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诊室来了一个下半身出血的人
如果是家用的剪刀,不一定能一次剪断,剪刀剪肉的感觉,这辈子她都不会忘掉。https://p3-sign.toutiaoimg.com/tos-cn-i-qvj2lq49k0/37ff9a30d8cf4676b1bba078aa3badc1~tplv-tt-large.image?x-expires=1976142280&x-signature=Bak1tn%2FscNRDBukt9ktyRB8mwL8%3D
一
2018年春节前夕,北京刮了场大风。寒风刮断楼前一棵大树的树枝,砸坏了办公室的窗户。
那天我上夜班,室温急剧下降。来自蒙古国的寒流让大街上几乎没有行人,夜间急诊的病人寥寥无几,除了冷倒也落得自在。
夜间急诊最怕燥热的夏夜,晚上总是送来许多酒后惹祸的男男女女。
马上过年,科里安排轮流休假,力量薄弱,原本分为上下半场的夜班也合二为一,由剩下的几位一并承担。
作为一线男性医生,我自然被列为夜班的主力。寒冷让我缩成一团,救死扶伤的热情也暂时收起,我只盼望全北京平平安安。
到了下半夜,一阵炫目的红蓝色光点亮了急诊的大门,汽车引擎熄灭后隐约传来嘈杂的叫喊,无疑,来大活儿了。
一辆999送来了一位大姐,后面跟着一男一女。护士跟着进来,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肾上腺素分泌的原因,护士的脸蛋红扑扑的,口罩往下一拽,语速飞快地说道:“患者女性,40岁,血压90/60,脉搏110,意识淡薄,考虑出血性休克,进抢救间。”
听着护士流利地报出病人的生命体征,我也迅速调整好状态,向担架走去。
“病人的意识怎么样?哪出血了?”我问道。
病人姓李,从昌平的医院转诊而来,男的是李大姐的丈夫,女的是她的小姑子。李大姐有气无力地说道:“下面,下面出血了。”
病人的手脚湿冷,脸色苍白,是休克典型的表现。为了查体,我要掀开被子,可李大姐不知哪来的力气,按住被子死活不让掀开。
“怎么了?”我充满疑惑。
这时她的小姑子说话了:“嫂子,让医生看看吧,再不治就完了。”
她丈夫拨开小姑子,一下来到床前,竖着眉毛说道:“让人家看!”
掀起被子,血腥味扑鼻而来。李大姐的裤子被血浸透,暗红色的血液因为凝血已经变得黏稠,床单也红了一大片。
看来从昌平来的一路上,血并没有止住。
“裤子脱了吧,我要看一下出血位置。”
李大姐不情愿地脱下裤子,黏稠的血块覆盖了会阴部很大的范围,用盐水纱布清洁后发现出血位置在肛门,截石位(女性分娩时的体位)6点钟位置,一道横行约3公分的伤口,伤口里填塞着早已被血液浸透的纱布,抽出纱布便见到鲜血一股股地流出。
经过消毒,立刻用洁净纱布再次填塞,暂时止住了血。
二
“配血,联系输血科,小李查体。”
给护士和实习同学分配完任务,我隐约觉得患者有难言之隐,便把两位家属叫到一旁询问病史。丈夫沉默寡言,一直在唉声叹气,甚至想在办公室抽烟,被我制止后干脆一言不发。
“这伤口怎么来的?外伤?”我问。
小姑子回答:“是痔疮,痔疮出血了。”
“不像吧,她的伤口很齐,应该是切割伤,你要说实话。”
“真的是痔疮,早就有了,今天中午我嫂子觉得下面特别疼,一摸发现出来一团肉。疼得满头大汗,然后,然后用剪刀剪了。”
说到这儿,她偷偷看了看她哥,李大姐的丈夫埋怨地出一口气,鼻孔一息一张,感觉胸中的怒火随时会按捺不住。
我的身后站着一位实习同学,负责记录病史写病历,听到这吃惊地“啊”了出来。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好转向同学,告诉他:“这叫环状痔,也叫梅花痔,是痔疮累及肛门,肿物脱出导致的。她非常疼,说明突出的肿物发生崁顿,不及时处理容易发生坏死。”
“这个位置看不准吧,到底是不是自己剪的?”我突然想到。
“是我,我嫂子疼得受不了,在床上窝着跟虾米似的,一直让我帮她剪。我实在看不过去。”小姑子说完,神态冷了下去。
当天午饭过后,李大姐的痔疮犯了,不同以往的,这次疼痛难忍,上完厕所后,马桶里的血较之前也明显增多,她打电话给自己的小姑子,一同到昌平的一家医院就诊。
到了医院,发现急诊科全是男医生,李大姐不愿解下裤子。大夫十分无奈,只好从血染的内裤推测出血量不小,建议立刻入院,很可能要手术。李大姐觉得只是痔疮,不至于这样,那位医生百般挽留不住,两人就又回了家。
最终,在李大姐的苦苦哀求之下,小姑子拿起了那把剪刀。
说实话,更加惨烈的场面我也见过不少,可是听完小姑子的讲述,我还是周身汗毛直立。如果是家用的剪刀,不一定能一次剪断,剪刀剪肉的感觉,这辈子她都不会忘掉。
小姑子一边哭一边讲完,她哥对我鞠了一躬,说了声“您费心”,便把她拉了出去。我回头看实习同学,小伙子小声来了一句:“一剪梅?”
“嘴上积德,要是你家人躺那,你还能贫得出来吗?赶紧写病历!”
我呵斥了一声实习生,准备接下来的救治。
三
看得出来,小姑子非常担心她的嫂子,有些坐不住,不停地追问我,会不会有事。
我告诉她:“如果当时在昌平及时救治,现在不会出这么多血。不过,像这样的伤,再严重一些的我们也接诊过,目前的主要矛盾是失血性休克,需要立刻输血,幸亏你们来的是我们医院,现在北京闹血荒,去别的地儿还真不一定有血。先把命保住,然后这个伤口需要肛肠外科来会诊,估计得手术了,以后的肛门功能就要看恢复了。”我补充了一句:“以后不要因为什么男女的事儿再犹豫了,太荒唐了。”
在我还是一名医学生时,有一门必修课是“医学伦理学”,研究的就是各种各样的医疗、科研中的复杂关系,其中一章就是专门讲医生诊治异性患者。如遇需解衣查体的环节时,现场必须有家属陪同或是一名与患者同性的其他医务人员陪同;而且现场必须有屏风、帘子等遮蔽物,保护患者的隐私。
我有一个普外科的同事,他的专业是乳腺外科,每天出门诊40多人,每一个都得脱衣服,还得上手查体。
有次聚会,他喝多了,给我打了一个比方,说咖啡厅的服务员每天都在冲咖啡、泡咖啡,你说他还喜欢咖啡吗,他看见咖啡就想吐。
20分钟过去,护士站来了电话:“王医生,10床病人配血出来了,AB型,目前只有4个单位,申请吗?”
“申请,谢谢。”
我看了一下表,凌晨3点多,4个单位的血输完也就快天亮了。上班后,输血科会向血站申请新的配额。目前的状况,只要李大姐的血能止住,通过输血、手术,就能化险为夷。
放下电话,我在电脑前查看李大姐刚来急诊时各种血液检查的结果,看第一眼,我的腰便不自觉地瞬间坐直了,整个人后背有些发毛。
问题有点严重,患者的凝血有问题。
“小李,去把刘副主任叫过来!”
四
刘副主任的个子高大,快步走来,边走边穿白衣;后面的实习同学有点跟不上。
“主任您看这个。”
“血色素6克多,血压低,白细胞也升高,考虑合并感染,APTT怎么这么高?有血液病病史吗?血止住了吗?先下病重吧。”
我急忙去问,她丈夫在急诊室外冒着寒风抽烟,听见医生叫,赶紧进来,回答道:“好像是有,以前看过,糊里糊涂的,好像是有点毛病。大夫说的太复杂,我们记不住。”
刘副主任看一眼伤口处填塞的纱布,问道:“纱布换了多长时间?”
“20分钟。”
“完全没有止住,血又浸透了。血液的颜色也不像是动脉血。”主任转而问李大姐,“您平时有什么病吗?比如月经多,牙龈出血,膝盖碰撞之后肿一大块之类的。”
说到膝盖,李大姐急忙点头,说自己不敢干重体力活,磕磕碰碰就能肿上一大块。
主任指示:“初步判断是血液系统疾病,立刻申请血浆,请普外科、介入放射科赶紧过来会诊。我就在办公室,有事儿立刻叫我。接着用纱布塞住吧,没别的办法。”
时间紧张起来,10分钟内,普外科、介入科的同事裹着羽绒服,睡眼惺忪地到了。
顾不上客套,两位迅速来到床边。
李大姐看看周围的一众头颅,手又不自觉地压住了被角,挡住了普外科医生的手。
普外科老师很诧异,“怎么了这是?”
我看出李大姐的顾虑,让实习生去忙别的,只剩我和两位会诊医生。普外科医生经过一番专科查体,又看了看血液报告,告知我们,手术不难,但是首先血色素太低,其次凝血障碍问题不解决,是无法达到手术条件的。
介入科医生的意见一致,这种严重的凝血障碍,无法耐受任何有创操作。
我将两个科室的意见告知家属,李大姐的丈夫就问了我们一句:“现在怎么办?”
现在只能期待输入新鲜血浆,补充足够的外源凝血因子,改善病人的凝血环境。同时输入血细胞改善失血性休克的糟糕情况,给后续治疗创造条件。小姑子听得脸瞬间都白了,不知说些什么好,一直在自责地唉声叹气。
五
天终于亮了,李大姐头上挂着的4个单位红细胞已经输完,复查血常规,血色素掉到了4克,也就是说即使输入了如此之多的红细胞,失血的情况依然没有改善。
输血科打来电话,询问是否还有必要继续给予红细胞,治疗陷入了两难境地。
李大姐的情况越来越糟,现在谁把被子掀开她都毫无反应,睁眼时间短,闭眼时间长。主任指示,下病危,通知家属签病危通知书。
“王医生,快来。”护士大喊。
我迅速来到床边,护士说李大姐没有反应了。我拍拍她的双肩,毫无反应,瞳孔稍散大,血压测不出。“小李,推抢救车!”
小李是大五学生,刚实习不久,听到推抢救车飞快蹿了出去。可是抢救车就在护士站,小李不知窜哪里去了。转眼间,他推了一张病床疾驰而来,丝毫没有察觉护士诧异的目光。
护士长立刻跟了过来,大声训斥:“让你推车你推床干嘛?抢救车在那呢。把床推一边去!”抢救车其实与护士们的输液车很相似,里面准备着抢救常用的药品和器材。
“行了,赶快组织抢救。”我朝他们喊道。
李大姐的丈夫同意所有的抢救措施。
医护人员很快给李大姐完成气管插管,连接呼吸机,肾上腺素、多巴胺持续泵入,机器和药物迅速发挥作用,血压测出来,60/30。
可是因大量出血导致的多器官衰竭,如果出血不控制,这些手段不过是权宜之计。
我把李大姐的丈夫和小姑子叫到床边,这种时刻是最艰难的,要面对家人做出最后的一个通知,但作为医生,不得不这样做。
“看看吧。还有谁?孩子呢?娘家人呢?”
监护仪上冷冰冰的绿色数字不停地闪烁,不时发出报警声,即使毫无医学常识的人也能意识到绿色的数字由大变小意味着什么。
丈夫握着李大姐的手,盯着监护仪,不停呼唤她的名字。小姑子已经崩溃了,因为哭声太大,被护士搀扶了出去。
7点30,李大姐的呼吸、心跳停止。
8点,一切料理完毕,丈夫和小姑子领着李大姐走了。仅一个夜晚,一个生命逝去了。
医院熙熙攘攘,叫喊声、鸣笛声此起彼伏。
工人师傅们边修理昨夜破碎的玻璃,边议论昨天的那场大风。一切如常。食堂阿姨送来早饭,催促着夜班组早些休息。
死亡病历还需要整理。当我填写到死亡原因这一栏时,我停下来沉默了许久。
<hr>作者丨秋爸,医生
编辑丨蒲末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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