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情缘(小小说)
人生恍如梦一场。故事发生在九十年代,杨大亮回来了。谁会料到他竟然没死?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是哪个祖先说的?他得好好祭祀他。
杨大亮蓬头垢面背着行李卷,拎着塞得鼓鼓囊囊的旅行袋,走在尘土飞扬的小路上。
小镇的轮廓已逐渐清晰,要不了多少工夫就到家了。杨大亮又愤怒又激动又难过。这是一种什么滋味?他能好受吗?倘是感情脆弱的女人,早哭得不成人样了。
二十八年前的那一天下午,大概也是这个时辰,他背着行李去公安局报到,走的也是这条小路。父亲、母亲默默拭泪。妻子小钰抱着才半岁的女儿小莹,一路送,一路哭泣。
小钰那时才十九岁。送了将近三里来路,他停下脚步呆巴巴地望着父母,望着小钰,望着可怜的女儿,沙哑着嗓门,像缺力少气似的对小钰说:“小钰,二年最多了,到时候我会回来。我走后,爸爸妈妈就拜托你了。你自己要保重身体!”
小钰说:“大亮,是我……是我害了你……害了你……呜呜……”她痛哭了。
他头也不回,走了,走得很坚决。
谁知道这一走竟是无尽期。小钰改嫁,父母早殁,真是祸不单行啊!人倒霉,洗脸也会被水憋死。他要死,被难友们拦住了。从此他糊里糊涂地活了下来。
一晃二十多年,他突然收到女儿小莹的来信,读完信,他抖动着嘴唇,顿时忍不住泪滚如珠。女儿把他从迷惘和失望中唤醒了。
从此,女儿每月又寄几十元钱给他。他想家了。他向公安局写信,要求复查。他天天盼啊盼啊,上个星期终于接到平反的书面材料。他痛哭流涕,当着管教的面跪在地上……
但是,当他现在看到小镇时,心里的伤疤像逢阴天下雨一样隐隐作疼发酸。人怎能忘了过去?
杨大亮走进镇口的大路。这里原先才一百多户人家,两条不太宽的沙石路,一竖一横,像个十字架,把小镇的房屋切成四小块,房屋大多破旧不堪,有瓦房,也有稻草盖的棚子。
他记得镇东小学门口有一口井,井水冬暖夏凉,全镇人都喜欢饮用这口井里的水。可眼前的小镇却面目全非啦!柏油马路,商店,密密匝匝的楼房,还有电影院、卫生院,自由市场尤其人多。小镇已再不是过去的小镇,像个新形成的小城市。
他冲着前方没走几步,想起女儿已有个儿子,做外公的总不能空着两只手吧!寻思一下,决定上自由市场买几斤水果。拿定主意后,他就朝电影院对面的水果摊走去。
当他放下旅行袋,抬起头,两眼傻呆了。摊主是个五十出头的妇女,她就是杨大亮小学里同班同桌的同学陈红。
他同陈红是青梅竹马,本应是天生的一对,但是大亮的父母竭力反对,因为陈家成份不好。父母在他二十岁那年强行为他娶了村长的女儿小钰。为这事,陈红气得绝食好多天。
陈红也认出了杨大亮,瞬息笑容即逝。自从杨大亮被劳动教养一去不回后,她憋了两年才嫁人,丈夫是乡里的办事人员,婚后不几年就病逝。
从此她不愿再嫁男人,有时闲得慌,老回想自己以往同杨大亮相好的情景。想想,毕竟是空的,不能解渴。
做水果买卖认识了镇水果批发部经理邵海山,在他的要挟下,和他黏糊上了。陈红依靠这层关系,逐渐腰缠万贯,财大气粗。然而谁会想到杨大亮回来了。
两人相觑缄默。这种缄默是辛酸的,彼此心里都很沉重。
“你回来了。”
“回来了。”
“唉……”陈红一声长叹。
“这些年你是怎样熬过来的?”
“糊里糊涂。我也不知道该咋活。活一天算拣了一天。人不就这么回事吗?”
陈红并没有吃惊,她听出他的话外之音。她勉强笑了笑,似乎是让大亮的心情放松些。
随即又说:“想买水果?”说着顺手装了两袋香蕉和橘子,而且专挑好的,个大的。
“拿着。”
她见杨大亮要掏钱包,连忙绕到摊前,拉住了他的手,“你我……就念老同学,念……”本想说的话骤然没说出口,脸己红了。
望着陈红他能说什么呢?感谢?表示忏悔?他啥也没说,脸上依旧是一副冷漠的神态,且带点尴尬。他笑不出来,却极想哭。
陈红这时却朝他笑了笑,“大亮,安顿好了来我家玩啊,我家住在,”她指点着,“卫生院北边的街上,记住,是五十二号,和我们的年龄一般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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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大亮脑瓜像搅了浆糊似的稀里糊涂走了三十来步,转而像如梦初醒似地意识到摊头上的女人是怎么回事,一种见不得人的欲望使他亢奋不已,可他又像做贼似的鬼鬼祟祟隐蔽在人堆里,眯着两只困惑的眼睛。
他要仔仔细细看够那个他曾爱过、刚才又给他瞬息温存的女人。收入他眼帘的陈红烫着卷发,两条又白又胖的胳膊交叉搭着,颈里挂着一根金黄色的链子,短袖的碎花衬衫裹着丰腴的身子,可说是风韵犹存。
他自喜自嘲地苦笑着,慢慢转过身挤出了人堆。幸亏陈红的指点,在已陌生了的街道上他才没走冤枉路,一口气走到女儿家门口的院子外。
一条大黄狗冲着他神气地吠叫:“汪汪。”
小莹从屋里出来,愣了片刻,又惊讶又激动,把父亲接到家里。狗见主人如此热情相待,甩着尾巴,绕在他腿边转悠,算是道歉。
小莹说:“爸,你咋不给个信儿,我好去接你呀?”
“你不知道,接到通知我马上去办手续,第二天就动身,时间这么紧,来不及了。”
在女儿家转悠了两圈,他喜得咂嘴,“不赖,这么宽敞,就你一家子住?”
“是啊,现在家家户户都这样,我家还不算好的。打算来年盖楼房。”
“盖楼房?”
“嗯。”
女婿下班回来陪他喝酒。一家人围着桌子又吃又喝,开开心心的。
第一夜,他累得慌,加上喝了点酒,倒下去就呼呼大睡,可天蒙蒙亮就醒了,醒了就睡不着,农场里养成的习惯——早睡早起。他摸着裤子衣服起了床。
这时,小镇上静悄悄的。他抓起扫帚打扫了院子,然后又傻呆地坐在床沿边闷着抽烟。
女儿说:“爸,明天你就睡个懒觉吧,反正起来也没啥事。”
第二天,他又睡不着,鸡啼三遍他看了看表,憋得难受又爬了起来
女儿说:“爸,你怎么又这么早起来了?”
“惯了,到时候就睡不着想起来。”
起来干什么呢?他困惑。整天吃、睡,睡、吃,日复一日,单调乏味,又空虚无聊。他开始失眠,半夜里会坐起来抽烟。
他想:这么下去不行。如今小镇人均生活水平这么高,女儿女婿还要养活一个孩子,光凭月工资可不行啊!自己不成了他们家庭的累赘吗?找工作吧,女婿去打听过了,虽说上面有政策,但没一个单位肯接受他。唉,早知这样还不如不回来了呢?
记得那天临办手续时,农场劳资科的老许早就料到啦:“老杨,依我看呀,像你这种情况还不如再干几年,到六十岁,工龄可按来的那一年算起,退休回家每月有工资,有劳保福利,养养老,不用靠子女了。”
自己没把这些话听进耳朵里。人,也许耻辱的包袱背得时间太久了,稍有机会可卸,会啥也舍得损失的。
杨大亮对自已找不到工作的原因是不清楚的。其实这完全是邵海山捣的鬼。
当邵海山听到杨大亮回来的消息,心里不禁寒噤几夜,生怕冤家找上门来算账。那年邵海山强奸小钰未遂被杨大亮揍了一顿,他恼羞成怒,凭着自己在镇武装部当办事员,通过关系陷害杨大亮乱搞男女关系,将其送去劳动教养。
然而多天过去,并没有什么动静,他便放心了,自付有个叔叔在当副镇长,即使仇人也奈何他不得。
此后听说杨大亮要找工作,邵海山便四处活动,凡是镇上的企事业单位的负责人,他都一一登门游说。就这么简单,杨大亮做梦也想不到,把他弄去劳动教养的邵海山依旧神通广大,照样悄悄地在捉弄他。
一天,杨大亮因闷得慌到镇上溜达。这是他第一次出门闲逛,在百货店门口他没想到会碰上邵海山。
邵海山强做笑容,脸上的肌肉却像死了似的:“是你——大——亮?”
杨大亮冷笑着,然后从牙缝里崩出二个字:“杂种!”他骂了以后,又啐了一口唾沫。
邵海山满脸气恨,瞪了一眼,悻悻而去。
杨大亮横过马路,在饭馆门口停住脚步,准备点烟。
陈红急急地从水果摊走来,到了跟前,轻声柔气地说:“大亮,大亮。”
杨大亮点着烟,这才抬起头,见是她,脸上的肌肉稍稍放松了些。
“你的脸色咋这么难看哟?”其实刚才那一幕全让她看见了。
“来,我想同你聊聊。回来这么些日子了,你咋不上我家来啊?我可天天盼你。你好福气啊,有这么好的女儿、女婿。正好,我摊上没人照看,过来,上这儿,”说着扯着他的袖口,“听说这些年你吃了不少苦。唉……”
到了水果摊上,陈红把凳子挪到他屁股下面。
“坐着。”
杨大亮默默地坐着抽烟。
“我听说,你想找个工作干。如今到厂里干活太苦,也累得慌,那点工资能干啥?你如不嫌弃,我倒真需要有个帮手,拉个货呀什么的,我一个女人家扛不住,每次进货都包给人家。大亮,你看呢?你来,每月我可以给你三百四百的。”
陈红每说一句都朝他看一眼。“逢年过节再这个数。”她张开五指。
杨大亮没想到会遇上这等好差事,就像他没想到二十八年后的今天可以回小镇一样。也许这是一次机会?经过踌躇,他答应接受一个女人出于怜悯的恩赐。
陈红乐了剥了一只香蕉递给他,“在我这先干起来,以后你如找到比我这儿强的活,走也成,我不拦你。回去同你女儿说一声,明天来我这,今天就算开始上班。大亮,咱俩是老同学,以后有需要花钱什么的尽管说,别不好意思。”
杨大亮心里热乎乎的。回小镇快一个月了,谁来关心过他?镇政府没来人看他,老邻居见他躲得远远的。然而,陈红却伸出一只手要拖他一把。这能不叫他感动吗?
杨大亮回家一五一十把事抖落给女儿听,甚至过去的事。
小莹沉默了好长一会儿。她了解这个女人同邵海山的事,但又不好当父亲的面直说。父亲同她毕竟过去有过段算不上感情的感情,如今人家念旧情愿意帮父亲的忙,这难道缺德吗?人总有过去,也总有过失。
小莹通情达理,说:“爸,你看着办吧。”
明渊附和道:“如今干啥工作都一样,不分贵贱。”
杨大亮想:好歹每月能挣三百四百,只要来钱就行了。”
许久,他抬起目光,“没别的,只是想说明一点,爸这把岁数,恐怕干别的也不行。你们谅解我,爸就心满意足了。”
小镇被黑暗团团围住。窗外一片寂静。突然狗吠声四起,继而又堕入死一般的宁静中。杨大亮看着黑乎乎的窗户,靠在床架上,依旧不要命地抽烟。人,忘不了过去。是好是坏,一生中总有些东西值得品味。
他不知啥时候脑袋一歪倒下睡着的,醒来时晨曦明媚。他大步流星的没多会儿,就摸到陈红家门口。门关着,他举拳就砸。
屋里飞出陈红懒洋洋的嗓音:“谁呀——”门开了,她穿着短袖汗衫和短裤,趿拉拖鞋,一手还把在门上,朝他撒娇,“进来呀!”
杨大亮对着她胖乎乎的身体,像个巡道工在检查铁轨,目光很吓人。“你咋这样瞅我?
二十八年的饥渴,瞬息间全集中到一个点上。她满足了他的要求,完全是自愿的。
良久,杨大亮没头没脑地冒了句:“都怪我,当时年幼无知啥事不懂。”
“过去的事还提干嘛!”陈红坐到床沿边,叹了一口气。
“我早已发过誓,过去的事再不去想。为这事,我……”陈红嗓音变调了,再往下说就会哭出来。
杨大亮指中的烟卷掉在脚跟前,两手慢慢地揪住自己的头发。忽然松开手,抬起头,亮开嗓门说:“我杨大亮前世作了啥孽?”
陈红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
杨大亮出现在陈红的水果摊成了名正言顺的帮手。镇上顿时议论纷纷。谁都认为他是个“劳改释放分子”。在人们的心目中,“劳改释放分子”没个好人。这事自然而然传到每个角落,也传到邵海山的耳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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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陈红让杨大亮回家休息一天,要他调养调养精神。邵海山瞅准了,戴着一副墨镜晃荡而来。
陈红慌忙镇静自己,巧舌一转,故意脸上含着笑:“海山,这些天你咋不见影,是不是忙不过来了?”
这句话妙极了,迫使邵海山丢掉那副一本正经的臭架子,尴尬地笑了起来,“哪儿呢,近来会议多,不去又不成。”
这熊样儿还能瞒过十分了解他的陈红?陈红直截了当地说:“恐怕不会是吧?堂堂经理上门求的,野外求的,还能少?哄别人恐怕可以,可……你我……”她故意爽朗大笑,笑得邪乎。
邵海山最怕把话说透明了。他吃了多少回扣?收了多少情礼?搞了多少女人?那三层小楼钱哪儿来的?家里吃香喝辣、外烟名酒哪儿来的?知道底细的人谁不心寒!
陈红心里有一本帐,对他的底细清清楚楚。邵海山不把她逼急了,她就当没这回事地忍下去,逼急了,邵海山没好果子吃!陈红心中早有了主意。
邵海山晃着秃顶的大脑袋,摆出一副可怜样,像乞求她似的,说:“你心里明白,杨大亮同我……这疙瘩没解的。你再同他那个,我咋受得了。我求你陈红,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个条件。”
“说吧。”
“明天就把他辞了。老子要叫他滚出小镇!”
“念老乡之情,念老同学这层关系,从一个最起码的同情心出发,我不能这么做。”
“你……”邵海山气悻悻地朝地瞅了一眼,“你看着办吧!”
“邵经理,随你吧!”她把此话扔了过去。
杨大亮对找工作仍不死心。电视上播的,报上登的,都说对他这号人有政策,如回家没工作,地方政府得管。为什么说可以地方又变腔走调说不行了呢?妈的,老子得亲自去说理。
杨大亮在家呆了半天,就气昂昂朝镇政府办公楼而去。他大大咧咧地仰着脸找镇长办公室。镇长办公室有个老汉正低着头写东西。
他闯了进去。
那汉子抬起头,纳闷地仔细打量着他,问:“找谁?
“镇长。”
“什么事?”
“要饭吃。”
“你是谁?
“杨大亮。”
那老汉脸上有了笑容,并且绕过办公桌,走到他跟前,像见了老朋友的样儿,擦擦沙发,“请坐,请坐。”
见杨大亮坐下了,挨着他也落了座。
“我们接到通知了。户口和粮油关系妥了没有?”
“完了。”
“老杨,首先得同你打招呼,实在对不起!本来我打算来看望你的,可手头工作忙,县里又召我去开了几次会,把你的事给耽误下来了。”
呵—— 巧舌薄唇的把话说得多好听?想糊弄我杨大亮?“来不来看我随你们的便,今个我杨大亮找上门了,没别的,要口饭吃。”
“老杨啊!”老汉态度谦和让人有火也发不成,“是得考虑,你的问题我同县落政办的同志通过气啦!一定得安排好。上面一再强调,要做好善后工作,一切都要为安定团结着想。下个礼拜我打算开个领导班子碰头会,把你的问题作为主要问题研究。你是知道的,如今都承包了,各企业单位都不愿多收人。不过,我们会同企业领导协调的。你放心”
这时有个小青年走了进来,“邵副镇长,电话,县里来的。”
“老杨,你看怎么样?”
“是不是让我等?等是可以,得给个日子。”
邵副镇长站了起来,“这样吧?下个月你来问问。”
杨大亮在吃晚饭时理直气壮地对女儿女婿宣布了这个消息。他今儿个挺高兴,喝了半瓶烧酒,舌头根像支了根火柴棍,乐得嘴巴抿不拢,“不——不给老——老子工作,老子写信告一一他们!爸半辈子谁毁的?你妈为这事同……同我离了……”
明渊赶紧上前搀住他往床上挪,知道他有点醉了。
杨大亮两眼黯然,全身瘫软,身子份量全压在明渊的肩膀上,两颗泪珠滚了下来,嘴里还嘟哝着,“二十八年……”
小莹把父亲身子放平,把鞋子脱了。小夫妻俩你看我,我看你,心里挺不好受。
次日,杨大亮重又走进陈红家时,脸阴沉沉的,过去那种麻木不仁的神态全烟消云散了。
陈红早已梳理完毕,见他来了忙端上一碗糖滚蛋,“吃吧。”
杨大亮木然地坐了下来,大口大口吞了下去。
陈红站在一旁,看他吃,她想:在农场时他可能就是这样吃饭的。蛋下肚子了,杨大亮又捧起碗,将汤水喝个干净。搁下碗,用手抹嘴,完后又傻呆着,许久才抬起头望了她一眼,当他意识到她始终看着自己时不好意思起来,想笑又没笑出来,神情尴尬不堪。
“昨日你去镇政府找到谁了?”
“碰到了邵海山的叔叔。”
“你想让他给你安排工作?
“上面有政策,我这号人镇政府得管。”
陈红直摇晃脑袋,“即使给你个工作,你能干啥?一没手艺,二没文化,三上了年纪,还不是哪个单位给你安排个打零杂的活?”
陈红挪近他身边,劝说道,“别犯傻了。在那儿干还不累得你屁滚尿流?工资加奖金每月捞了一二百差不离了吧?你喝酒抽烟,每天得吃得花,够吗?在我这,好歹每月还到手三、四百,这能比吗?如今一些小青年有工作还不乐意干呢!现在做人脑瓜得灵活着点,什么金饭碗银饭碗的,社会上竞争这么激烈,企业万一来个倒闭,不全砸锅了?那时候再明白过来可就晚啦!”
信息闭塞的杨大亮看着陈红,真打心眼里钦佩,他没料到这妇道人家脑袋瓜里却比人家多根弦。二十八年自己呆在那山沟沟里知道些啥?
他叹了一口气对陈红说:“你帮我,我心里明白,可我总不能附在你身上活吧?”
“大亮,你这么说我可生气了。你说的是那家子话?这些天来,我总觉得心情好了,病也没了,活得愈来愈有滋味了,说来道去还不是有了你。我有钱,二万三万的不在乎,一个女人家花得了这么多钱吗?你吃你喝你花,我心里舒坦。今儿个你冲我说这些,我可受不了。”
说着说着就不行了,两眼竟闪起泪花。
杨大亮听见她“嗤嗤”揩鼻涕,惊愕地抬起头望着陈红,心软了。
杨大亮最经不起女人的哭。“得了,陈红,别难受了,刚才算我没说,行了不?”
这番话使陈红更伤心起来,她一面哭、一面说:“这些年你知道我是咋熬过来的?你结婚那天我真不想活了。为赌气我嫁了人。那年,我听说邵海山欺侮你老婆,你把人家揍了,后来被送去劳动教养,我为你哭了多少次?如今,好不容易有这么一天,我从心眼里高兴,只要你下半辈子捞个好日子过,我啥都愿意。可你对我……”陈红哭声更响了。
杨大亮心里猛地亮堂了一阵,忽然一股势不可挡的黑暗又笼罩住他的心。
小钰的情况女儿总是小心翼翼躲躲闪闪的,怕提及。怕什么呢?怕我杨大亮知道了心里会更不好受?怕我犯傻,为过去的事再找邵海山算帐闯祸?不,我杨大亮不是小人,再也不会干那号事,我得好好活着,活得像个人样,让邵海山看看!
杨大亮粗重地喘了口气,有些激动,他把陈红搂进怀里,抚摸她的脑袋,铮铮有力地说:“我想求你一件事。”
陈红抬起目光,纳闷地看着他:“说吧,只要我办得到。”
“我想自己摆个摊,当然毫不影响我们的关系。我要让人家知道我杨大亮不窝囊的!过去不是,现在不是,将来也不是!”
陈红想了想,说:“这样也好,办执照的事我来帮你操持。”
有营业执照仅仅是闯过第一关,做水果生意得有货,而货在镇水果批发部里头,发货权在邵海山的手里。
杨大亮同邵海山啥关系?不共戴天的仇人!仇人见仇人没路可走。
这时候,还是陈红会摆弄人际关系。
她说:“大亮,别急,这事总得办。不过,你听我一句,过去的事别装心里。他那儿我陪你去说。你看呢?”
大亮坐着,弯腰弓背缩成一团,一口接一口地抽烟,像要把心里的闷气全吐净了。他捋着晃过的二十八年。
辛酸啊!辛酸又咋的?你敢把邵海山杀了吗?假若杀了,杀了又咋的?你杨大亮就得去抵命。你杨大亮有几条命?就一条,这一条还剩下小半截。
陈红知道要他这么做心里不好受,慢慢蹲在他身边,说:“大亮,你咋不吱声呐,愿意还是不愿意总得表个态。”
大亮把烟蒂扔脚下,用鞋尖拧碎,拧得焦黄的烟丝成了黑不溜秋的污秽物,搜地站了起来,“我还能咋说,现在成了人家手心里的一团面,揉搓还不由着人家。”
陈红见他发火了,不禁寒战,她从来没看见大亮板脸竟有这么可怕吓人。
她耐着性子说:“那就慢慢再说吧?明天我先去同姓邵的打声招呼。
陈红闯进镇水果批发部经理办公室,见邵海山躺在椅子上抽烟。办公室里就他一人,正是午休时刻。
她耐着性子说:“邵经理,我那老同学执照办妥了,想请你帮个忙,签个发货证。过去的事嘛谁也不能再怨谁。如今人家没依没靠的,总得给他条活路。”
“听我小叔说他到镇政府去过了。”
“找是找过,可你是知道的,像他这个人能安排啥工作?你上次不是说要我辞掉他,我总不能无故撇了人家吧!你就批了吧,不看金面看佛面,行个善积个德,让他杨大亮也知道你邵海山海量大度。”
一番话说得邵海山心里舒畅,面子全揽了。
“可不是嘛,咱堂堂正正的干部能同这号人一般见识,可这小子那天见了我啐唾沫,你说气不气人?不看你的面子,这事得晾着。叫他姓杨的知道知道,以后还他妈的啐不啐!
“好啦,好啦,男子汉大丈夫咋像娘们似的啥事都往心里边去。”
邵海山取过笔,签了个发货证,并从抽屉里拿出大印搁上面,用力按了按。
陈红接过发货证正要走,邵海山拖住了她。
她已感觉他两眼燃火,知道他想干什么,忙甩出了话:“这哪成,万一撞进来个人,我姓陈的倒没啥,你还有脸见人吗?”
这话没错。邵海山理智清醒了。
“那——今晚?”
“偷偷摸摸不痛快。你只要同你老婆离婚,咱就登记结婚。”
邵海山哑口无言,无奈瞅着这女人从掌心里溜走。这女人一身胖胖的肉搅得他浑身难受难忍。自己老婆干巴巴像只快老死的小母猪,能同她比吗?在她身上得到的快慰像只锥子扎进他的脑袋。
他曾向老婆提出过离婚。老婆跺脚要寻死,还哭到镇党委办。书记向他施加压力,如果这么做,就处分他。他怕丢了乌纱帽,只好屈服了。可他背着老婆还继续干风流事。但自杨大亮回来后,他觉得自己已经再也无法挨近陈红了,这使他又平添了几分烦恼。
杨大亮心里稍稍舒畅了些,一切手续都这么顺利。
陈红深情地说:“现在全办妥了,明天你就可以去批货,摊暂时就搁在我边上,如果你有事,我替你照看。”
“陈红……”杨大亮紧紧搂住她,吻她。
一个有钱无爱的女人需要的不正是这些。她若爱财如命,能理杨大亮这么个穷鬼吗?
杨大亮和陈红离开家时天上已挂满星星,皓明的月亮像只大玉盆。小镇的夜,素来就是宁静的。白天的喧闹嘈杂被黑暗吞噬。
两人匆匆走着。今晚陈红上他家意味着什么呢?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担心,平时她同小莹、明渊客来客去,路遇总打招呼,但从没上过门。今天上门算啥身份?算妈?她又喜又忐忑。
兜里揣着两份见面礼:一份给小莹、明渊的,一千块,一份给小莹儿子,一百块。
谁也不曾料到,两人一到门口就傻眼了,杨大亮过去的妻子小钰正坐在桌上吃饭。所有的人都一脸窘态。也许太突然了。小钰停止咀嚼,慢慢站了起来,脸白苍苍的很难看,嘴唇颤颤的抖,两眼黯然无神地望着杨大亮
杨大亮站在门口,两手垂着,脸上的肌肉一搐一搐,眼中流露出无限悲伤哀怨。
陈红站在大亮的身后,进退两难,她没想到这女人会在,如早知道她来,陈红绝不会登门的。
这种奇特的悲剧性场面是无法用语言表述的。
小莹放下筷子,叫了他声:“爸。”
朝母亲看了一眼,忙起身,“快坐下吃吧,我给你拿酒。”
明渊也站了起来,“爸,咱俩喝酒。”
小外孙手舞足蹈起来,“外公,你又在陈婆婆家吃过饭啦!脸皮厚,脸皮厚。”
明渊冲儿子吼:“别没规矩!”说着对杨大亮说,“爸,你愣着干啥,来呀,咱爷俩喝酒。”
小钰慢慢把目光移向陈红。
外孙的话提醒了她。他俩……
小钰收回目光。匆匆同女儿女婿还有外孙打了声招呼,绕过杨大亮和陈红走出了门。
她没脸见杨大亮。绕过去时,杨大亮已看见她眼含泪水。那是自己过去的妻子,他曾爱过,也曾恨过的妻子。
那年分手时的情景又浮现眼前……她老了,老多了,脸上的皱纹是这么深,这么密,头发乱蓬蓬的,明显的未老先衰。但再老也是自己过去的结发之妻。不管过去和现在彼此的关系如何,总应该见个面说说话叙叙旧吧!
“我不喝。”他转过身朝陈红看了一眼,默默地推门而出。
“大亮,”陈红追了出去,拽住他,“你……”
“别管,这是我的事。”他吼道。
陈红松开了手,呆如木鸡似的站着,委屈地流着泪走了。杨大亮的情感波动陈红是不能理解的。她认为对于这种没良心的女人还有啥必要去重温旧情。另一方面,她不愿意杨大亮同任何女人有来往。爱情本身的自私使她受不了。
杨大亮撵上了小钰,像老鹰抓小鸡似的一把瞅住了她,并恶狠狠地说:“我杨大亮回来了。我没死!我没罪!我平反了。”
小钰站住了,掰开他的手,低垂着脑袋,抽泣着,“我没脸见你!放开我,让我走吧!”
“不,”杨大亮疯了似的两手抓住她的肩膀,“你好狠心,啊……”他哭了。
女人哭得更伤心,更凄楚。
夜色浓浓的,田野里弥漫着一片朦胧。青蛙的叫声和秋虫的低吟组合成一支凄婉的曲调。
“大亮,请原谅我,当时我也是迫不得已。人,走错一步就步步错。”
“你有几个孩子?”
“六个。加小莹七个。”
“你够苦的。”
“没啥。再苦也熬过来了。人活着就像做梦,好梦,坏梦,都是梦。”
杨大亮没想到在这镇上想发财离不开陈红的帮助。他挑着一副箩筐去镇水果批发部,办事员是个小青年,看了发货证后,请他找邵海山。他去了,他担子搁门口,闯进经理办公室。
邵海山正同一个来办事的人闲聊。他看见杨大亮了,但却像没看见似的,同那人说话时故意亮着嗓门,官腔十足,居高临下。
杨大亮凑了上去,心里却不是个滋味。
邵海山一面同人说话,一面在想:好个王八犊子,这回该熊了吧!让你尝尝老子晾你的滋味!还啐不?那得意劲全浮脸上了。
俗话说:“人到廊檐下不得不低头。杨大亮低不低头呢?得低,不低脑袋不成,权在人家手里握着。你昨夜不同小钰说了,等个半年一年的你就富了,就可以接济她了,让她过上好日子。既是这么对她说的,诺言就得兑现。
他硬着头皮,叫了一声:“邵经理这事给个方便。”
邵海山朝他冷笑着,“回来啦!”
“平反了。”
“当年送你出去让你委屈,受冤枉了。”邵海山说这话时的口气像嘲弄人。
“过去的事也不必再计较了。”
“凭你这句话,我姓邵的领了。批多少?
“两百斤。”
邵海山抓起电话咕噜了几句,然后对杨大亮说:“去吧,到货场取货。”
杨大亮挑着两筐香蕉出了大门,迎面正碰上邵副镇长。
邵副镇长含笑说:“我正要找你。听说你办了个体户执照。干个体户也不错嘛。我们镇政府对你关心不够,往后你有啥困难来找我。好,祝你发财!”
杨大亮被两百斤早压弯了腰,刚放下担子,邵副镇长就走了。邵副镇长的话还留在耳际。他挑起担子一边走,一边琢磨这些话。
杨大亮把货挑来后,陈红帮着分拣。香蕉一半都已发黑。她一看就咋唬开了,“你咋不看看,这香蕉你能卖出价吗?”
“一块八。”
“你得赔钱。”
“赔钱?”杨大亮傻眼了。他哪里有钱往外赔?顿时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找他们退!”
陈红又帮他把香蕉装入筐里。杨大亮大汗淋漓,折腾得够呛。到批发部,他说退。人家说出门的货不认帐。这样就吵起来。看热闹的人围了不少。那些拍马溜须的小贩在一旁帮腔,骂他昧着良心调包胡闹。
这阵势,杨大亮有七嘴八舌也解释不清,他红着脸,瞪着眼,手痒了,忍不住要干仗。他还没动手,两个青年出手快,瞅住他要送派出所。
在这节骨眼上陈红赶来了,她分开围看热闹的人,挤到跟前,“呵——谁叫你们欺侮人啦?”
“老板娘,你看,出门把货换了说要退货,这王八蛋从牢房里出来没多久又行骗了?”
陈红上前掰开两青年的手,“怎么的?是我让他来退货的!”
全场惊讶,一时鸦雀无声。因为这些人曾听说她与邵经理有过那码事。
陈红把两筐香蕉往秤房倒,完后拽着杨大亮的手,“走,找老邵去。准是他捣的鬼。”
闯进办公室,陈红唬着脸,瞪着眼,往邵海山跟前一站,手戳着他鼻子,“姓邵的,我问你,刚才这号事谁指使干的?”
“嘿嘿 ——”邵海山乐了,“啥事都没说明白就诬赖人了。坐下,消消气,好好说。”
陈红把刚才发生的事说了遍,“欺侮人还得睁眼瞅瞅。你们像话吗?人家吃了这些年苦,如今没工作弄口饭吃,非但不体谅体谅,还不把人家当人看。你们的良心哪里去啦?”
窗门外人头攒动,大家都纷纷议论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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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海山笑了,“好了好了,货就退了吧!”
“退?没门,得换!”
“好吧,换就换……”
杨大亮经过一番波折后,逐渐富了起来。每晚收摊到陈红家大把大把地数钱。他觉着自己恍如梦中。这些,过去想都不敢想。他困惑得迷糊,困惑得不知咋好,困惑得心惊胆战。也许这钱来得太容易、太轻巧的缘故。
地绿了又黄,黄了又枯,枯了又绿。岁月迈着轻松的脚步晃荡而过,就像杨大亮在小镇上溜达,仰脸挺胸,脚板子起落不费劲。镇上的人逐渐对他另眼相看,认识的人见到他总要打声招呼点个头什么的。
话还得绕回来。陈红也管他的账。那天在她家盘底,她甩给他三千。他死活不要。
“我欠你的太多,你留着。”
“你别老惦着还我钱,我缺钱花了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这就得,拿着,小莹在打算明年盖楼房吗?先给她三千,动工时再给她一万二万的。”
杨大亮少不了陈红。小镇上的人都知道他俩是咋回事。小镇的人没大惊小怪。
这天晚上,两人来了兴趣,搞了一桌子菜,陈红亲自掌勺。两人对斟对喝。陈红早红了脸,那脸像朵开得正旺的玫瑰花,饱满艳丽,让杨大亮看迷了心窍。她属于他的么?属于过。可他心里系着疙瘩,这疙瘩就是仍在人生路上艰难行走的小钰,他想不顾一切地搀扶她。他没答应陈红结婚的要求。陈红则耐着性子期待着。
不久,小钰的丈夫突然病逝。接着小钰也卧床不起,患的是胃癌,送医院已是后期。长年里她舍不得花舍不得吃,积劳成疾,为了儿子、女儿,为了丈夫能治好慢性病。一个终年勤俭节约任劳任怨的女人,就这样了却了她的一生。
临终前,她拉住杨大亮的手,含含糊糊说了几句。
杨大亮却听得清清楚楚,“我这一辈子就做了一件亏心事。我对不起你。看到你有今天我打心眼里高兴。你别为我耽搁了自己,结婚把!我几个孩子都长大成人了,如不嫌弃,帮我照顾照顾,阴间里我也会谢你的。”
说完,看着大亮,又看看陈红,悲伤得要流泪,但泪已干。
大亮早泪流满面,嗓门眼梗塞说不出话来。他很想让她过几年好日子但没想到,她竟这么早就要离开人世。
陈红哭得很伤心,这些话她都断断续续听明白了。对待一个即将死去的人,再有嫉恨也会化为同情的。
按当地风俗,杨大亮和陈红在半年之后才正式结婚。就在他们举行婚礼时,邵海山因贪污、受贿罪被判了刑。这无疑为喜宴添了喜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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