哪一届的高考生?”
“2002年哇。”对面显然觉得不可思议。
啊没错,闻仁宇和我就是2002年入学的,他念的是F大计算机系,每天流连在计算机房里对着黑屏绿字敲击键盘,近视颇深。
在未来几年里,互联网飞速发展,毕业后的他足够好运地成了某家互联网公司的元老团队成员,赚的薪水一骑绝尘,甩我而去。
如果有人想要恶作剧我,未免准备过分充足,对答如流。而作弄我……又对任何人有何好处?我心乱如麻神不守舍,头皮突然一紧,想到关键一题。
“闻同学,你右手被流浪狗咬的那个伤口,好点了吗?”
对面一愣,“你怎么知道?好多了,不过,是左手。”
他答对了。
记得进大学第一年,烈日骄阳,新生人头攒动,我在社团招新的阳伞摊位前流连,有人按住一张报名表指点我填写,那只手上有一道新鲜疤痕。
我抬头,看到闻仁宇。问了才知道,是他在高考结束后在街上遇到发疯的流浪狗撕咬邻居路经的小女孩,仗义相救被咬了一口。
我自此对他印象深刻,这人皮肤白皙,面容细腻,却有一条大煞风景的骇人伤疤盘踞从左手背蔓延到小臂,真是世事无完美。
我在办公桌前张口结舌,许久说出一句话,“你真是闻仁宇。”
外面突地一记惊雷轰隆,像是某种开戏前的震天锣鼓声。
我手一震,抬眼看窗外夜景,一道惨白色的闪电在干燥晴朗的城市高空炸开。
天气预报说本月都晴朗无雨,毫无下雨迹象。但我看到一滴雨水打在玻璃窗上。
然后是两滴,三滴。
雨珠被狂风裹挟,密密麻麻地被铺甩在写字楼的透明窗上,四溅成微型的动物小爪,噼里啪啦地印拓在我的视野上。
过往长廊的雨水顺着时间的罅隙中流了进来。
所以,我接通了二十年前的丈夫的电话?
距离我们正式相识还有三个月,彼时他不认识我,我不喜欢他,上天终于听到我心声,这根电话线成为重写我的人生的唯一机会。
2
如今所有商品都讲求营销包装,公司将预算大头支予市场广告部,令人不禁疑心产品真正质量与价值。
但最过度包装的是婚姻这样东西,提到结婚,人人都想到白纱、鲜花、美酒和蜜月,一代又一代人争相上当,又为下一代植入更美妙迷幻的错觉。
婚姻于我和闻仁宇而言,是一场彼此牺牲、妥协、怨怼和撕裂的开始。
第一桩就是地理位置上的纷争。
我和闻仁宇来自南北两个小城,汇聚在中轴线的一座城市念大学,毕业后顺理成章地在当地工作定居。
对于过年回谁家这问题,我当时还抱着绝对公平的肖想,在前几年严丝合缝地平分假期,短短几天的假期从南赶到北,大家都觉得疲倦、割裂,那段时间过年就仿佛上刑。
后来互联网业大发展,闻仁宇收到去深圳的工作机会,前景良好,薪水高昂。我恰逢事业低谷,工作做得不开心,又辛苦又没有意义,所以就辞了职一同和他南下。
“干脆你给自己放个大假好了,就算你永远不工作,我们也不会饿死。”闻仁宇当时笑着对我说,我相信他绝无恶意,相反还有可以一人支撑起家庭的自豪感。
女性这一生要遭遇的甜蜜陷阱颇多,最常见的就是那句“我养你”。虽然我当时心里稍有嘀咕,但总体来说是自愿而乐意的。
但随伴侣迁徙居住地并非想象中简单,初到异地多有不适,生活习惯上的冲击,文化风俗上的变化,孤独感让我对自我价值产生困惑。我时常感到委屈——“都是为了你我才要经历这些那些。”
这念头像有魔力,一旦诞生就无法抛去,我发现无法再说服自己是处于一段平等关系中,生活中我的一举一动都像是在为对方牺牲,而闻仁宇当时又正处于工作极其忙碌焦灼的时期,每日早出晚归,忙得脚不沾地,他视我在家中的奉献为理所应当,于是争执不断。
“我在这里没有家人,没有朋友,没有工作,孤独得要命,无聊得要命,都是因为你。”我将碗筷摔入水池,对着满池的洗洁精泡沫哭泣。
闻仁宇一定觉得疲乏又厌烦,在饭桌上揉搓太阳穴,“施敏敏,除了我有工作,其余的我和你一样,在这座城市也是孤家寡人。”
“但你可以工作忙到无暇思考,而我却不得不时时刻刻面对这空空荡荡的房间和人生!”我不可抑制地尖叫起来。
那段时间我找工作极其不顺利,几番面试后都杳无音讯,我在朝北的小房间里一遍一遍刷新电子邮箱,却都一无所获。我对自己的专业能力产生巨大的怀疑和惶恐,但我说不出口,只能将无力感全数发泄到事业春风得意的丈夫身上。
我和闻仁宇曾是同校同届同学,初出茅庐,青涩幼稚,在同一起跑线上面面相觑。但校门关闭那一刹那,他就已领跑我很远。
人生并无公平可言。
“你也知道我工作忙到无暇思考。”他愤懑地重复了这句话,“我好累啊施敏敏,每天从早到晚地开会,写代码开发,到晚上还要测试检查,我真的没有力气和你吵架了。”
我双手垂下来,滑溜溜的洗洁精顺着我的手腕流淌到地上,“你不仅没有力气和我吵架,你还没有力气和我做任何事。以前我们经常一起出去玩,逛街,看电影,和大学老友聚会。”
“闻仁宇,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我喜欢的是和你一起度过的时间,并非是你!你不要以为你自己独一无二,无可取代。”
事到如今回忆起来,我说的话即使诚实但也过分尖锐。闻仁宇脾气良好,凝视我许久没有说话,也没有发火,最后只是筋疲力竭地说:“施敏敏,如果你实在无聊,就生个小孩转移注意力吧。”
我从厨房掷出一个玻璃杯,没有砸中他,摔落在沙发旁。
婚姻伊始已经道道裂缝。
那年冬天我们爆发了最激烈的一次争吵,起因是闻仁宇神神秘秘地跟我说,这次过年我们无需切割假期东奔西跑了,因为他爸妈决定来深圳和我们一起过年。我听了当即崩溃,“那我爸妈呢?”
闻仁宇说,“明年,明年我们一起去你爸妈家过年好啦。”
我摇头,“你不用骗我,你爸妈离深圳这么近,这个城市俨然已经是你的主场,他们以后会时常过来,就像和我们住在一起一样。我爸妈住那么远,根本就与我失去联系。闻仁宇,你怎么会打那么好的算盘啊?”
大约是压垮闻仁宇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勃然大怒起来,“我没有绑架你来这里,施敏敏,你来去自由,不要总是显得你被我囚禁动弹不得!”
我当即跳起来打包行李,涕泗横流地回到爸妈家。闻仁宇以为这只是一次短暂的赌气,但我在爸妈家住的时间越来越长,他终于觉出不对劲,北上一看,我已在那里开始新工作,褪掉戒指,左右逢源,意气风发。
当时就应该想到,我们两个分开才是最佳选择,两地分隔那段时间,我们过得都很开心。但太年轻了,对彼此还残存眷恋,在双方父母劝说下,我们最终没有走到离婚那一步。
3
“J大和F大,都在同一个城市,为什么你不选离家近的大学呢?”我假装闲闲地开口,心中却翻江倒海。
我当然不觉得自己可以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影响这个年轻人的选择,但如果可以……只要一点点的偏离轨迹……我发现自己经不起这个想法的诱惑。
“啊,您是指?”
“我只是随便说说,譬如深圳,以后会有很多很好的发展机会,而且现在房价不高,可以早点投资几套房产。”我伸伸舌头,“闻同学,你以后就知道了,一定会感谢我的。”
这是真话。
我希望我读大学前也有人在投资上指点我一二。
闻仁宇笑起来,“可是,我就是因为非常喜欢这个城市,才选了这两所大学。”
“啊,是嘛。”我觉得自己好蠢。
“嗯,我前几年和爸妈一起去那边旅游过,印象很好。公共交通发达,街上有很多好吃好玩的小店,随处都是电话亭、报刊亭和便利店,我想生活在那里一定很舒适。啊,还有那座塔。”
他说的塔是本市最著名的高耸建筑,可以俯视全城的观景台,还有旋转餐厅,像是在空中建造的玻璃亭台楼阁。
“那次旅游我和爸妈特意去那边排队,因为是国庆假期,所以游客多得要命,排队里三层外三层的,我们排到里厅时已经拥挤不堪,空气浑浊,我妈妈有哮喘的,当时呼吸不过来,我和爸爸就决定从队伍里撤了出来。”
“上了出租车我妈还挺不好意思的,觉得耽误我们时间了,跟我说以后你就来这个城市读大学好了,挑一个不是节假日的时间再去,可以和女朋友一起去哦。”
我一怔,随即觉得有人像绞毛巾一样绞拧我的心脏。
我和闻仁宇在认识后第一次正式约会就在那里,当时我已喜欢他一段时间,接到邀请时在宿舍里尖叫跳跃,哼歌旋转,连续几日絮絮叨叨得令室友们不堪其扰。
那晚我穿了件花里胡哨的连衣裙,第一次尝试高跟鞋,习惯穿运动鞋的宽阔脚趾挤在鱼嘴鞋头里苦不堪言,但我彼时根本感觉不到痛,只觉兴奋,快乐,站在闻仁宇的旁边,余光瞥他沉静的侧脸,手心冒出细细的汗水。
电梯在短时间里骤升数百米高度,我被一种失重感提溜着领子拽到高空,感到耳膜被气压无限挤压,一时间全世界的声音都被浸入水下,遥远回荡。
闻仁宇回头看我,伸出一只手,“到啦,快出来。”
我从电梯里跳出来,一把没羞没臊地握住他的手,“耳膜好难受哦,你有感觉吗?”
“我还好耶。”他低头看着我,额发窸窸窣窣地扫在他鼻梁上,显得他整个人毛茸茸的,“你试试看憋气,然后快速咽几次口水,应该很快就会适应。”
我咽了几次口水,只听得耳膜噗噗作响。第一次和闻仁宇的约会就是在隆隆心跳声和耳膜鼓胀声中度过。
不知为何,站在中年的哀乐泥潭里和十八岁的闻仁宇交谈,令我感到无限伤感。
他听上去是如此年轻,青春洋溢,好奇心万丈,未来有很多第一次的事情等待他去做,而这其中许多,他都是与我分享的。
而二十年后的他,在被事业和婚姻轮番捶击后,变得颓丧而心不在焉,在驱车前往法院的路上,他出了严重的车祸。
在事后保险公司的理赔人员找到我给我看现场照片时,我看到他的车变形严重,车头凹陷进去。不知道是哪里横窜出来的车,就像生活一记毫无征兆的重拳,将他打得面目全非。
我突然喉头紧绷,说话声音瑟缩,“闻仁宇,我……”
“怎么?”他疑惑地问了句,然后对着远处叫了一声,“啊好的,我马上来啦。”
我知道他马上要挂断,急着叫住他,“喂,你的电话号码是多少?”
“我,”他犹豫了一下,“我是在家门口小卖部打的电话。我不敢在家里打,因为我爸妈其实想让我去念金融系,他俩都是在银行工作的,他们觉得我以后去银行工作最稳当。”
我明白过来,他想从志愿报考的咨询老师那边获取一些支撑他对抗家长的论据,却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拨到了我的办公室电话上来。
“听着,我可以帮你,闻仁宇。”我急切地回复,“我的电话你记一下,有空再打给我。”
“哎,好。”他听上去有些意外,但仍旧应承下来,“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
我一时语塞,大脑停滞,只能从记忆里应急捡出一个人名,“我叫林心。”
林心是我大学宿舍上铺的女生,也是大学时代最亲密的朋友,我闭着眼像忏悔般安静了数秒,仿佛在祈求她原谅我贸然借用了她的身份。
“那个,我虽然不是你要找的黄老师,”我又胡言乱语地补充,“不过我是S大的招生处老师,对高考志愿我比较了解,你可以问我。”
“好。”他大概是挂了电话,但没有把听筒正确地放进座机卡槽,所以我还听得见一些窸窸窣窣的噪音。
小卖部的大叔叫住了他,让他别忘记拿靠在门口的雨伞,他感激地应了一声,脚步从远至近,又跑远去,我意识到原来那边已经没有在下雨了。
4
周末加完班我去了一趟公婆家。自从闻仁宇出意外后,他们就从老家赶到这里,在医院旁租了一间房,每天心急如焚地等待。
我每周有空会去他们那边看一下,确保他们生活无碍,但也仅限于“看一下”而已了,我和他们之间感情十分淡漠,尤其是出了那件事后,我和他们一度反目成仇。
但眼下,他们只是迷茫游荡在丧失独子边缘的一对退休老人,倚赖我传递一些医生的治疗方案消息。敌人失去战斗力,就变成了战俘,而我也就生出一点罕见的同情。
我告辞前看到卧室门把手上挂了一个黄色的布袋,上面写着某某寺庙的字样,公公看到我眼神停留了一下,就解释道,“老太婆啊,这几天每天清晨去山上那座庙拜拜,希望我们小宇能快点醒过来。”
我点点头,一时无话,在玄关处正踌躇着,那老太颤巍巍地过来,塞给我一个小小荷包,大红色硬邦邦的布料,上面用金丝勾了平安顺遂四个字。
我抬头看她,她说,“敏敏啊,这个我是拿去供过的,菩萨保佑的,给你一个。”
我本不想要,但又觉得连开口推辞都属麻烦,何况这也只是老人寄托信念的一种方式,何必去打破。我取了过来,放进包里,背后婆婆又叹气说,“敏敏啊,我们其实也有点对不起你的。”
我几乎轻不可闻地哼了一记,右脚迈进鞋子里,转过身说,“那个,我先走啦,下周再来看你们,下次我不会忘记带你们喜欢那家店的腊肠。”
没什么大不了的话,但二老听了又此起彼伏地叹气,仿佛对我更加惭愧追悔莫及。
在我和闻仁宇第一次冷战分开数月后,双方父母终于出面试图调停此事。转年夏天闻仁宇恰巧得到一个工作机会,重回我们念大学的城市。
他安顿下来后的第一周就重回我们的母校逛了一圈,发了几张照片给我,像一个率先求和的手势,我接收到了重修隔阂的信号。过了大半年,我成功跳到公司在S市的分点,我和闻仁宇重新生活在一起,并对未来的灾难毫无知觉。
那几年我们工作十分顺利,各自发展势头颇好,他父母就在那时粉墨登场了。我们都进入二十几岁的末尾,朝三字头狂奔,生小孩这件事被无数次提上议程。
奇怪,生育大约是在婚姻长跑中最偏心的一个障碍物,只阻碍妻子的职业发展,所有的风险与疼痛令女性遍体鳞伤,而对丈夫却几乎毫发无损。
男性只需在床前握住妻子的双手加油,再更换几次纸尿裤,即可在社交圈中赢得好男人盛名,女性却在日复一日的内耗中被甩出薪水竞争的涨幅线。
我当时对生小孩兴趣缺缺,闻仁宇也没有任何催促强迫,我们决定一切顺其自然,但他父母开始各种形式的耳提面命,有时说话近乎难听。
说来也奇怪,没准是受到心理暗示的影响,那几年我仿佛发展出难孕体质,有几次不愉快的自然流产,他父母坚信是我身体原因,开始寻医问药,时不时给我们寄送几贴神医药方。
某个假期,他父母北上看望我们,顺便带了一副药材,眼神炯炯极其盼望地看我喝下去,我不好推脱,就硬着头皮喝了,原以为只是什么补血暖身的中药,但当夜我就腹泻不止,汗流浃背,送到医院才知道是食物中毒,洗了胃才减轻疼痛。
醒过神来的我在病床上对闻仁宇大喊大叫,声嘶力竭地斥责他父母愚昧无知,迟早要害死我。
他站在旁边,只是不停说,“拜托,小点声,他们在外面听得到。”
“就是要他们听到啊!”我气得头晕目眩,“干嘛呀每天催每天催,我是一个完整的人,不是你花钱雇佣的代理孕母!更何况连代理孕母都没有这样的,你爸妈是把我当母猪了吗?让他们回家养自己的猪去!”
闻仁宇脸色煞白,握紧拳头骨节铁青,但最终没出声。
他一向忍功一流。年轻时他就温柔耐心,到了中年他变得懦弱窝囊,啊,真讽刺,那些优点是因为寄居在无忧无虑的青春肉体上才像优点,最终都会如流逝的胶原蛋白一样褪去,变成中年人松垮垂坠的缺点。
闻仁宇无法对我口出恶言,也就同样无法对他父母厉声呵斥,这世上想做八面玲珑的好好先生是没门的,谁都不得罪就意味着得罪全世界。他的那些美好样貌的品质被时间洗刷过后终于露出了丑陋嶙峋的骨骼。
那桩食物中毒事件的次生灾害是我错过了当月的职称评比,当时与我竞争最激烈的女同事脱颖而出,又在次月代理了我最大的客户。
工作有时就是这样,错过一个节点,就兵败如山倒,一步错步步错,溃败得不成样子,从此我元气大伤,一直在公司里中不溜秋地混迹着。
我不可能没有怨言,与闻仁宇一家的关系降至冰点,生活也与我开了个玩笑,在这一番折腾后,我居然怀孕了,但这并没有为我的婚姻带来任何缓和作用,相反加速杀死了它。
5
接到闻仁宇第二通电话前我想了很久。
我发现我不恨这个十八岁的闻仁宇。
尽管他与那个令我在过去二十年中无数次痛哭流泪、歇斯底里的人,是两面一体的,是同一个人,但被时间长河一掌推开后,我站在河的另一岸重新回望他,他尚是一个天真快乐、无知无觉的年轻男孩子,未做错过什么事。
我决定不为一己私欲去误导他的专业填报和职业规划。
电话接起来,他已向我快乐汇报,“我最终还是说服我爸妈啦,填了计算机系。”
“太好了,为你高兴。”我真心实意地说,“你会很喜欢这个专业的,相信我。”
闻仁宇似乎有点感动,“真的吗?希望我以后不会后悔。我班主任和好几个同学都来问我怎么不报金融系,哎。”
“不会错的,过几年到全球金融危机了你就知道你那些同学多吃瘪啦。”我不假思索地说,“而你会处在快速上升的行业,挖到第一桶金。”
他愣了一秒,噗嗤笑出声来,“林老师,你听起来像能预知未来。”
我突然噤声,不是因为意识到自己失言,而是很久没听到闻仁宇的笑声。
他声音清亮,语速轻缓,话尾总是有一点上扬的音调,很好听。在恋爱时我常常在宿舍的床上听着他慢悠悠地讲话入睡,早上醒来耳机线在脖子上缠绕得难解难分,好像他在深夜梦里通过无线信号给我施了纠缠一生的魔法。
“那今年世界杯的冠军会是谁?”他考我,正中我下怀。
“巴西和德国会师决赛,最终是巴西赢。”
“我该去买彩票吗?”
“如果你信得过我。”我耸耸肩,“你想发财的话,拿笔记下一句话,在你听说‘虚拟货币’的第一天,就马上去买。”
“虚拟货币?”
“对,说多了你也不懂,反正哪天你听说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交易币时,能买多少就买多少。到时候你会回来感谢我的。”
闻仁宇笑得气音在听筒里扑扑响,“林老师,你怎么会这么有趣?除了志愿咨询,你还负责给学生提供投资建议。”
我久违地觉得愉悦。
与十八岁的闻仁宇相谈甚欢,我毫无心理压力,甚至为可以成为他的朋友感到一种秘密的开心。
我与如今的闻仁宇,已经到了无法心平气和说话的地步,我们冷酷地争执,毫无形象地撕咬,我早就忘记了年轻时我曾如何被他吸引,为他的每次低头微笑而心动。
“喂,我可以教你的还有很多,譬如军训时应使用哪款防晒,选课时如何避开难搞教授,毕业前怎样找到实习。”我妙语连珠,“我比你大那么多岁,经历的自然比你多,站在你的时间线上来看,我可不就是预知未来的作弊者嘛?”
闻仁宇饶有兴趣,“听上去像是一份游戏攻略。”
我大笑,但愉快过后是伤感,无论开始如何美妙,结尾却变成这样。我希冀这一次可以将这段关系斩杀在邂逅前。
“说起来,进大学后你想进什么社团啊?”
“我一直很想玩摄影。”
“不要!”我下意识脱口。
“啊?”
我和闻仁宇就是在摄影社相识。
我支吾了一会儿,“我意思是,大学的业余时间很宝贵,说到底这些社团活动最后都是要写到你简历上为你职业发展增彩的嘛。所以我觉得你干脆报学生会或者团委这种比较严肃的组织。”
“咦,听起来好无聊。”他奇怪一声,“我以为你是有趣的大人呢。”
我一怔,竟为这小子对我失望而感到难过。
“我倒也不是那个意思,你想玩什么就玩什么啦,只是摄影嘛,确实没什么好玩的,一不小心还会摔跤跌断骨头嘞。”我恐吓起来,“你知不知道在有些古老的地区,人们相信一旦自己的形象被照片存留,就不能轮回转世了。摄影,危险危险!”
闻仁宇笑起来。他一定觉得意外接错的电话那端是一个奇怪的女人。但,他的生活中从未遇到过像我这般天马行空、胡言乱语的人,所以他也被我吸引。
我和他就在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中度过整个夏天,像一对未曾谋面的忘年交。
开学后他失去消息了一阵子,我在公司也进入了忙季,加班加得天昏地暗四脚朝天。有天夜里,我伏在屏幕前小憩,电话铃响起来,是闻仁宇。
“喂,好久不见,新晋大学生是不是贵人多忘事?”
“刚军训完,今天才摸到手机。”他说,“噢对我有手机啦,你可以记一下我的手机号。”
他不知道只有他能单向打给我,我无法拨返回2002年。很奇怪,我是洞悉全局的人,但真正掌控权全在他。
“我才不主动打给你。”我嘟囔。
“为什么?”他惊奇。
“哪有女生主动给男生打电话的啊?”我用开玩笑的语气回复。
闻仁宇在那端说了句什么,但信号断了两秒,我没听见,重新接回的时候他已经在聊社团招新的事。
“林老师,我去报了学生会了。”
“哈。”我没想到,“你不是觉得无聊吗?”
“我看到学生会分支下有宣传部,正好招摄影记者,他们给免费配相机。”
我翻翻白眼,“噢噢,曲线救国。”
“不过你知道吗,我在学生会报名的时候,居然看到一个同级和你同名同姓的人耶。”
“什么?”我一恍惚,马上反应过来,“啊,林心。”
我记起来当时室友林心确在学生会工作,到大三时还升任学生会副主席。她其实能力平平,但长得甜美,声音软软,人缘极好,见过她的人都会被她迷住。
初入大学时,我和其他室友们都是外省考过来的土气学生妹,只有她是本市当地人,对吃喝玩乐已了如指掌,而且家境优越,品味一流,是她教会我们化妆、挑香水、与男同学约会。她是那种长袖善舞却不惹人烦的小甜心类型女生。
“是不是蛮巧的。”他短促地评价。
“她很好看吧?”我鬼使神差地问。
“什么?”他犹豫一秒,“嗯。”
“可以啊闻仁宇,一进大学就认识漂亮女生了哦。”我揶揄道,语气不明,“喂喂,喜欢就去追,否则漂亮女孩子很快就会被人追走。”
“什么跟什么啊。”他像是不好意思。
“来自未来人的忠告一句,听不听随你。”我说,“尤其你在计算机系这种和尚专业。哎,等等,我手机有个电话,我先挂了。”
闻仁宇的主治医生深夜来电,我有极坏的预感。
6
念大学时我和闻仁宇沉迷于一起在图书馆里看犯罪电视剧,一人一只耳机,缩在角落里窸窸窣窣地打发时间。
有一集美剧是这么讲的,一对夫妻因为某一方的过失而令孩子死亡,FBI去调查经过,却发现他们感情依旧亲密,毫无怨怼之心,就开始怀疑是他们自己作案,结果竟然正如预料。
剧中资深的探员说,通常家庭中出现巨大意外,夫妻的关系大多会降至冰点,互相指责,除非他们已提前串通商议。
当时我将信将疑,想着“意外就只是意外啊,没有什么可责怪的”,阅历尚浅又无忧快活的我们很快就忘了这桩故事,迅速点了下一集,直到十几年后我们被相似的场景重创。
我从深夜的办公室奔出来,在街上拦下一辆出租车飞驰去医院。
闻仁宇的医生通知我他的情况急转直下,心跳监测微弱。
我抵达时病房空空如也,隔壁巡房的护士好心告诉我,他正在楼上抢救。我点点头道谢,然后才觉得全身脱力,一下瘫倒在床上。这一生中我被巨大到无法克服的恐惧感笼罩只有过两次,这是第三次。
医院的灯光冰冷,弥漫的酒精味在灰色大理石和白色天花板之间来回碰撞弹跳,破损流血的生命夹在其中,一遍遍被清洁。
第一次经历灭顶的恐惧,是我妈颤抖着声音打电话告诉我女儿不见了的那天。
我休完产假很快就回公司上班,闻仁宇依旧创业得不可开交,他父母曾一再要求来S市照料新出生的孙女,都被我拒绝。
我认为他父母愚昧、迷信、极难交流,没有理由将宝贵的下一代交到他们手中。我拜托我父母来照料,在我印象中他们还是我小时候无所不能的大人,精力充沛,机敏过人。
现在想来我一定是一个自私的人,鲜少真正观察我身边的人,其实他们早就衰老疲倦,慢病缠身。
但父母是永远不会拒绝自己小孩的。
我爸妈乐呵呵地将孙女接走,将她喂得浑圆红润,憨态可掬。
那年初春我爸出门时摔了一跤,摔断了髌骨,我预料到我妈会照应不暇,就提出要把女儿接回家。当时女儿三岁多,我和闻仁宇已经在找家附近的幼儿园,交了下学年的学费,我爸妈的任务快要大功告成。
我妈说没事,她照应得过来,等正式开学了再送回来不迟。我恨自己当时没有坚持,工作进入忙季,客户一通通连环电话如催命符,就耽搁下来。
我从冗长的会议脱身出来时,手机已经有无数来电。我妈说,她今早准备推女儿出门晒晒太阳,婴儿车推至楼下大门,才想起顺便要给我爸去药房取药,就又上楼拿医保卡。
爸妈家住二楼,上下来回不足一分钟,她将一块砖头踢到铁门边抵着门,老式居民楼在白天常这样做,她没觉得什么不妥,但下来时婴儿车已空空如也。
我全身瘫软,喉咙发不出声音,全靠最后一点意志力赶到父母家,闻仁宇已经在那里,双眼通红。
我听见自己麻木地问,“报警了吗?”
“报了。”
“警察怎么说?”
“他们已经立案了,但目前也只能靠我们先发动亲戚朋友在附近找一圈。”
我看到我爸撑在床边用电话一个个通知亲戚朋友,拜托他们去商场、火车站这种人流量大的地方找找。我妈将头埋在桌上,一言不发。
我奇累无比,像是身体中央有个黑洞在迅速吞噬能量。我感到燥热,脊背在流汗,但全身又冷得很,发抖到无法站立,几乎要跌倒在地。
那时我希望闻仁宇能走过来抱住我,支撑我,告诉我一切都会好的。但他没有。
他像绝望的困兽在客厅里打转了几圈,然后冲到我妈面前,语气激动,“妈,到底怎么回事啊?你为什么留婷婷一个人在门外啊?”
我妈抬起头,眼泪将她的颧骨浸得红肿,“对不起啊小闻,小闻啊,对不起。”
“妈,我们不是说好的吗?绝对不能让婷婷一个人呆着的!一分钟也不可以!一秒钟也不可以!”
我像坏掉的电脑,屏幕中发疯一般地运转,大脑后台一时间竟无法处理。我记得过了很久我才冲过去,用身体挡在我妈和闻仁宇之间。
“闻仁宇你干嘛呀?你在我家发什么威风!你怪我妈,你怪得着吗!你他妈每天早出晚归脚不沾地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你对婷婷又负过什么责了?”我尖叫起来。
他盯着我,声音颤抖,“施敏敏,对,我不怪你妈,我他妈就怪你!我爸妈成天说要过来帮忙给我们带孩子,分担一点,你总是不同意!你就想离间婷婷和我们家的关系!现在好了吧!你爸妈忙得昏了头了。我是不能怪他们,因为这都是你的破主意!”
我一时喘气一时冷笑,整个人像坏掉的风箱,“你这王八蛋在这干嘛呢?给我审判上了是吧!你以为你当法官呢,给每个人定上罪了!你出去找啊!你不是在公司里吆五喝六呼风唤雨吗!我跟你说,你找不到你就是孙子!”
我伸手用力推搡他。
“行,行!我去找!”他决绝地往门外走,头发杂乱如鸟窝。
我没承住力,一下子摔倒在门后。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又转过头继续往楼下走了。
我身体上已感觉不到痛,但泪水不受大脑控制,唰地流下来。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在摄影社时我们常常去稀奇古怪的地方采风,我身体协调力一向很差,行动笨拙,为了卡一个拍摄角度,一不留心就会在阶梯上踩空,或在山石上滑倒。闻仁宇像有心电感应,总能在第一时间拽住我手肘,扶住我的腰。
其他社员笑说,你们两个人是不是互相在身体里植了芯片,一个人要倒了另一个人就警铃大作,眼疾手快地奔赴过来,甘做肉垫。
我对这默契颇为得意。
临近期末的时候我崴过一次脚,连续两个月需要闻仁宇在宿舍楼门口载我去教室上课,林心负责把我搀下楼,然后我蹦蹦跳跳地坐上他的自行车后座。
林心目光恋恋不舍,“喂喂,你男朋友对你太好了吧,”又对着闻仁宇的背影喊,“你还有没有堂兄或表弟啊?”我们笑得前仰后合,青春如风一般穿梭过我们。
我以为我们算是经历过考验的情侣。
原来这考验只是偶像剧中的开胃小点。
生活露出青面獠牙后,我们互相推搡,对跌落在地上的彼此视而不见。
7
我在病房里枯坐半夜,主治医生终于露面。他面色凝重,说需要和我讨论最终方案。抢救后闻仁宇的生命得以保存,但醒转过来的机会已经微乎其微,医生想知道家属想法,言下之意是我们已经可以决定放弃治疗。
我比自己想象中镇静。
“我需要和他父母讨论一下。”
“当然。”医生点点头,从眼镜镜片后看我。
我抬手臂看看手表,“我不能现在这么晚过去,他们会吓破胆。你最迟需要什么时候有结论?”
“其实不急。”他说,“只是每一天支撑他生命体征的医疗花费昂贵,如果家属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当然越早越好。”
我用手撑住额头,双眼沁出眼泪,“他们只有这一个独子。”
医生摘下口罩,呼一口气,“我知道这肯定很艰难,闻太太。”
我抬头,对这称呼感到陌生而讽刺。“卢医生,说来很怪,但他是在去法院和我诉讼离婚的路上出的车祸。”
“啊。”那医生没料到。
“你可能会想,就算是前夫,要面对他死亡也是不容易吧。老实说,在过去几年里,我无数次、无数次想要他和他们全家不得好死。很恐怖吧我。”我看向窗外,晨曦微露,黑夜从四野边缘开始褪色。
在我和闻仁宇筋疲力竭地找寻女儿半年未果后,我妈妈跳楼自杀了。她一直是单位里的骨干,同事下属中最负责任最靠得住的大姐式人物,没法接受自己在人生的末尾出了致命纰漏。我爸说那段时间她经常做噩梦,梦中喃喃地哭,“对不起啊小闻,对不起啊小闻。”
我坚信是闻仁宇杀死了我妈妈。
用隐秘的、无形的手段。
每一次他和他父母打电话过来询问找寻情况,更新他们发动人脉后无果的动态,都在字里行间透露出怨恨和后悔。
一定是他们逼迫着她想象自己的孙女遭遇着极端恐怖的情景,被贩卖被虐待被折辱,而那画面令她无法度过余生。
我和闻仁宇明明是平等的受害者,我们相同的受伤、绝望、支离破碎,但他依旧可以再度成为我的施害者,在我们亲密关系的残骸上,再对我捅上一刀。真是不公。
我接连失去了女儿和母亲,对人生极度心灰意冷。我提出离婚,但闻仁宇不同意。
“我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离开你,你已经遭受了那么多打击。”他握住我双臂,语气恳切,“敏敏,我不放心你独处。我必须和你一起度过去。”
当时我几乎茫然地看着他,根本听不懂他在讲什么。
他仿佛还不知道,我的一切灾难明明都是他带来的,我和他在一起,没有一秒开心过,幸福过。现在我是一个一事无成的中年妇女,浮肿,丑陋,满腹纹路,收入拮据,我疑心他得偿所愿,大获全胜。
而他现在在做什么?仍以我的救世主自居,要将我从泥潭里拯救出来。
我觉得荒唐莫名,不可理喻。
像是坐在电影院里走神的观众,大半段过去才醒过神来,我开始疑惑自己是不是错过了什么关键情节,为什么旁边的观众在大笑,或落泪,和我看的仿佛不是一个故事。我糊涂了。
我在身后胡乱摸索了一通,抓住一只玻璃杯,往他额头上砸去。
闻仁宇登时头破血流,但他没有倒退,还是抓着我的手臂,“施敏敏,不要这样子,我知道我们搞砸了,但再让我们坚持一下吧。我还爱你。”
我用拳头砸他胸口,厉声斥道,“闻仁宇,你去死吧!”
现在闻仁宇真的要死了。
我和医生约了下周一带他父母一起来医院商议最后的决定,然后满身疲倦地回到家,倒头就睡,天昏地暗,直到被上司的一通电话叫醒。
我支撑起来洗了个澡,赶到公司提交一份紧急的报告。
如果我在这失败的半生中学到什么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永远不可辜负工作。
这世界大多数事都虚伪、蹊跷、根本靠不住,而我早就失去信赖和爱的能力,唯一心力仅能用来效忠每月按时支付我薪水的那个人。
刷门禁卡打开办公室门时,我听到桌上的电话在响。
是闻仁宇。
他浑然不知我在经历什么,心情颇好地向我说了很多学校新事,但我此刻没有心情认真听,只听到他提到了林心的名字,提了第二次,提了第三次。我从储物箱里拿出一瓶瓶装咖啡,咕噜咕噜灌下去,脑子终于清醒了一些。
“闻仁宇。”
“哎?”
“你和林心,是不是进展很快。”我一边回话,一边迅速打开电脑寻找上司要的那份文件。
“啊,什么呀。”他否认,“我没在追她啦,要我说几遍。”
“行。”我找到了,粘在电子邮件里,按了发送。
“不过,林老师,我发现我喜欢她的室友。”
“什么?”我诧异。
“林心的室友。我前几天和林心去教学楼发宣传单的时候,碰见了她的室友。”
“……施敏敏?”我觉得心脏坠入谷底。
这下轮到他诧异了,“你怎么知道?我之前已经提过她了吗?”
我觉得头痛欲裂,明明奋命奔跑,抬眼却被一股力量拖拽去相反的方向。
“为什么啊?你为什么喜欢她?”我听上去不合常理得苦恼。
“我、我也不知道。就觉得她很可爱。”闻仁宇支支吾吾,“我们说话的时候,她一直咯咯笑不停,好像我说什么她都发现有意思。”
我语调像哭又像笑,听起来极度诡异,“闻仁宇,你不要和施敏敏在一起好不好,我求你了。”
对方吓了一跳,“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和你在一起。因为我就是施敏敏。”我声音嘶哑,已经没有力气再在这游戏里周旋。
“你知道我们会怎么样吗?我们发现彼此喜欢,然后很快就在一起,我们一起上自习,去旅行,毕业,工作,找又小又贵的房子租。然后我们结婚,换地方工作,争吵,怨恨彼此,与双方家人发生冲突,但我们却依旧蠢得繁衍后代,生小孩,却没照顾好小孩,最终我们离婚,姿态难看。”
对面沉默了很久,小声地说,“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我是二十年后的施敏敏。我不懂为什么你在那年会拨通我的电话,有时候我想,这也许是神的旨意,让我可以阻止你。我们在一起只有灾难,伤害和痛苦。你也许现在看不到,但我已经替你走过一遍了。闻仁宇,拜托,救救我们两个吧。”
闻仁宇想了想,“你说过你能预知未来。”
“是。”
“我不相信。”他语气略微激动。
“为什么你不相信?我曾经说过你手背被野狗咬伤。”
“可能是我提过而你记住了而已!”
“我告诉你巴西会赢得世界杯。”
他声音抖动,“巴西本来就是夺冠大热门。”
我安静下来,不再说话。
十九岁的闻仁宇顿了顿,“如果我们在一起只有灾难、伤害和痛苦,那我们为什么会在一起?”
我胸口仿似被一柄利箭射中,穿透心脏,一瞬间痛感爆裂,鲜血往四面八方炸开,像蒲公英一般飘飘荡荡坠下去。我感到胃部抽搐。
“我……”
“因为我们喜欢对方是不是?因为我们都觉得对方是很好很好的人,对不对?”
我打断,“——但我们最终变成很差劲的人。”
“为什么?”
我瞬间烦躁起来,“没有为什么!哪来为什么。也许我们本来就是很糟糕的人,恋爱本来就会给人不由分说地糊上一层美好的滤镜,但时过境迁,我们的真面目就会出现!”
闻仁宇噤了声,过一会儿他又说,“也许知道了这一点,我们可以做得更好。”
“不会的,不会的,”我流下泪来,“世事无常,我们根本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坚强,一件很小的坏事就会让我们之间的爱垮塌、粉碎。”
他还要说什么,我骤然提高音量,“闻仁宇!你明天就要死了你知不知道?在开车去法院和我离婚的路上,你出了车祸,伤得很重。明天我就要和你父母去医院签署放弃治疗同意书了。”
闻仁宇急促地呼吸了几下,浓重鼻息仿佛全数拍在我耳旁。
“真的吗?”
“是真的,你必须相信我。”我坚定地说。
他突然笑了,笑声中失望万千,“没关系,假的也没关系,至少说明你宁愿编那么恐怖的谎话,只为了摆脱我。那么我强人所难也没什么意思。”
我意识到这可能是我和十九岁的闻仁宇最后一次通话,我想说对不起,但他已提前挂断了电话。
我觉得无比虚空,像是从身体里拔除了大块记忆,我所有爱与恨的凭据已被自己亲手销毁,我失去了重量。
8
和医生的会面如同想象中艰难。一直求神拜佛虔诚祈祷的闻家二老在医生的办公室里亲耳听到宣判,一时间缓不过神来。
闻仁宇他爸率先崩溃,对我发难起来,失控大吼:“全是你这女的害的!现在还想拔我儿子氧气管!”
医生和护士都冲过来,阻拦在我和他之间。
我镇定回答,“我没有权利决定的,所以我才叫你们来,理论上讲你们才是他唯一的直系亲属。我本来就要和闻仁宇离婚,只差法院庭审这步。你们想要继续也可以,只不过你们也听到卢医生说的了,在ICU待一天,消费的钱有多高。我负担不起,你们应该也负担不起。如果你们还有些积蓄,应该用来安度晚年。”
他妈反倒比较平静,只是扑簌簌流泪,拉住他的袖口,“算了,老头子,这都是命啊。”
他爸颓然地坐倒在地,咿咿呀呀地抽泣起来,过了一会儿他一抹眼泪,回头对老太说,“早知道我们当年死活不同意这门婚事就好了!就是你心软!儿子求啊求你就答应了!”
“什么?”我困惑地脱口而出。
在我印象中,恋爱结婚都相当顺利,闻仁宇说过,他爸妈都很喜欢我。他骗我。
老头不理我,继续对老太抱怨,“我们儿子当时多受欢迎啊,那个姓林的女孩子,追我们儿子,又有钱长得又好看的,我当时很中意。如果不娶这个倒霉鬼,我们小宇现在还活得好好的,飞黄腾达了。”
我觉得头皮紧绷,耳晕目眩,但心里已经隐隐约约猜到了什么。“姓林的女孩子又是谁?林心吗?”我呢喃道。
闻仁宇妈妈拽着他爸出去,“算了,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
她路过我时狠狠地剜了我一眼,“我们家儿子啊,很多话都不说的,闷在心里,多的是你不知道的事。你不喜欢在深圳,他马上就另找工作降薪回到这里陪你。”
“你不想生小孩,他跟我们急赤白脸吵了多少回。孩子丢了,他没日没夜地找,还联系了你那个闺蜜啊帮忙,就是林心,结果人家林心一听,太好了,你们闹翻了,那我们可以在一起了,我儿子说,开什么玩笑,我老婆受了这么大打击我不可能离开她的。”
他们互相拉扯推搡着出去,从此把我隔绝出他们的世界。
我站在原地如遭雷击。
像读一本书,我一路囫囵读到结尾,才发现每一页都只读了正面,背面翻过来,可能又有另一层故事。
电话里闻仁宇困惑而伤感的声音响起来。
“如果我们在一起只有灾难、伤害和痛苦,那我们为什么会在一起?”
记忆像走马灯一般飞速播放。
为什么我会和闻仁宇在一起。
“一定是因为我们都认为对方是很好的人吧。”
我坐在他自行车后座上晃着打着石膏的脚时,一定觉得他是很好的人吧。我偷偷换掉了钻戒的钻石尺寸把预算挪给他买车时,他一定觉得我是很好的人吧。
求婚时的泪水,婚礼上念的手写信,在产房里激动得握不住剪刀,每一次深夜的拥抱,生病时手忙脚乱给对方炖的鸡汤,在街上说着俏皮话而被彼此逗得前仰后合的傻样,所有记住的遗忘的,重要的微末的,所有一切都是真的。
我感觉一阵干呕,难过得无法自持。
离婚当天丈夫出车祸昏迷不醒,听公婆一段话后,我流泪忏悔
我猛然意识到,我再也见不到闻仁宇了。未来这条走廊漫长空荡,一眼望不到尽头,我一人孤零无援,他到此为止。而在过去,我曾经和他共享的每一个朗笑、嬉闹的日子,也被我用力擦去了。
火石电光间,我感到剧烈的后悔。直到此刻我才明白过来。即使我如今多么痛苦,我依旧珍惜快乐过的时光,过往如此宝贵,不会因为后面的转折而失去意义。
就算——
就算我们走到这里已经双双深陷悲剧泥潭,但认识闻仁宇依旧是很好很好的人生。
我发了疯般往公司里赶,和正下班回家的人群逆向而行。一个个面容模糊西装革履的人机械地向我涌来,与我相撞,而我像个疯子一样在粘稠的人流里逆行穿梭,就像冲进时光的洪流里试图挽回过去的事。
那台电话还静静地摆在角落,毫无异样。我发着抖拨了闻仁宇的手机号。
没有通。
没有等候音,没有忙音,连运营商恼人的人工智能的声音都没有。完全的空虚,彻底的静音。
我早就知道我拨不回去,但此刻我的人生找不到第二件事做。于是我不停地拨打那个号码。
黑夜迅速裹挟着整座办公楼沉入死寂,只有座机的塑料拨号键被一次次按下弹起的声音。我忘记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了,我太累了,在失去意识之前,我恬不知耻地希冀着能在梦中被闻仁宇拨回来的电话铃声响起。
那电话再没有响起。
他不会再来电了。
我被第一个进办公室的同事开灯的声音吵醒,对方也吓了一跳,“哎哟,施经理,你怎么也不开灯呀,啊呀你不会是在办公室里熬通宵了吧。”
我神志混沌,眼神迷蒙,逡巡了一圈周围,才定位到在和我说话的人。那人一定觉得眼前的我很恐怖,素面朝天,双眼浮肿,头发蓬乱,像个女鬼。他战战兢兢地坐下,把脑袋埋进格子间的挡板后。
越来越多的同事有说有笑地走进来了,越来越杂的气息填满了原本空荡孤独的空间,咖啡香气,肉包子气味,女同事耳后的香水味。我又感觉到一阵恶心虚脱,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奔进卫生间。
在马桶上坐了很久,直到腿都麻了,我还是没有勇气走出去。这狭小逼仄的空间第一次让我感觉到舒适安宁,紧紧包裹着我,仿佛可以助我永久逃避我的人生。
原来失去一个太熟悉的人是这样的感觉。
即使我讨厌他,恨他,想远离他,甚至想打他伤害他,但无论如何,句子里都有一个他。他是我人生中所有动词后面的唯一宾语。
要离婚了不要紧,只要他还在这个城市,我想着,好像总有机会能再续前缘。他陷入昏迷了也没事,只要他还在这世上呼吸,也总有机会再醒来。
但他真的死了。这次是真真正正没有机会了。
我将头抵在门后面,无声地大哭。
有人进来了,又有个人进来了。我听到她们在悄声讨论我。
我知道我的形象早晚会成为公司里的疯女人。
一个女生说,“听说施敏敏昨天加班通宵了,吓人哦,每天内卷给谁看。”
“是的呀,她自己没有私人生活,不要拖我们下水呀。每天蓬头垢面的。”另一个女生附和道。
那个女生又说,“我听组长说,她四十岁了都没结过婚诶。”
“真的啊?也是,那么工作狂,哪有时间约会男生。”
嘭的一声,我听见自己冲出卫生间隔间。那两个年轻女同事在镜前看见我冲过来,吓得花容失色,魂飞魄散。
“施经理、不好意思啊,我们不知——”
我打断她,“你说我没结过婚?”
她俩面面相觑,“不不、我们也只是道听途说……是那个,那个沈组长说的。”
我拨开她们,一脚深一脚浅地跑回工位,从手提包里拽出钱包打开。
啊,夹层里我女儿的照片不见了。
我惊恐地站起来,椅子摩擦地面发出巨大的声响,同事和上司们都疑惑地看过来,但我顾不了那么多了,我环视四周,一切都没变,但是……
我知道有什么被改变了。
9
我打车冲进医院找卢医生,前台护士见惯我这种莫名其妙火急火燎的病人家属,在玻璃窗后面慢条斯理地告知我取号再预约。我急火攻心,毫无风度地提高音量,这时有个中年男人从隔壁病房走出来,一脸费解地看着我。
“卢医生!”我一步迈过去,“我是,我是那个闻仁宇的家属啊。”
“谁?”他皱着眉,低头翻手里的病例册。
“那个出车祸脑死亡的病人啊,昨天我才来过,和他爸妈一起来的,你和我们讨论要不要继续治疗的——”
“啊小姐,你可能记错了?你确定是这里吗,B楼23层?”卢医生见多识广,他将病例册收起来,镇定提问。
我怎么可能记错,这几个月来我无数次走进这层楼,所有设备布局都没变。
我突然开始笑,有路过的护士狐疑地侧目。
“所以闻仁宇没死是不是?太好了,太好了。”
我轻声地重复着,缓步走出医院大楼。
所以,他听了我的话,再也没有和十九岁的我发生任何交集。
他从我生命中消失了,没有人认识他,没有人见过他,我得偿所愿。
街上车水马龙,行人如织,鸣笛声,刹车声,叫卖声,远处商场的音乐,美丽女郎踩着高跟鞋蹬蹬走过,全世界忙碌繁华得像一台热闹的舞台剧,而我感觉到阳光刺眼,镁光灯轰热,我身处其中,已不知该往哪里去,该做什么事。
我泫然欲泣。
突然想到了什么,我叫了一辆计程车往机场方向开。
我记得闻仁宇父母的老家,从我同他第一次拜访他们家,到结婚生子再到吵架离婚,他父母就一直住在南城区的一个老小区里。建筑比人持久牢靠多了,无论住在里面的人如何成长变迁、面目全非,老房子永远伫立在那里,安静藏在地图的街道数字里。
我敲开那扇熟悉的门。
应门的人是一个陌生中年女人。
“这里是闻家吗?”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
“不是。”她简短回答,用警惕而怀疑的眼神上下打量我,“你找谁啊?”
“噢我是,我是这里之前有家人的朋友,姓闻的,新闻的闻……”
我话音未落,隔壁有个好事的大爷探出头来,“哦哦,闻建国他们家是伐?老早搬走嘞。”
我马上走过去,“对的对的,大伯你认识他们家吗?”
“认识的呀。闻仁宇,他们家小孩,很聪明的,学计算机,现在赚钱赚得老多了。”
我听到这名字,心跳如雷,全身血液沸腾到几乎要把我冲刷晕厥。
“对,我来找闻仁宇的,我是,我是他大学同学。”
又有一个脑袋钻了出来,看上去是大爷的老婆。那老太机敏地盯着我,“大学同学啊?那你也是高材生咯。”
我问,“他父母是搬家了吗?”
“是的呀,”老太太看上去很羡慕,“老早搬走了。现在住那个,”她侧过头确认记忆似的看了老头一眼,“住在那个很高档的小区了,什么花苑,名字忘记了。儿子有钱,没办法。”
那老头像听见了什么关键词似的,抓住把柄喋喋不休起来,“哎呀人家有钱也是会投资呀,当时回家跟他爸妈说要买什么币什么比特,那你不让我跟着买,现在后悔了呀。听说现在半块币就要好几十万嘞,买不起了!”
老太瞪了他一眼,“哦哟,发不了财都怪我,行行好,也不看看我们有没有发财的命。”她突然想起还有我的存在,又转过脸对着我说,“你别听他的,人家有钱才不是因为买什么币,主要是人家儿媳妇家有钱,老丈人开大公司的你知道伐。”
我一怔,旋即明白是林心。
我觉得腿脚发软,有气无力地后退了几小步,“谢谢,所以你们,很久没联系了是吧?”
“是的呀,老邻居也没什么好联系的。”他俩撇撇嘴,把头缩了回去,在房间里似乎又为发财机遇这件事争执起来。
我走出小区,在路边停了下来,从包里掏出手机,想找林心的联系方式。前几年她时常在朋友圈里更新动态,一会儿去日本旅游,一会儿去欧洲滑雪,日子过得很滋润,我还羡慕了一番,但现在,我发现竟然搜不到她的名字了。
我怕是因为她改了网名而我没有备注,于是点开漫长的好友列表一个一个划下去。名单太长了,我站得双腿酸痛,环顾了一下四周,小区对面有一家杂货店,我便穿过马路躲到杂货店的屋檐阴影下,沿着路边坐了下来。
阳光将手机屏幕照射得轰热,我眯着眼睛,划着划着,我突然停下了。
我转过头看,这家杂货店,应该就是闻仁宇当年接电话打给我的地方。那台老旧的电话机还放在陈旧的玻璃柜台上,塑料电话线缠在一起,粘满了灰尘污垢。
我下意识伸手去摸,被杂货店的大叔叫住,“哎,这电话早就坏了。”
手定在空中,我想象着时空交叠下闻仁宇靠在同一个玻璃柜上和我笑嘻嘻打电话的样子。
施敏敏,你在干嘛呀。
心里有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你毕生心愿已经实现了,你还在这里干什么?
闻仁宇和你终于再没有任何联系了。这个人,你从未认识,从不喜欢,没有共享过记忆,没有经历过故事。
毒辣的阳光在我后颈灼烧,仿佛要灼出一个洞来。
因为反悔,我清除了我的过去。现在我是一个洁白无瑕、无痛无恨、毫无痕迹的人了。(原标题:《故人来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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