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161：“坡所”的日与夜
【特稿161】原标题：“坡所”的日与夜
工人日报—中工网记者 王鑫 方大丰
讯问室的时钟已指向凌晨1点，刚到案不久的嫌疑人“还没把事情说清楚”。
张彦滨打开烟盒，空了；捏了捏槟榔袋，空了。坐在一旁的记者见状掏出兜里的半包槟榔，张彦滨也不客气，伸手接了过去，“不嚼嚼这个，下半夜难顶”。
这是“坡所”又一个平常无奇的夜晚。
“坡所”是个简称，它的全名叫“长沙市公安局天心分局坡子街派出所”。2019年，讲述坡子街派出所民警工作的纪录片《守护解放西》播出，到今年上半年已更新至第三季。3年间，“坡所”成了不少外地游客到长沙必去的打卡地，出现在纪录片中的民警也成了观众心中的“网红”，甚至还有了各自的“粉丝”。
不过，作为长沙市接处警数量排名前列的派出所，走红并没有改变“坡所”的日常。用在三季纪录片中“戏份”都不少的警长任罡的话来说：“事情还是那么多，案子永远办不完。”
趁着同案的另一名嫌疑人被带进讯问室前的间隙，张彦滨站起来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哈欠，给浓茶续了杯，准备迎接当晚的又一场“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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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警张鹏（前一）带队在长沙五一商圈巡逻。长沙市公安局天心分局 供图
重叠
“坡所”在解放西路的一条小巷子里。解放西之于长沙，大致类似于三里屯之于北京，春熙路之于成都，但又较后两者有过之。这里有长沙最核心的商圈，有代表这座城市历史的文化街区，有著名的“酒吧一条街”，有待拆迁的棚户区。就连“坡所”所在的地方，也是楼上有酒店，楼后则有餐饮聚集地。夜里，周遭劲爆的音乐声能穿透所里讯问室的隔音板，“陪”民警工作到天明。
长沙最漂亮繁华的一面和最复杂隐蔽的一面，都重叠在“坡所”1.24平方公里的辖区里。
1.24平方公里并不大，但足够所有“坡所人”忙得脚底抹油。
“要不，你先看看这篇写我的文章？这会儿实在顾不过来……”第一次见任罡，他正带着实习民警汪智超在办案区和刑侦办公室之间来回奔走，把记者晾在了一边。
好不容易，趁着汪智超学习操作警务系统的时间，他给记者的手机甩来一篇报道链接。
长得一脸正气的任罡在“坡所”已干了9年多，所里的年轻人都叫他“罡哥”。根据那篇报道，9年里任罡只有4个除夕是在家里度过的。“罡哥上一次回家过年都是大前年的事了。”汪智超到所里才几个月，“情报”收集却很充分。
汪智超正协助任罡办一起盗窃案。一位女子报警称自己价值数千元的手机被偷，通过调取监控，任罡他们很快锁定并带回了嫌疑人——是一名50多岁、身患恶疾的惯犯。据他供述，偷来的手机已以500元的价格出了手。
完整办完一个案子并不容易，即使是这种最普通的盗窃案。讯问报警人、侦查线索、抓捕嫌疑人、审讯固定证据、办理后续手续……一套流程走下来，在有的派出所可能需要好几天，但在“坡所”处理这样的案子必须以小时计。记录显示，“坡所”一天中出警的最高纪录是117趟，平均每天要处理的警情也有四五十起。“办不完的案子在背后推着你，效率不高不行。”任罡说。
每当轮到做值班警长，任罡就要带队从早8点值守到次日早8点。在“坡所”，民警们都知道，白天的工作只能算“开胃”，夜里才是“正菜”上桌的时候。
“一天的警情有四分之三出现在晚上，尤其是零点到5点之间。”辅警肖硕经常负责接警，已经摸清了其中的规律。在接警处“旁听”了几晚，记者则发现了另一个规律：虽然一过夜里12点接警处总是一片忙碌，但每到肖硕值班，警情就会来得尤其猛烈，很多时候上一条信息还没记录，下一个电话又响了。记者把这个发现分享给其他民警，他们既惊讶又习以为常：“你也发现了？”
据说，因为接警特别多，同事都说肖硕自带“吸引警情属性”。
《守护解放西》拍了三季，要论最经典的背景音，“有新的警情请查收”一定能算上一个。每当这条在视频网站的弹幕里被网友戏称为“你有新的抓了么订单请查收”的系统语音在大厅里响起，“坡所”的民警就又有得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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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民警肖明澄和同事扶着一位疑似吸毒的女子在回派出所的路上。工人日报—中工网记者 王鑫 摄
绝技
肖硕值班的接警台对面有一排长椅，那里很少有完全空出来的时候。尤其是夜里，常常满满当当坐一排人。有报警的，有走丢的，有接了朋友电话来“撑场子”的，也有打架后等着对方从医院处理完伤口回来理论的……
这些人在“坡所”的下一站，要根据相关警情轻重和性质来决定：一部分人去了调解室，一部分进了办案区。
眼下，张彦滨就在审讯一起涉嫌强奸的案子。几名年轻人到酒吧喝酒，一名年仅18岁的女子深度醉酒后被一名同行男子带回住处，先后被该男子及其室友性侵。
张彦滨看上去温文尔雅，说话不急不缓，但他思维清晰、逻辑严密，讯问时常常让心怀侥幸的嫌疑人不知不觉间“漏嘴”说出实话。
这一次也是如此。当被问到发生性关系时受害女子是否有明确的反抗动作或语言时，其中一名嫌疑人含糊其词。张彦滨假装不深究，实则变换角度和方式继续推进讯问。几个回合下来，嫌疑人供词开始前后矛盾，张彦滨乘胜追击，最终从他口中“掏”出了真相。
讯问是做民警必修的技能。在《守护解放西》第二季中，出现了两位讯问高手。民警刘星宇惯于以雷霆之势占据主动，当嫌疑人表示要“捋一捋逻辑”，他一针见血指出“讲真话不用捋，讲假话才需要捋逻辑”。另一位民警苏济明的风格则完全不同。一名涉嫌盗窃及猥亵他人的男子面对监控视频证据依然百般抵赖，负责讯问的苏济明从零口供定罪的案例说起，讲到接下来的刑事拘留、可能出现的批捕等流程，最后转到认识到错误和主动交代问题对实际量刑有积极作用……一番话结束，嫌疑人的心理防线已被击穿。
大量技术手段的运用让如今的公安工作越来越智能化，但在日常处理警情时，民警依然会依靠一些在外人看来近乎“神秘”的力量。
一天，记者随任罡出警处理一起打人事件。到达现场后，打人的醉汉已离开了一阵子。任罡也不着急，向目击者问清嫌疑人逃离的方向后，他领着记者在附近几条交错的巷子里钻进钻出。过了一会儿，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出现在任罡视线里，追上去一确认，正是打人者。
面对记者的惊讶，罡哥显得很平淡，“这一带走过几百趟了，有直觉。”
同样的直觉，也出现在任罡的师父桑圣远身上。《守护解放西》开拍时，人称“桑团长”的桑圣远已临近退休年龄。一次，年轻女子小谭报警称经朋友汪某认识的三名女子以还手机为由强迫自己给她们转钱，嫌疑人到案后的供述也与此相符。但桑圣远直觉到“有哪里不对”，于是让任罡翻看嫌疑人手机再寻找线索。果然，微信聊天记录表明三名嫌疑人事先已串供，而整件事真正的策划者竟然是小谭报警时仍坚称其是好人的汪某。
“膜拜‘桑团长’!”《守护解放西》里，桑圣远类似的“神操作”不止出现了一次，每一次网友都会为他刷上满屏的弹幕。同样的感叹，当辅警秦胜港飞身制服毒贩时、当情报组民警廖卓通过监控视频追踪锁定嫌疑人确切位置时也都会出现。
“坡所”所长黄俊龙曾说，从警20年的经验、态度和不断提升的洞察力与思维能力让“桑团长”成了所里的“定海神针”。而这些，大概也是他和“坡所人”各自绝技的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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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罡（左）和同事在工作中。长沙市公安局天心分局 供图
琐碎
“给罡哥留点。”
在接警高峰来临前，“坡所”的值班民辅警聚在一起吃了顿消夜。惦记着任罡前往一家酒店处理游客因行程码问题无法入住的警情还没回来，汪智超帮他“拦截”了一盒蒸饺。
作为我国法治建设最基层的单位，“坡所”与别的派出所一样，极少有惊天大案，多的是家长里短一地鸡毛。比如那个晚上，光是行程码就跟任罡较了两次劲：到了凌晨4点，几名酒后闹事的外地游客被带回所里配合调查，在门口扫健康码竟有人手机弹出了黄码……
一天深夜，一位一身黄铜色、在街头扮演铜像的男子被带到“坡所”。因为造型独特，在大厅等候时，每个人都会多看他几眼。
“铜像人”进所的原因是一名年轻的卖花女子报警称被他骚扰。“是她先对我‘有意思’，只是不承认。”年过五旬的“铜像人”急切且笃定地辩解道。当被问到对方如何“有意思”时，他的回答让民警大跌眼镜，“因为她总在街对面和我差不多同时来回走动”。
相似的情景，在《守护解放西》第二季也出现过。一名男子尾随和电话骚扰一名女子近一年，且同样认为女子对自己“有意思”，原因则是两人共事时女子“从我旁边经过”以及“我给她发微信后她就会更新朋友圈”。听了男子一番陈述，一向思维敏捷的苏济明也扶额沉默，许久后才说：“根本就不存在那么多的‘意思’。”
老人迷路、买到假烟、手机被盗、司机绕路、吃“霸王餐”……天快亮时，肖硕终于有时间把此前没来得及记录的警情逐渐补充完整。在“坡所”，调解室是利用率很高的地方，因为超过六成的警情都是达不到立案标准的。记者采访期间，遇到的也大多是鸡毛蒜皮的事：两位号称有10年交情的女子酒后打得彼此披头散发、满脸血印；一位声称“重金娶妻子过门”的男子因觉得网约车司机言语中有“歧视女性”嫌疑，拉着对方到“坡所”非要让民警论个对错……
案子不大，迷惑行为、戏剧化场景却不少。记者到所里的第一天，民警就带回了一位异装男性，他被抓的原因是在商店偷女性用品。
“《守护解放西》是否有剧本或情节编排”是三年多来围绕这部纪录片最大的争论之一。毕竟有的案件“连段子都不敢这么写”。“既没有剧本，也没有彩排，大家看到的就是民警工作的日常。”曾是“坡所”中队长的陈慧参与了三季纪录片的拍摄，熟悉其中的每一个案子。
每一天，“坡所”人来人往，张彦滨开玩笑说像在流水线工作。只是这条流水线的每一环都可能影响某人的一生。
《守护解放西》第一季里，一位年轻男子因创业遇挫，在一次与女友争吵后冲动之下砸了自己的店并意图跳楼轻生。任罡和同事花了几个小时对他进行劝解后趁机将其救下。在民警的鼓励下，男子表示会回老家重新开始。
让任罡没想到的是，后来一位生活在北京的女孩专程来找他。原来因为生活不顺女孩多次想要轻生，偶然间看到这段故事后她被民警的言语打动，最终放弃了极端的念头。“回去后，她还给我们点过奶茶。”说起这件事，西北大汉任罡也露出了微笑。
迷醉
网友送给《守护解放西》的弹幕中，有一句话出现频率特别高——“酒：又是我背锅”。
解放西路是长沙酒吧的发源地，仅是“坡所”的辖区内就有超过30家酒吧，再加上数量众多的餐馆、KTV，每到夜幕降临，那片区域空气中的酒精浓度就一路飙升。
喝酒前，人还在路这头；再醒来，可能已经到了另一头的派出所。值夜班时，“今晚捡了几个”是民警间常见的对话。有的人打车到解放西“续摊”，到了目的地推开车门就如软泥般瘫在地上；有的人酒醉后四仰八叉睡在路边，被架回所里还要问一句“这是哪儿”；最新一季纪录片中，一名男子全身赤裸躺在路边吓坏行人，酒醒后他却说当时以为已经到家，脱衣就睡了……
酒精蒙蔽理性。在“坡所”，酒精催生的警情非常多，最常见的就是打架斗殴，“值班一次遇上七八起都不足为奇。”一天凌晨，张彦滨正跟记者说着话，两拨身上都有“挂彩”的人醉醺醺地走进了大厅。出警民警初步了解，打架原因只是因为有人被另一方半开玩笑半嘲讽地说了声“好胖”。
每天都有人在“坡所”发酒疯。一位大学生模样的女游客喝高后摇摇晃晃撞倒了一位孕妇。或许是仅存的清醒告诉自己闯大祸了，女子进了派出所后一直装疯卖傻哭闹不停，吵得负责看守的辅警周郁航直捂耳朵。至于醉到用言语威胁乃至手抓脚踢办案民警的，更是不计其数。
醒酒室是“坡所”一处神奇的地方。无论酒后闹事者当时多么“难搞”，在里面待一晚立马成了“守法公民”。于是有民警总结说：“喝醉了，整个长沙都是我的，酒醒了，我是长沙的。”
有人说，没了酒精，《守护解放西》会少一半的吸引力。不过在纪录片总策划唐剑聪看来，“酒精作祟”背后的现实和警示才是普法节目最大的价值。在第二季中，一名年仅16岁的少年酒后失足从楼梯摔下，因颅内出血不治身亡。网友看到这一段，在表达惋惜之余，也少有地刷出了严肃的弹幕：珍惜生命，适度饮酒。
用真实的案例来普法，宣传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是众多参与纪录片拍摄的“坡所”民辅警共同的愿望。一天凌晨，有居住在太平街的群众报警称一名陌生的年轻女子闯入屋内撒野，记者随民警肖明澄赶到时，女子还趴在地上，眼神涣散，嘴中呢喃不停。
“身上没酒味，可能是吸毒了。”肖明澄初步判断。他让记者搭把手，再加上一名辅警三人架起女子往外走。半路上，女子突然清醒，一边使出与身体不相符的大力气挣扎，一边又是喊“救命”又是哀求“放过我吧”，哭喊声划破了老街深夜的宁静。
一路趔趄着把女子带上警车，记者三人都长舒了一口气。虽然早不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景，但发动车子前肖明澄还是叹了口气说：“年纪轻轻的，玩点儿什么不好，非要沾这个！”
冷暖
在《守护解放西》第一季里，一对50多岁的情侣出现情感纠纷，女方拿了男方牌桌上100元钱，后者就报了警。民警易点赶到时，女方情绪很激动，拉着易点说着自己过去的付出和委屈，可现在对方连100元都不愿给她。
“我很想站在你这边，可是法律不允许。”现场调解时，易点这句话戳中了很多网友的心，而类似这样法与情的冲突在“坡所”时常都在上演着。
一天，记者随民警阳劲前往处理一起涉嫌寻衅滋事的警情。到了现场得知，涉事男子从朋友处得知前妻在从事卖淫活动，一气之下找到其住处砸烂了屋内的东西。“就算离婚了，她也该为孩子考虑啊！”事后男子并未逃离现场，反而拉着记者哭诉起来。
出生于1997年的阳劲见到这样的场面也不免有些错愕，“但一码归一码，砸东西肯定是不对的。”
大多数进了“坡所”的人，都不是扁平的符号或形象。假称吸毒、杀人的小伙儿创业失败又长期缺乏家庭温暖，“跟踪狂”女孩背后是一段不幸的婚姻，一位男孩醉酒后不断叫嚣着自己的父亲是湖南省贩毒老大，民警一查，“老大”是假，但男孩父亲因贩毒正在坐牢却是真……
记者在“坡所”的最后一晚，大厅里闯进了一名白衣男子，要求能把他关多久就关多久。原来一天前男子的妻子拿着家里的20余万元存款不知去向，而这笔钱是男子给自己经营的理发店里的员工准备的当月工资。
“我该怎么办啊！”面对男子的恸哭，见惯了世间冷暖的民警也不由沉默了。
在《守护解放西》的镜头下，过去包裹在冰冷制服下的“警察叔叔”有了血肉，有了个性。民警张鹏总是以一张严肃的“扑克脸”示人，但他会自掏腰包为80多岁的独居老人换锁开门，后来还给老人送去自己的旧手机方便联系。民警刘毅昇面对一位因儿子意外去世而动手打人的父亲，没有呵斥，而是讲了自己刚工作时父亲重病、母亲离家出走的故事，“我能怎么样，人生总要过下去。”工作时气场十足的刘星宇在镜头前却有很重的“偶像包袱”，反复确认自己有没有驼背、歪肩……
《守护解放西》走红后，“坡所”和片中出镜的民警被越来越多的人所熟知。有人专门来派出所外打卡，有人见到民警“真身”会拉着他们合影，还有青少年因纪录片立下了要当警察的志向。“人们都说‘坡所’成了网红，但我还是希望大家更多通过纪录片学法、懂法、守法，我们的工作贴近群众，但绝对不娱乐化。”和绝大多数“坡所人”一样，陈慧保持着冷静，也感受到“成名”后的压力：“有那么多眼睛看着我们，每一次执法都不能大意。”
又是一个凌晨。阳劲和同事正带着一群醉酒闹事的人走在回所里的路上。有认出他的女孩子大声喊着“好帅”，也有路人追问是不是在拍《守护解放西》第四季。
忙着手上的工作，阳劲他们无暇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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