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dmin 发表于 2022-10-30 22:08:40

民间故事:乡村流氓

大宝讨不到婆娘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他是个流氓。人们都知道他从娘胎里生出来的时候不是个流氓,可他扎扎实实做了一回流氓,就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流氓。
那天晚上星光朦胧,村里的小媳妇二英子在自己的屋里赤身裸体,正坐在盛满热水的木盆里痛痛快快地洗着澡。木盆太小,两腿蜷缩在盆里久了会发酸,她就站起来舒展一下身子。突然,一丝粗重的呼吸声传入她的耳内,她发现木屋外有一双眼睛正紧贴着低矮的木窗口盯着自己看,她吓得尖叫一声:“有贼!”接着,她反应过来,语无伦次地大叫“抓流氓”。而窗外,一个黑影仓皇地在月色中逃窜。
乡村的夜晚很宁静,尖叫声划破夜空,非常刺耳。
“抓贼啊——!”
“抓流氓——!”
民风淳朴的乡下,人们对盗贼恨之入骨,村里早已壁垒森严,此刻更是众志成城。二英子惊恐的尖叫声马上引出了邻居,全村顿时一呼百应。最终,在二英子的指引下,贼被包围在了村里的周家屋里。
德高望重的木生老爹威风凛凛地出面了,问:“看清楚了么?”
二英子答得很肯定:“是个穿花衣服的,从我家跑这儿来的!”
村里十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簇拥着木生老爹来到周家屋里,大宝像一只丧家犬蜷缩在屋子的角落里,浑身发抖。
他穿着花花的迷彩服,二十五岁的他当过兵,才退伍不久。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人们显得非常愤怒,因此群起而攻之:“怎么学会好吃懒做了?”
“怎么当上第三只手了?”
“在自家村里当夜游人,有啥出息啊?”
大宝嗫嚅着,一个字也回答不出来,后来干脆紧闭着嘴,任凭大家发落了。
此起彼落的数落声中,二英子突然满脸通红地张口骂道:“流氓!”
穿着浴衣的二英子这一声“流氓”一出口,村民们恍然大悟,继而更气愤了——小木匠不在家,二英子姿色也不错,大宝不是贪财,而是趁机调戏良家妇女去了啊。民风古朴的乡村最见不得这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人群开始躁动起来。
木生老爹用威严制止了想起哄的人,他是村里的大家长,村里发生这样的丑事,而且还是大宝做出来的丑事,让他很愤懑,他的两只鹰隼般的老眼像利刃一样直射大宝,问:“你干什么了?”
大宝的头越来越低,木生老爹的话他不敢不回答。良久,大宝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回答:“看见……二英子洗澡了……”
“看清楚了么?”木生老爹又问。
“看清楚了……”大宝最终瘫在了木椅上。
二英子像当众被剥光了一样,捂住脸嘤嘤地哭了起来。
真相大白了,大宝是个偷看女人洗澡的不要脸的流氓。
大宝父亲周合长啸一声道:“孽障啊!周家列祖列宗的脸被你丢尽了!”大宝十岁的妹妹水英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吓得哇哇大哭。木生老爹怒目圆瞪,对着大宝重重地“呸”了一声,又恨铁不成钢地一声长叹。
村里人就给大宝定了罪名,不是贼,是流氓。
早年的周村只有周梁两户人家居住,周家人先在此地安营扎寨,所以村名就叫周村。不久,因这地方背风向阳风水好,另一户梁姓人家也迁徙到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知是梁家哪块祖坟压住了周家的风水,梁家开始人丁兴旺,而周家则命运多舛,人丁单薄,到了周合这一辈,已是四代单传,如今,已有十几个姓氏共二百余口人的小村庄里,周姓只剩下大宝家三口人了。
年轻时的周合身强体壮,从生产队抽调到公社组建的专业队里去兴修水利,在上千人的大队伍中,他结识了外村一个叫阿桂的伙头军姑娘,两人情投意合,不久便结了婚。
第一个孩子出生后,周合给儿子取名大宝,按他的计划,让妻子每隔两年就为他再添一宝,可是,直到大宝十五岁时,妻子才在病中生下女儿水英。没几年,重病的妻子一命呜呼,周合从此一蹶不振。
大宝二十一岁那年,木生老爹动用儿子梁可在派出所当警察的关系和自己的权力,送大宝到边防哨所当了三年兵。那时,接近花甲之年的木生老爹很快就要从支书的位置上退下来了,他的态度很明确——送大宝去部队锻炼,是为了提高周家人在周村的地位,让周家人扬眉吐气。
现在,大宝彻底辜负了木生老爹,不仅没有光耀周家的门楣,反而抹黑了周家。
木生老爹愤怒极了,骂大宝道:“没出息的家伙,想女人了,想讨婆娘了,怎么不知道走正道?”
大宝不吭声,默默地在一旁低着头不说话。
折腾了大半夜,围观的人群总算散去了。大宝沉默着回了自己的房间,一连好几天都不开口说话。
看着大宝一言不发的样子,周合于心不忍。
这晚吃完饭,大宝又准备回自己房里时,周合叫住了他,拿出酒,和儿子借酒浇愁。
酒至三成,话多了,周合说:“先盖房,盖好房子会有凤凰栖落梧桐树。”
大宝知道父亲的良苦用心——眼下家里一穷二白,特别是他又背了个流氓的罪名,这帽子在乡村,恐怕他一辈子都拿不掉,讨婆娘的事,当然比从前更难了。
酒至五成,周合问:“二英子家在村里偏僻,不在大路上,你是有意的?”
大宝也喝得有点儿高了,便实话实说:“远远的见白光一闪,我好奇!”
原来,那天晚上,二英子在屋内脱光了衣服之后,打开后门到屋檐下取要换洗的内裤,正要去木生老爹家串门的大宝一眼就瞥见了。血气方刚的大宝一下子色迷心窍,想看看成熟女人的身体,就悄悄溜到了二英子窗外。天地良心,他没有别的歹心,只是好奇。
周合叹了一口气,道:“如今别人不管你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都认定你是个流氓。往后啊,日子难过了。”
大宝何尝不知道,闷闷地低下头来,不说话了。
父子俩心情都不好,喝了几杯,周合醉了,便上床睡下了。
土酒的后劲大,大宝喝了几杯浑身发热,睡不着,便起身出门散步,醒醒酒。
山村的夜晚非常宁静,村头的杂货店却灯火通明,大钩子和小乐子几个年轻人围着桌子吆喝着,为了几个小钱的输赢使劲地甩着扑克,二英子的老公小木匠在外面做活儿回来了,此时也在旁观战。大宝正好打一旁经过,他打了个酒嗝,有人听出是大宝后,于是惊呼道:“这大宝,又当夜游神了!”
“臭流氓,他找死!”后面一句是小木匠说的,大宝听得明白。他止住脚,借着酒劲问:“骂谁臭流氓呢?”
大钩子等人吓得不敢出声了。
小木匠跳了出来,指着大宝破口大骂:“就说你狗日的,怎么了?”
大宝最受不得无故被别人羞辱和挑衅,在酒精的作用下,他捋起袖子,回敬小木匠道:“小木匠,你想怎样?”
前几天,小木匠因老婆洗澡被偷看的事找大宝打过一架,被木生老爹劝回来了,心里本来就窝着火,大宝这句话,简直就是火上浇油,小木匠怒火中烧,开口骂道:“狗日的大宝,你这一辈子讨不到婆娘的流氓,一到晚上就满村子乱窜,到处勾引调戏女人,到处爬女人的窗子,搞得满村鸡飞狗跳……呸!”
自己媳妇被大宝偷看了身子,小木匠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当时,要不是木生老爹拦着,他早就跟大宝拼个你死我活了。此刻,受了刺激的小木匠仗着常年抡板斧的双手臂力过人,号叫着朝大宝扑了过去。
在小木匠“打死你这狗日的流氓”的骂声中,大宝也气炸了肺,抡开双拳,不顾一切地朝扑过来的小木匠迎了上去。
旁边观战的众人都没有劝架的意思,在一旁看热闹。大宝毕竟在部队锻炼过,算是个练家子,几个回合之后,小木匠被打得趴在了地上。不服输的小木匠从地上“腾”地跳了起来,扑过来就要跟大宝拼命。
大宝一声不吭,左躲右闪,同时蓄积力量,在小木匠靠近他时,他瞬间将拳头击出,又飞起一脚,朝着小木匠的腹部一脚踢去。
小木匠一个趔趄倒在地上,脸色惨白,痛苦地叫唤起来。
杂货店店主婆上气不接下气地推开大宝家的门,见只有水英,便问:“丫头,你爸呢?”
水英回答说:“我爸喝醉了,已经睡下了。”
店主婆拉着水英出门就跑起来,一边跑一边告诉水英,大宝打架出事了。
赶到出事地点,水英被哥哥的血脸吓蒙了。
刚才还在一旁看戏的几个看客,见血腥味越来越浓,这才蜂拥上前,分开打架的两个人,分头把当事人的家人和村里的主事人木生老爹叫到了现场。
木生老爹和二英子早水英一步到达了杂货店。
木生老爹有点儿为难——这场架,是小木匠先挑的事,但追根究底是大宝不对,这就难以决断了。木生老爹犹豫良久,只得吩咐家属先领人回家看伤势,余下的明日再说。
二英子是想让老公跟她回家,但小木匠却躺在地上动弹不得,这场面令她非常尴尬。
水英拉住哥哥的手,一个劲地央求道:“哥,我怕!我们回家吧!”
木生老爹又吼道:“斗殴是好事啊?丢先人呢!”
木生老爹的话,别说是大宝,就连小木匠的头也低了下来。众多看客知道没戏看了,便各自回家了。
第二天,大宝给母亲上完坟回家,还未进屋门,就听到了木生老爹和父亲说话的声音。
木生老爹见到大宝,没好气地说:“你能啊,连飞脚都会,打架的本事长进了!”
大宝低下头,半晌才说:“那不叫飞脚,叫飞毛腿。在部队时,我们的班长是河南嵩山人,他因一身好武功而当了班长,我是跟他学的。”
木生老爹叹口气,说:“你怎么不把这本事用到正途上?”
大宝的头更低了。
水英送木生老爹出了院子之后,回屋抱着大宝的腿说:“哥,我告诉你一件事。”
大宝爱怜地把妹妹抱了起来,问:“什么事?”
水英一字一句地说:“我在外面玩,听大哥哥、大姐姐们说你偷偷地练了一身好武功,才敢干偷鸡摸狗的事。哥,什么是偷鸡摸狗的事啊……”
女儿的话未说完,周合的脸就阴了,而且阴得十分难看。
大宝偷看二英子洗澡的事发生后,村里的年轻姑娘和小媳妇们更加谨慎起来,她们再也不敢把胀鼓鼓的胸脯挺得老高了。夏日里,微风吹起,她们注意着衣服的下摆不能让风撩开,不能让雪白的肚皮和性感的肚脐眼露在外面。后来,村里的女人见了大宝,都像避瘟神一样,远远地就躲开了。村里读过书的人说大宝那叫偷窥,是一种无法治愈的变态病症。
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没多久,大宝的臭名声就传开了,四乡八邻的人都知道,周村的周大宝是个爱偷看女人洗澡的流氓。哪个姑娘愿意嫁给一个四处偷看女人洗澡的流氓呢?
尽管有木生老爹护着,但歧视还是如狂风暴雨一样向周家倾泻而来,周家在村里几乎被孤立了。当过兵的大宝知道,这无形中就是一场声势浩大的人民战争,情势对他极为不利,为此,他焦虑得睡不安稳。
大宝学会了抽烟,尼古丁可以把所有的烦恼短暂地掩盖。大宝的烟瘾越来越大,家里的烟抽完了,他便支使妹妹水英去杂货店给他买烟。
正好二英子也来买软糖,村里的小媳妇中就她爱吃一种像玉米的软糖,两毛钱一颗,挺高档的,二英子爱享受,没事时就转悠到杂货店买上一两块钱的。
店主婆对大宝抽烟感到很惊喜,因为从此她的小店又多了一个长期顾客,心情大好的她额外奖赏了水英一颗软糖。她招呼着二英子,嘴里还在说:“嘿嘿,这大宝,也学会了抽烟,这估计更讨不到婆娘了。”
“大宝”两个字钻进二英子的耳朵,她觉得有点儿不自在,扔下两块钱,一把抓起糖塞进裤兜里,转身离开了柜台。
二英子和大宝打小一起长大,彼此很熟悉,两个人也没什么特殊情愫。直到大宝当兵走的那几天,佩戴着大红花英气逼人地在村里走来走去,二英子这才认真地审视起长大了的大宝,那一刻,她觉得大宝是世上最完美的男子。大宝走过来与她告别,她心跳加速,脸红了起来,她原本是想等大宝回来后嫁给他的,没想到大宝一去就是好几年。直到有一天,小木匠将二英子抱到床上时,大宝仍是她最倾心的人。
如今,大宝与二英子竟成了仇人。
水英回家把烟给大宝的时候,想起店主婆的话,便问:“哥哥,他们都说你讨不到婆娘了,是真的吗?”
大宝愣愣地看着妹妹,不知道怎么答话。
大宝和小木匠打了一架后,有一件事的发生,是木生老爹也始料未及的——小木匠被大宝飞毛腿击中的腹部,数天后竟剧烈疼痛起来,甚至卧床不起了。
二英子是摸黑在第一时间把小木匠的病情告诉木生老爹的,她想请木生老爹主持公道,为梁家作主。她很着急,她跟小木匠结婚好几年了,夫妻俩齐心协力,想攒足修新房的钱后再生孩子,如今房子刚刚盖好,夫妻俩这两天刚合计好要生小孩的事,没想到小木匠却病了。二英子读过一些书,书上说只要男人的身体有问题,即使是小病小痛,也会对下一代的身体健康有影响,所以她很害怕。
沉默半晌,木生老爹说:“大宝后来偷看过你洗澡吗?”
二英子红着脸说再没有了,心里却回想起了这几天的事。那天,她打电话吞吞吐吐地把大宝偷看自己洗澡的事告诉了小木匠,小木匠心急火燎地赶了回来,连家都没回,直接抡着板斧找到了正从田间锄草回家的大宝,刚好在木生老爹屋旁碰到大宝,他挥舞着板斧砍杀过去,大宝操起扁担迎战,三两下就把小木匠的板斧抢了过来。事后人们心有余悸,都说要不是木生老爹出现得及时,二英子早就当上新寡了。
回到家,小木匠扬起抡板斧的拳头,铁青着脸冲二英子而来。
二英子从没见过这阵势,一时吓坏了。
小木匠铁青着脸,吼道:“说,你跟那狗日的有多久了?”
二英子清醒后,回过神来胆子也就壮了,她撒泼骂道:“放你娘的屁!我跟他有一腿还会把你叫回来吗?你再说这烂嘴巴掉牙齿的话,我马上死给你看!”
小木匠紧握的拳头松开了,他相信了妻子的话。二英子不理解的是,以往小木匠半个月甚至一个月才回家一次,跟她亲热时一个晚上也就那么一两次,可那晚不知他着了哪般魔,一次又一次地折腾着二英子。每一次,爱到深处情到浓时,小木匠一改往日温馨的爱语,一个劲地重复着问二英子被偷看的过程和情景。刚开始,二英子觉得羞愧、难受,甚至无地自容难以启齿;后来,她干脆缄口不言,僵尸般躺在床上承受着一次又一次的冲击。鸡叫三遍了,小木匠再一次爬到了二英子身上。此时的二英子已经筋疲力尽,被小木匠折腾得有些糊涂了。
小木匠又开始问那个一晚上问了一千遍的问题:“大宝看见你的身子了么?怎么看见的?”
这一次,二英子失去了理智,她似是到了欲死欲仙的境界,迷迷糊糊中,她机械地回答着小木匠的提问:“我不是故意的……我忘记了拉窗帘……他……都……看……见……了……”
听到这里,小木匠爬起身来,先是双手捧着头,满脸痛苦,重重地叹息了一声后,他倒向一边,死猪般的睡过去了。
二英子望着身边沉沉睡去的小木匠,终于悟出,小木匠今天这么反常,是因为心里有一股仇恨,无处发泄。看着小木匠铁青的脸色,二英子感到有些害怕。
天亮了,小木匠告诉二英子,他以后都不出门干活了,只把活接到家里做。他要在家里守着美貌如花的妻子,不再挑着担子外出,长年累月走村串寨,他见到和听到女人偷情的故事实在太多了,他们夫妻俩还没有小孩,要是二英子跟别人有一腿,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他不敢大意。
还好,他的木工手艺活非常了得,在家也可养活二英子,只是挣得少点儿罢了。
这天,他躺在床上,一边跟二英子亲热,一边说:“你是家中的独女,我们该要两个孩子了,我小木匠有足够的能力养活一家人。”
二英子不说话,小木匠从枕头下摸出一大把避孕套扔进床前的垃圾桶内。不过事后,二英子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吃下了一颗早就准备好的特效避孕药。小木匠被大宝打了之后,一直都在吃药,二英子听医生说,这会影响孩子的健康,她也不敢惹小木匠生气,便背着他偷偷吃药。
这天晚上亲热完,二英子吃完药重新躺下时,小木匠突然说:“家里的钱放哪儿啦?我明天需要二百块钱。”
二英子问:“做什么用?”
小木匠说:“我在刘村打家具时,那主人家有一支上好的鸟枪,公安局几次收缴,他都隐瞒不报,现在他不想要了,我想买过来。”
二英子继续问:“你到底要做什么?”
小木匠把手移至二英子身上,抚摸着她光洁平滑的肚皮说:“只要我的种在你体内生根发芽了,我也死而无憾了。”继而,他眼露凶光,“只要那狗日的胆敢再在村里胡作非为,我就一枪灭了他!”
二英子心里一怔,她仿佛看见了大宝倒在血泊中那惨不忍睹的血淋淋的场面,这回她真的动了肝火,着急地说:“你敢!你小木匠敢这么做,我们马上离婚,离了婚你杀人放火干什么都与我二英子无关!”
二英子毕竟是女人,听不得这些打打杀杀的话。况且小木匠是瞎逞能,本身又打不过大宝,还非得装大爷,一次教训还不够,居然有了动刀动枪的念头。
小木匠心里的怨气一直难以消除,先是老婆被大宝偷看了身子,接着自己和大宝打架又输了,是个男人都咽不下这口气。
二英子放心不下,她把小木匠的意图透露给了木生老爹。木生老爹当即打电话把情况告诉了儿子梁可,警车当天就开进了刘村,那私藏枪支的人被带走了,还挨了罚,进了拘留所。
警察办事效率高,儿子也在当天把一百元奖金塞到老子手里。木生老爹握着百元大钞眯着老花眼端详了好久,然后,他抽着旱烟,一步三晃地来到二英子家,把那百元大钞塞在二英子手中,说:“这是派出所奖励你的!”
说完,他慢悠悠地转到坐在屋檐下抽闷烟的小木匠面前,什么话也不说,站了许久,他口中那微微发红的水竹烟斗才漏出一句话:“没出息的家伙!”
小木匠跟大宝打架后的当天晚上,回到家,躺在床上,他突然手捂腹部喊疼,以后的数天都是这样,一会儿疼一会儿又好了,反反复复。这天,他正给人家打做碗柜,刨子没推几把,手抚腹部直嚷疼,后来躺下了,疼得额头冒出了冷汗,直把二英子吓得手足无措。
二英子盯着他的腹部问:“哪儿疼呢?”
小木匠手指向腹部。
二英子开始发愁。老公挑衅大宝,结果却被打伤了,过后她埋怨小木匠多事,小木匠则粗声粗气骂她向着外人,气得她也没过问小木匠挨打的地方是青是紫。今天见小木匠疼成那样,她才想起曾听人说过,有些内伤外表没有痕迹,时隐时痛,但天长日久,后患无穷。
她轻轻地抚摸着小木匠腹部的左侧,又问:“挨踢的部位是哪儿?”
小木匠脸色变了变,答:“也是这儿。”
二英子的话就柔声起来:“还疼吗?”
小木匠如实回答:“隐隐地疼呢。”
二英子没办法,只好去找木生老爹。
木生老爹以为小木匠又在搞什么动作,想不到二英子却说:“吃晚饭时,他突然喊肚子疼,就是大宝踢的那个地方。”她偷偷瞧了一眼木生老爹的表情,又补充道,“这几天老是这样,时不时的喊疼。”木生老爹才想起今天看到小木匠时,他的脸色确实不好。
木生老爹感觉到事态有点儿严重,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办,便对她挥挥手说:“你先回家。”
木生老爹的话虽然说得很平静,二英子却知道他这是要正式出面干预这件事了,她慌乱的心稍稍安定了。回到家,见小木匠的脸色缓和了许多,二英子便问:“不疼了吗?是不是你自己不注意在床头或柜角什么地方碰撞了一下?”
小木匠说:“这几天都这样隐隐作痛,阵痛时很难受,刚才那一阵痛得特别厉害,肯定就是大宝踢的。”
说完,他还咬牙切齿地对着屋外骂:“狗日的心真黑,出手这么重!”
第二天一大早,木生老爹派邻居侄子大钩子来到了二英子家,那时二英子刚梳洗完毕,大钩子满脸堆笑道:“二英子姐早!”
大钩子年纪不大,满口牙齿却布满了烟垢,嘴里说出的十句话,起码有八句不正经,话和嘴一样,又脏又臭——村里的女人们都这么说。刚懂事时,也就在十五六岁的时候,他曾缠着高出他一头的大宝讲解男人鸡吧的特殊作用,大宝说,自己小时候有一次看见一窝蚂蚁,一泡尿就把蚂蚁尿得晕头转向。大钩子听得两眼都瞪圆了。自从大宝犯事之后,大钩子就热衷在村里愣头小子们当中宣传大宝这句经典语录,不过他把大宝的语录篡改成了“鸡吧可以把蚂蚁尿得惊慌失措,也可以把女人弄得晕头转向”。
这些话传到木生老爹的耳朵里时,大钩子的惨状当然就可想而知了,传说木生老爹用烟斗敲过他的脑袋,他不承认,只说被骂了个狗血淋头。他最惧怕木生老爹,木生老爹见他染上游手好闲的恶习,就经常唤他当差,今天早上起来,木生老爹吩咐他给二英子传话,他便来到了二英子家。
二英子梳妆打扮后楚楚动人,光棍大钩子讨好般地称赞道:“二英子姐,你可真漂亮!”
二英子“扑哧”一声笑了,和颜悦色地问:“大清早的,有什么事?”
大钩子谄媚地说:“我是来传达木生老爹的口信呢,叫你吃饭了去一趟他家……”
二英子不敢怠慢,匆匆做了点儿吃的后,就来到木生老爹的家。木生老爹躺在竹椅上,旁边站着一个人,那个人的屁股下面也有一把小竹椅,却不敢坐,只能站着,还唯唯诺诺地笑着,有点儿尴尬的样子。
站着的人是周合,二英子打小就叫他周伯。自从大宝偷看自己洗澡,之后又打了小木匠,两家算是结了仇,所以“周伯”两个字她也叫不出口了。
周合比木生老爹小几岁,自从大宝出事后,他为这事操了不少心,模样看起来竟比木生老爹还苍老。二英子到底是女人,心软,见周合一脸憔悴,目光浑浊,她心里也不好受。
来这儿是处理小木匠受伤的事,木生老爹发话了:“先去医院检查。”
木生老爹一开口,周合像得到了命令,他忙不迭地撩开衣襟,一双手哆哆嗦嗦地掏出皱巴巴的五百块钱,递给二英子,说:“大侄女,对不起了!带小木匠去医院看看吧,这是检查费。”
二英子接过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快步转身走了。
县城不远不近,一天打个来回刚好,她回家收拾了一番,就和小木匠上路了。刚到村口,周合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轻轻地说:“要不,我陪你们一块儿去吧?”
小木匠横眉冷对道:“不用!会有检验结果拿给你们看的。”他用手按住左腹,几乎是一字一顿,说,“我疼得不行,你就准备好医药费和我的误工费吧。”
两个人走出好远了,周合还怔怔地站在村口,脸色惨白。
这一幕,被杂货店店主婆看见了,她正哼着山歌:“石榴打花叶又青,哥哥有意妹有心……”村口三个人的出现,小调戛然而止,店主婆好奇地看着二英子两口子和周合,心想:这三个人到一块儿做什么?
大钩子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这是他每天买第一盒劣质香烟的时间,也是等待伙伴小乐子他们邀他上牌桌的时间。见店主婆的山歌打住不唱了,他咧嘴一笑,接着唱下两句,这是他几天前才篡改好的歌词:“妹妹洗澡奶子露,哥哥偷看表真情。”
这两句歌词含沙射影指大宝和二英子,店主婆骂道:“臭嘴,当心挨巴掌,你知道什么!”
大钩子就一本正经起来,说:“我什么不知道!早上我为木生老爹当了差,先跑周家,后去二英子家,小木匠挨大宝飞毛腿踢中的地方越来越疼了,已经疼得干不了活了。这不,今天他们去医院验伤去了。”
店主婆这才恍然大悟。
不到半天时间,村里人都知道小木匠去了医院。小木匠入赘到梁家,自然也是梁家人了,作为梁家人,大钩子为周梁之战梁家败在飞毛腿下愤愤不平,今天,牌桌边的他扬眉吐气道:“早该去医院了,该让周家出血啦。”李姓在村里也属杂姓,姓李的小乐子自始至终乐得个“站在城楼观山景”,说的话也就不偏不倚:“打架嘛,谁都宁愿钱吃亏,而不愿人吃亏。”
店主婆听了摇头苦笑,她知道周家的家底,也知道周合是个宁愿挨饿也不愿上她店里赊粮食的人。村口的三个人分手后,她看见往回走的周合步子有点儿踉跄。
县城是个弹丸之地,二英子平时爱来买些花花绿绿的衣服,所以经常上县城,但她极少进医院,因为一闻到那股苏打水味儿就恶心。在二英子眼里,躺在大医院里的病人就算把病治好了,也是俯身大地离死不远了。
进了医院的大门,坐诊接待他们的是个胖胖的男医生。刚进门时,坐在胖医生对面就诊的是个灯油即将熬尽的老人,旁边有他的两个晚辈陪着他,一看就知道是有钱人。老人用含糊不清的语言,向胖医生诉说着感冒的经过和症状。老人还没说完,胖医生的处方笺上就已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和符号。老人双手接过处方,像得了宝贝,艰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在一个晚辈的搀扶下走出了诊室。
老人的另一个晚辈走在后面,离开时他不忘打趣地对胖医生说:“我这个爷爷啊,年轻时争强好胜,为我奶奶争风吃醋,和两个浑小子干了起来,身中两刀还要跟人拼命,人称拼命三郎,没想到落下了病根子;年纪大了呢,特别怕死,因为年轻时的病根子诱发各种问题,稍有风吹草动就得往医院跑,真是年轻时候的风流债,老了慢慢还啊!”
他的这番话,让二英子听得头皮发麻。
轮到小木匠了,二英子扶着小木匠坐下。胖医生见到二英子,两只眼睛直放光,盯着二英子看。直到小木匠把衣服下摆撩开,亮出腹部对着他,他才回过神来。
胖医生问:“怎么不舒服啦?”
小木匠说:“挨别人踢的。”
胖医生“哦”了一声,上前用一只手掌按住小木匠的左腹,一边慢慢用劲一边问:“疼吗?”
小木匠“哎哟”一声,大喊:“疼死我了!”
胖医生轻轻一笑,问道:“多久了?”
小木匠说:“十来天了,昨天疼得最厉害。”
胖医生回到他的桌前,手握开处方用的钢笔,先望望小木匠,再望望二英子,好一会儿后,还是轻轻地笑了,说:“住院吧,先观察几天。”
胖医生的话让小木匠六神无主,因为他家里还堆放着两户人家的木料,其中一户正等着新碗柜放碗呢。小木匠已经跟二英子合计好了,先看检查结果再说,现在一听要住院,他一时没了主意,便把目光投向妻子。
二英子最害怕住院,谁不知道住院花费大?就是刚才那老人那么大年岁了,走路都需人搀扶也没住院。
二英子想了想,说:“家里事多,先吃药吧。”
胖医生又问:“被打的来了,打人的人在哪儿?”
二英子说:“人没来,但给了检查费。”
胖医生问:“多少?”
二英子答道:“五百块。”
胖医生又“哦”了一声,随即在处方签上写了起来。胖医生开好处方后,小木匠小心接过,像捞着了一根救命稻草,显得特别轻松。
出了诊室,二英子拿着单子去划价、交费、取药。当她拿着划好的价单一看,不由自主地惊呼道:“天!这医生真神,刚好五百元!”
小木匠不依了,说:“不行!往返的车费我们还垫着呢。”
在乡村,涉及到利益的事,人们都会斤斤计较,哪怕是一分一厘都要算个清楚明白,小木匠绝不肯多掏一分钱的。
二英子提着药,陪着丈夫回到村里时,脸上再也没有往日从县城买衣服回家时的那股子高兴劲儿了。
黄昏的时候,还是大钩子当差,从木生老爹那儿领命后去了周家。周合接待了大钩子,大宝见了面也只是点点头,算是招呼过了,如今的他已成了过街老鼠,流氓二字冠在头上,村里所有大男人都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女人看见他,就跟见了老虎似的,躲都躲不及。
周合迈着沉重的步子,来到二英子家,把车费补给二英子后,着急地问:“检查结果呢?”
“没结果!”小木匠闷声闷气地抢着回答。
二英子简简单单地把医院之行告诉了周合,周合望着梁家桌子上摆放着一大包用自己的血汗钱换来的药品,心想,那一大堆药该是熊熊燃烧的炉火,小木匠那伤即使是一块铁,也该被熔化掉的。
可是事与愿违,半个月后,小木匠的身体根本没有好转的迹象。有一天,小木匠正眯着左眼,右眼扫视刚刨过的木板是否平整光滑,他的左腹突然一阵痉挛,他赶紧扔掉手中的刨子蹲在地上,痛得直不起腰来。
大钩子又一次来到周家,周合知道情况后,好久回不过神来。他把家里所有的积蓄揣进怀里,想起与儿子对饮时曾说过要先盖新房,再娶媳妇,以及年幼的女儿等等理不清头绪的事情,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
二英子又带着小木匠去了医院,这一次,二英子没工夫再去嫌弃苏打水的味道了,她满心担忧着小木匠的病。诊室正好又是胖医生当班,他轻轻地笑着,夫妻二人无条件地接受了住院的建议。胖医生一边询问小木匠被打的经过,一边开住院治疗处方,小木匠愤愤不平地叙述着详细经过,描述自己腹痛的状况。
胖医生摸了摸小木匠的腹部,掀起他的衣服瞧了瞧,说:“这中华武术啊,一招一式出神入化,变幻莫测,懂武功的人只要用上七成功力,被打者轻则断手脚,重则内脏严重受损,依我看,你这是受内伤了。”
小木匠抚摸着受伤的左腹部,骂道:“狗日的良心黑,肯定用上了十成功力,我差点儿在他的飞毛腿下香消玉殒了!”
“香消玉殒”一词是小木匠从电视剧里学来的,他不知道那是形容美丽女人死亡的专用词,胖医生听后一笑,挥挥手说:“去吧,好好住院观察一下。”
进病房安营扎寨后,小木匠左腹的疼痛稍稍减轻了些,他这才想起自己最关心的事,于是问二英子:“这次在周家拿了多少?”
二英子回答道:“周伯拿出一沓,分了一半给我,我数了数,刚好三千,我看也差不多了。”
“你怎么不把钱全要过来呢?”小木匠已把周家老小都视作仇人,“这家没一个好东西,给钱也这么吝啬,这个老狗日的!”
二英子见丈夫近似无理取闹,要是平时,她会狠狠地指责他,但一想到眼前小木匠的状况,她便忍住了。恰好护士来通知小木匠去检查,二英子的心才慢慢平静下来。
给小木匠检查身体的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在一明一暗两间房内无声无息地折腾了好长一段时间后,小伙子突然说:“完了。”
小木匠吓得浑身发抖,问:“完了?!”
小伙子见他误会了,说:“我说的是检查完了。”
小木匠松了一口气,着急地问:“那伤严重么?”
小伙子说:“左腹肌肉软组织表面无损伤痕迹。”
小木匠说:“这个我懂,我抹了半个月药,表面的伤痕可能消失了。”
小伙子接着说:“另外,你的肝脏上有一些隐隐约约的阴影,是不是被踢伤的我不敢肯定,这需要病房主治医生看完片子后才能下结论,不过依我看……”
小伙子看了一眼小木匠,欲言又止,最后说:“估计不是踢伤,你最好去大医院复查一下。”
当小木匠回病房把这些告诉二英子时,夫妻俩一致认为:检查室的小伙子乳臭未干,他不懂。
检查结果出来之后,在胖医生的建议下,小木匠躺在病床上吃上了药,挂上了吊针,一躺就是半个月。这半个月中,病房里住进来个干部模样的人,闲聊时,那人对小木匠说:“人缺德,医生缺的是医德。”
那人告诉小木匠,在市级以上的大医院,每天接待的患者多如牛毛,挂号得排队,治疗得排队,重症患者如不给医生专家送红包,等待你的也许不是手术床,而是殡仪馆的运尸车;在县级医院,患者如不送红包,医生会让你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把你的钱榨得差不多后,他才给你下真药……刚开始,小木匠听得毛骨悚然,而后他又开心起来——他才不会给胖医生送红包,他希望舒舒服服地在病床上躺上十天半个月,看你狗日的大宝飞毛腿厉害,还是这张病床厉害!
似乎一切都在按照小木匠的设想进行着,最让他欣慰的是,二英子回家把周合手中那沓钱的另一半也拿来了。
这天,小木匠正在琢磨着怎么折磨大宝,突然感到左腹又一阵痉挛,随即浑身无力地躺在了床上。二英子不敢大意,马上把这症状告诉了胖医生。她觉得丈夫治疗了半个月后,不仅没有好转,精神还不如从前,明显消瘦了许多。
二英子走进医生办公室时,胖医生正在看报纸,见到二英子婀娜多姿的身影,胖医生的眼光顿时一亮。二英子不敢正视他的眼睛,她知道这男人对她没怀好意,他第一次盯着她看时她就感觉到了。
在人烟稀少的山村,二英子是一朵花;在人口稠密的县城,她仍是一朵花,是一朵带着乡村自然魅力的野花,和城里的花相比,别有一番韵味。这样的花开放在生活中,哪个男人都想据为己有。
二英子见到胖医生就会有一种莫名的恐慌,她低着头说:“我丈夫的肚子又疼了!”
胖医生赶紧收回色迷迷的眼光,重新查看小木匠的身体检查报告单,之后又通知小木匠马上进CT室进行复检。
CT室的小伙子这一次显得更认真,胖医生拿着复检报告看得也认真,看完后,他召集了好几个医生一同研究。随后,他把二英子叫到办公室,说:“你老公可以出院了。”
二英子说:“被人打伤的部位还疼呀!”
胖医生一本正经地说:“你老公左腹疼痛是肝脏有问题,与被人打伤没有多大的关联,具体的病因需要到市人民医院进行确诊。”
小木匠出院了,二英子也不明白胖医生的话有什么确切的含义,她把病历单递给丈夫,小木匠接过病历单一看,蹙眉道:“这哪能行呢?这单子是找周家报销医药费的凭据,这写着与踢伤无关,别说木生老爹不会同意周家报销,村里人的闲话也会让我们受不了的。”
小木匠的手艺精细,心思更细,他想起了那个“干部”病友的话,便对妻子耳语了一阵,二英子迟疑了一下,还是点头同意了。
二英子来到胖医生的办公室,和气地说:“谢谢医生对我丈夫的照顾,为表达我们夫妻对您的谢意,我们想请您吃个饭,请您务必赏脸。”
正好已到了下班时间,胖医生色迷迷地看着二英子,欣然同意了她的邀请,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和二英子一起去了餐馆。
小木匠已点好酒菜,他口袋里已装了一个五百块钱的大红包,准备在适当的时候塞给胖医生。他见胖医生跟在二英子的身后满面含笑,自以为这着棋走对了,其实他哪里知道,胖医生感兴趣的不是钱,而是他那花枝招展的老婆。
胖医生也非等闲之辈,第一口酒下肚,话匣子一打开,他就知道了这顿饭的意思,不过,他的醉翁之意可不在此。小木匠亮出红包,胖医生假意推辞了一下,胖乎乎的手就把钱装进了口袋,再用手拍了拍口袋,又重新端起酒杯,满面含笑地喝着。
小木匠见胖医生收了钱,马上轻松起来,他趁机说明自己希望他帮忙修改病历的事。
胖医生听完却面露难色,他摸了摸肥肥的大脑袋,为难地说:“不行,这病历不能随意涂改!轻则违反规定,严重的还会判刑!”
二英子急了,眼看鸡飞蛋打,她用几近哀求的语气说:“医生,求求您了!帮个忙吧!”
看着娇滴滴的二英子这么求自己,胖医生的心都酥了,他笑得更加温和了,说:“先别急,让我想想办法。”
三杯酒下肚后,胖医生和二英子两口子就想好了办法——再开一份病历单,专门用来应付周家及木生老爹。合计好了之后,胖医生慢吞吞地说:“拿人家的钱治病,凡事要适度。”
小木匠一听,心里忍不住骂开了:你个狗日的胖子,大笔一挥就拿走我五百块,你的度哪去了?
于是,二英子跟胖医生返回医院去取假病历单。
离开了小木匠,胖医生用关心的语气说:“你丈夫这病啊,如果想治,回家后不能耽搁,马上去市医院,依我看,很可能是癌症。”
胖医生的话对二英子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在乡下人的认知里,癌症就意味着死亡。二英子身子一下子软了,差点儿跌倒,胖医生顺手搂过她。看着二英子苍白的脸,胖医生更有种我见犹怜的感觉,骨头都酥了,进办公室后,要不是有其他值班医生在场,他一定霸王硬上弓了。
二英子坐在办公室里,半天才回过神来,一边哭一边询问小木匠的病情。胖医生半是真心半是歹意地说:“你丈夫这病啊,肯定是不好治的,你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赶紧想别的路,别让他拖着你,你俩有孩子么?”
二英子摇摇头,泪水止不住地流。
胖医生笑得更深沉了,说:“没有就好,你也少些牵挂。他这病啊,肯定是影响生育能力的。你也看开点儿,以后日子还长,千万要往好处想。”
他一边说一边把假病历单填好,也不忘把自己的手机号写在另一张纸上。他把两张纸交给二英子,笑眯眯地说:“我看你和我也投缘,以后要是再来买衣服什么的,记得找我,我请你吃饭喝茶,记得给我打电话,一定啊。”他一边说一边趁机拍了拍二英子的手。
二英子接过两张纸,懵懵懂懂的,心乱如麻,只想着如何解决小木匠的病。胖医生看着迷迷糊糊的二英子,心里直痒痒,就想着怎么才能抱得美人归。
傍晚,木生老爹正坐在桂花树下等儿子梁可回家吃饭。儿子已好长时间没回家吃饭了,老伴儿特地杀了一只老母鸡,要给儿子滋补身子。没想到,到吃晚饭的时候,家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小木匠。
木生老爹从衣袋里摸出老花镜架在鼻梁上,一字一句地读着小木匠病历单上的关键句子:左腹肌肉软组织受损……左肝局部受损明显,微肿……读完,木生老爹眉头紧锁,心想:大宝真的是厄运临头了!
思忖良久,木生老爹对小木匠说:“去吧,你的伤让周家负责到底。”
小木匠手里握着假病历单,不知是先回家,还是上周家去下“圣旨”。正犹豫间,二英子不放心似的寻来了,远远的,在地头浇水的周合也挑着木桶迎面而来。
二英子温柔地握着丈夫的手,轻轻地说:“回家吧。”
小木匠站着不动,他朝前努努嘴,二英子看见周合蹒跚的脚步,心情一下变得复杂起来。事到如今,丈夫的病还没得到确诊,是不是大宝的责任还不知道,再伸手向周家要钱,她有点儿于心不忍。但是,她和小木匠的积蓄已经盖了房子,除了找周家要钱,她也没有办法。她真心希望丈夫身上所有的疼痛,都是大宝那飞毛腿踢出来的,而不是癌症,这样,周家的钱,她才拿得安心。
周合走近了,经过这些日子的折腾,这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显得未老先衰了。
周合见着小木匠,勉强堆上笑脸,说:“大侄子,回来了?病好了吧?”
小木匠双手叉腰,满脸的不屑,对他的话爱理不理。
周合以为他的病好了,为周家除去了一块心病,激动得声音有点儿发颤:“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哼!”小木匠终于开腔了,“托您老的洪福,好利索还得需要您的鼎力相助。”说完,他把白得耀眼的病历单晃到周合眼前。
周合这才注意到了小木匠的脸又黑又瘦,阴得可怕,心里立马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小木匠语气不善地告诉周合,他的腹部疼是因为被飞毛腿踢成了内伤,要治愈还要花很多钱和很多时间。他把胖医生开的病历单上的话重复了一遍,恶狠狠地对周合说:“别耽误了我的治疗时间!”
二英子搀着小木匠走了,周合肩上的扁担一下子滑落下来,两个木桶跌落在地,声音很大,传到了杂货店店主婆的耳朵里。
这时,水英蹦蹦跳跳地来买糖。店主婆刚看到村口出现的那一幕,也听见了木桶掉地的声音,她看着水英,很是同情这小姑娘。她接过水英递过来的一毛钱,抓起一把软糖塞进她的小口袋,叹了口气说:“剩这些全给你了,省着点儿吃,估计以后你再也吃不上了。”
水英不懂,揣着糖欢快地走了。店主婆看着周合和水英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天刚入黑,二英子就倒满一盆早烧好的热水招呼丈夫洗澡,热水散发着阵阵药香,这是二英子回家后近两个小时的杰作。不管小木匠是不是真的得了癌症,她仍作着最后的努力。在村里懂跌打损伤草药的老人的指点下,她在后山和田边地头采了一大堆白花草、红丝线叶之类的草药,熬成一锅茶色的浓汁,她要丈夫好好地洗个药浴澡,洗完之后,什么病都消失最好。
二英子上山采草药,村里许多人都看见了,大宝也远远地看见了,不用胖医生的病历单,人们也知道了小木匠的伤未愈。
小木匠慢悠悠地擦洗着,饱蘸药汁的毛巾仿佛贮满了二英子的温柔,直到在木盆里再一次打起哈欠,他才用干净的热水清洗掉身上的药味,一丝不挂地爬到了床上。
二英子早在床上候着。半个月来,在医院陪床时,跟丈夫碰碰撞撞,她也憋得难受,她心想,男人性急,丈夫小木匠肯定比她更难受。
小木匠赤身裸体地爬到二英子身边躺下,二英子的心脏一起一伏地跳动着,可是过了许久,还不见丈夫有动静,她奇怪地睁开眼,却见小木匠早已打起了呼噜。二英子彻底害怕起来,她想起胖医生说过小木匠的生育能力会丧失的话,不禁打了个寒战。窗外,一只猫头鹰凄厉地惨叫一声后,向黑夜深处飞去,尔后又飞回来,停落在屋外的树上叫唤,直叫得二英子瑟瑟发抖,全身爬满了鸡皮疙瘩。
早上起床,小木匠的精神似乎好了许多,二英子不敢大意,顾不得坐在梳妆台前慢慢地打扮自己,抓起木梳草草梳理了一下散乱的头发,便朝周家走去。
说真的,打自己洗澡被大宝看见后,她不愿面对大宝,也不敢面对大宝。如今的情况,面对大宝,她的感情很复杂,又有怨恨,又有愧疚。
没有炊烟,没有鸡鸣犬吠,周家毫无生气。二英子急匆匆地赶到周家时,水英背着书包正准备去学校,她熟练地锁上屋门,对二英子说:“爸爸和哥哥到地里干活去了,我起床后就没看见他们。”
望着水英蹦蹦跳跳的背影,二英子一阵难过,她也知道自己这么坑周家不对,但是她和小木匠没有积蓄,除此之外,她想不到别的办法了。二英子心情复杂地站在周家的院场中,等大宝和周合回家。
日上三竿了,还见不到周家一个人影,二英子渐渐有些心急,又担心小木匠,便先回到了家里。
山里人礼性重,谁有个小病小痛什么的,都会有人登门问寒问暖。二英子还未进家门,就见几个人围着丈夫在愤怒地声讨大宝,这几个人是小木匠的亲友,他们作为“娘家人”,闻知小木匠挨打住院后,大清早便从另一座大山里赶了过来。
“骑在人头上拉屎了还敢打人,真是岂有此理!”
“走,找姓周的报仇去!”
“走,把周家砸个稀巴烂去!”
亲友们你一言我一语,把小木匠的愤怒又激发出来了,他咬牙切齿地说:“要不是木生老爹,我早就一枪把他干掉了。”
吓坏了的二英子忙把那些人拉到一边,好说歹说才让他们消停。
送走亲友,小木匠见二英子空手而归,问:“是不是一老一小两个狗日的在躲避?”
二英子也不知道,便摇摇头。
小木匠冷笑一声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狗日的躲过了初一还能躲过十五?我就去他家等着,不信这狗日的还不回家!”
上门赖着不走,疼痛则叫喊,无病则呻吟,这是古老山乡遗传下来的手段,愚昧又阴毒。气急败坏的小木匠,一怒之下也使上了这个阴招。
这天正午时分,他左手捂住左腹,右手拄着木棍,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一样在村子里穿行而过,缓缓地向周家走去。他的怪模样,引起了一些村人的偷笑,明眼人都知道,小木匠是装出来的。二英子不放心,在家里呆不住,不一会儿也寻着小木匠来了。
周家屋里仍然只有水英一个人在家。她中午放学后回家吃午饭,家里冷锅冷灶,不见爸爸哥哥的人影,饿了的她只好从地窖里取出两只生红薯啃起来,因红薯没洗干净,她吃得嘴角黑乎乎的一片。
二英子赶到时,小木匠在周家堂屋里正襟危坐,语气不善地问水英:“你爸呢?”
水英摇摇头。
“你哥呢?”
水英还是摇摇头。
小木匠呼地从凳子上爬起来,指着水英大骂:“狗日的你个小杂种也跟大人串通一气!”
水英被小木匠突如其来的咆哮吓得哇哇大哭。
二英子把水英拉到身边,指责丈夫说:“你发什么神经!怎么能拿小孩子出气,她这么小,知道什么?”
小木匠把眼一瞪,冲二英子吼道:“你回家好好呆着,这里没你的事。”
二英子负气而出,走出几步她又回过来,把两颗软糖塞进水英的手中,看着水英抹着眼泪走了,她才走到丈夫身边,刚想再数落他几句,却见他捂着腹部,脸上又露出痛苦之色。二英子心里一紧,差点儿落下泪来,赶紧扶住他,问:“没事吧?”
小木匠喘了几口粗气,脸色才稍微缓和了一些。他狠狠地说:“我要等着周家的人回来,看他们到底预备怎么办。”
二英子无奈,只有找木生老爹。木生老爹连连叹息,他也无能为力了。
小木匠在村里人的注视下,就这么静静的在周家坐着,直到太阳快落山时,周合父子俩才一前一后回家。
周合是从西边进的村,大宝是从东边进的村。快到家门口时,父子俩才碰着面。一天时间,周合走遍了所有亲戚的家,脸上乞求的神色还未褪尽。一天时间,大宝来回走了二十公里山路,去了三个战友的家,满脸都是疲惫。
“有多少?”周合问。
“找了三个战友,他们翻箱倒柜各借给我一千。”大宝回答,声音比父亲还要沧桑。
父子俩一齐走进院内,却被院内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小木匠大摇大摆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气势汹汹。
见到周合父子,小木匠阴阳怪气地说:“到底回来啦?你以为你们真能躲得过去?医生说了,耽搁一天,我被打伤的肝脏就会加速恶化一天,耽误我的治疗,我还可以告你们!从早上到现在,我粒米未进,你们看着办吧!”
大宝气得七窍生烟,刚想发作,却被父亲推进了屋。小木匠见大宝这副模样,哼了一声,说:“怎么,还想打架啊?有种的就冲我来啊!”
周合把儿子拉进屋,满脸哀戚,拉着大宝的手,声音发颤地说:“我叫你爷,你可千万别再惹事了!”
大宝看着父亲憔悴的脸,心里很不是滋味。
周村的人,一有事就倾巢出动,抓贼抓流氓如此,看热闹也是如此。周家父子一进村,一大群人就抱着看戏的心态围到了周家,父子俩才进门,周家门口就已经聚集了一大群人,二英子听说周家父子回来了,也急急忙忙地赶过来。小木匠比早晨在“娘家人”面前更神气,他觉得真正报仇雪恨的机会来了,于是趾高气扬地坐着,准备好好羞辱一下大宝。
周合嘱咐好儿子,缓和了一下脸色,来到小木匠面前,赔着笑脸解释道:“大侄子,你误会了,我们今天外出为你借治病的钱了。”
小木匠瞥了一眼风风火火赶到的二英子,看着围观的众人,心里更踏实起来,他对着周合大声说:“叫流氓亲手把钱交到我手上,并当着乡亲们的面向我赔礼道歉!”
周合为难了,他知道儿子的倔强性子,大宝是不可能轻易低头的,只能仍附和着小木匠:“好说,好说。”
出乎大家意料的是,大宝竟一口答应下来。周合哆哆嗦嗦地把钱掏出来,不放心地看着大宝,哀怨的眼神仿佛在说:我叫你爷,可别再惹事了!
大宝把两沓纸钞合到一块,父亲的汗水渗透到手上,他觉得自己握着的钱比烧红的铁块还要烫手。他不敢与二英子对视,只平静地对小木匠说:“这是五千块,做个了断吧。”
小木匠接过钱,轻蔑地说:“哼,你想得美!医生说了,治好我这伤,最少还得花五万块。”
听了这话,大宝气得脸色铁青,说:“你别欺人太甚!”
“我欺负你?”小木匠奚落道,“乡亲们听着,狗日的流氓骑我头上拉屎了倒说我欺负他,你们给评个理!”
大宝破口大骂:“你个杂种!”
脑子里一片空白的周合六神无主,他“扑通”一声跪在儿子与小木匠中间,发出了凄惨的哭声,两行浑浊的老泪挂在脸上,呜咽着求救:“木生老爹!木生老爹呢?”
围观的人群立刻安静下来,有人小声地说:“木生老爹说了,他管不了这事了。”
“木生老爹不会管这事儿了,梁可要接他进县城享福去了。”
二英子再也看不下去了,她拉起小木匠就走。被推搡着的小木匠在人群前甩开妻子的手,回过头对大宝大喊道:“狗日的流氓你等着,等我治好伤回来再跟你打官司。大夫说了,我还可以找你索赔精神损失费。你偷看我婆娘洗澡,已给我造成了无法弥补的精神损失,我要把你告上法庭,我要让法院判你赔我个十万八万……”
二英子没想到丈夫竟说出这番话来,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推着丈夫加快了脚步。围观的人窃窃私语了一阵后,也慢慢散去。
周合跪在自家的堂屋里,久久爬不起来。
水英不知道家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大事,晚饭做好后,父亲和哥哥都不吃,中午只吃了生红薯的她饿极了,就着锅里的酸菜,一连吃了两大碗米饭。吃完饭,她走到父亲的床前唤道:“爸爸,您起来吃饭吧。”
周合慢慢睁开眼,话与泪水一齐流出:“英儿……你吃吧,吃饱了就睡觉。”
水英替父亲揩去泪水,问:“爸爸,你是不是感冒了不舒服?”
“嗯……”周合过了好久才回答女儿,“感冒了,睡一觉就好了。”说完,他蒙着头,不再说话了。
水英又来到大宝身旁,说:“哥哥,你吃饭吧,我要帮你洗碗才睡觉。”
大宝闷声说:“不想吃。”
水英不知道父亲和哥哥怎么了,她吃完饭,便上床睡觉去了。
夜越来越深,大宝站起身,看了一眼家徒四壁的家,又看了看在床上熟睡的妹妹和一言不发的父亲,默默地红了眼眶。他打开箱子,翻出在部队时打背包用的军用背包带子,出门去了后山。
大宝坐在母亲的坟头上,和母亲并排躺着,一只手搭在坟堆上,就像小时候摸着母亲的奶子睡觉一样,他说:“阿妈,我来陪您了!”
说完这句话,满身草屑的他爬起来,走进坟堆后面的松木林里。林中黑黢黢的,阴森恐怖。大宝把手中的军用带子松开,一头在枝干上打个死结,另一头系个活套,然后,他面对古松跪了下来,就像父亲跪在他跟小木匠之间一样泪流满面,抽噎着说:“亲爱的战友,欠你们的债,下辈子还你们吧;亲爱的父亲,您不用再为儿子赔罪受苦了,愿您长命百岁;亲爱的妹妹,愿你快乐健康成长……”
大宝说完,站起来,把头伸了进去。
就在这时,山下村里的狗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聚在一起狂吠起来。此起彼伏的犬吠声中,有小孩的哭音一声接一声地从村中传出,在寂静的夜晚特别响亮。大宝一下清醒过来,这哭声,多像妹妹水英的哭声。
这哭声把大宝从鬼门关拉了回来,母亲临终前特意嘱咐他要好好照顾妹妹,他是兄长,他不能丢下妹妹!
思忖良久,大宝重重地在树上捶了一拳,迈着沉重的步子下山了。
周合真的病了,不停地咳嗽,还发烧了。
周合吃了大宝从杂货店买的一毛钱一包的“解热止痛散”后,对大宝说:“别再为我小病小痛的浪费钱了,把钱一毛一毛攒起来吧,我还能熬。”
因为拒绝吃药,周合的烧一直没退,他在床上哼哼唧唧了整整一个星期。
这天,周合突然从床上支撑起身子,对着大宝哈哈大笑道:“我叫你爷,你别再生事了。”
大宝和水英被父亲反常的笑声吓坏了,大宝扑到床前,见父亲浑浊的老泪流干了,眼光无神,对着他又重复了一句:“我叫你爷,你别再生事了。”大宝吓了一跳,愣愣地看着父亲,不知如何是好。
抑郁加上发烧,周合的脑子被烧坏了。他疯了。
疯了之后的周合整天在村子里四处乱窜,口口声声叫着已故妻子阿桂的名字。看着疯了的父亲,大宝万念俱灰,抱着头失声痛哭起来。
村里的人也都慢慢知道了周合疯了的事。男人们好奇地议论:“奇怪,周合怎么会疯呢?”
同情周合的人暗中抹一把泪,感叹道:“换了谁,都会疯的。”
接到周合疯了的消息的那个下午,木生老爹去了周家。周合已不认识他了,几十年的老友突然变成了陌生人,木生老爹心里一片凄凉。
大宝让座,倒茶,木生老爹第一次在村里晚辈面前站起身,双手接过茶,内疚地说:“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大宝万念俱灰道:“如果我上吊死了,父亲也疯了,结果会更惨!”
木生老爹惊骇地说:“你想轻生?”
大宝哽咽起来,说:“父亲老了,如果不是有个年幼的妹妹需要我照顾,我已走了……”
大宝把自寻短见的经过一说,木生老爹大骂起来:“你混蛋!就因为你没出息,你忠厚的父亲才会疯!”
大宝羞愤交加道:“我也没办法,真上法庭,我去哪儿赔他几十万哪!”
“官司未吃上你就想轻生?”木生老爹气得发抖,“自寻短见就像罪犯畏罪自杀,你的名声会更臭,白送你当了几年兵!你做男人的骨气哪去了?”木生老爹骂着骂着就站了起来,手指着大宝的鼻尖,“你这没出息的家伙!”
这一幕让坐在一边呆若木鸡的周合看见了,他着了魔似的跳将起来,一把抓住木生老爹的手,慢慢地在他面前跪下,说:“我叫你爷,你别再生事了。”
人到了这一步,也算凄惨至极了。木生老爹的眼圈红了,面对这事,他真的有点儿无能为力了,重重的坐下,沉默了好久之后,他告诫大宝说:“你别胡闹,船到桥头自然直!”
说完,他从衣兜里摸出两百块钱交给大宝,然后说:“给你父亲买些药吃,车到山前必有路,你要往好处想。”然后,他再一次把目光放在周合毫无表情的脸上,抹一把老泪走了。
木生老爹离开周家,就携老伴去县城定居去了,他的儿子梁可早在县城为他安了个舒适的家。临走前,他托人给二英子带了话——别把人逼上绝路!
小木匠是在木生老爹离开周村一个月后回的家。他回家时人们觉得很奇怪,大热天的他为何戴了一顶帽子?当小木匠把帽子摘掉之后,不明真相的人们更奇怪了,骨瘦如柴的他为何成了个秃子?
二英子抽抽搭搭地告诉亲友们:“他的病,在市人民医院经过两次彻底检查,确诊为肝癌,而且已到了晚期,没治了!”
有人问二英子:“与飞毛腿没有关系?”
二英子一片迷惘,艰难地点点头,又摇摇头,说:“不知道,医生没说是因为踢伤。”
小木匠经过化疗,头发掉光了,心血不足了,但他的耳朵还是很灵,二英子的话他听见了,于是愤怒地说:“医生说了,没有飞毛腿,我的病不会急剧恶化。”
他这话是说给妻子听的,意思是要妻子学着说话,他治病花了周家大量的钱财是理所当然的。
二英子又哭了。那天,当医生把最后的检查结果告诉他们夫妻时,小木匠要撞墙,二英子拉住他说:“你就这么急着死了,我怎么办啊!”
“我死了你就改嫁,重新嫁人。”小木匠绝望地喊,“我与大宝那狗日的还没有决出最后的胜负,我死不瞑目啊!”
二英子哀求道:“别闹了,就是把病治好了,回家也别闹了,我不同意你打什么精神官司。”
“我丢先人呐!”小木匠带着男人最悲怆的声音,道出了最后的心声,“你是我的老婆,是我的人,可你的身子被别的男人看光了,以后还得再有第三个男人……我死后怎么面对祖宗啊!”
“我不嫁人了!”二英子灵机一动,“我已怀上了你的骨肉,以后就我们娘儿俩过日子。”
小木匠立刻安静下来,眼睛里露出惊喜的光芒,说:“真的?”
二英子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继续她的谎话:“真的,你忘了我们后来就没有避孕了吗?我怕你担心,一直没跟你说。”
二英子说完这话时,泪水只有往心里流。小木匠知道二英子“怀孕”之后消停了很多,也不瞎闹,满心沉醉在要为人父的巨大幸福之中,也没有着急找大宝打官司。
二英子暗暗松了一口气。周合疯了之后,二英子愧疚极了,加上听了木生老爹叫她别把人逼上绝路的话,她就想息事宁人。要是由着小木匠闹,还找周家要什么精神损失费,她一辈子都良心不安,所以只好用假怀孕来稳住丈夫。
数天后,小木匠的身体越来越虚弱。这天晚上,夫妻俩躺在床上,他伸出再也抡不动板斧的手搭在妻子的肚皮上,说:“以后没有我,你也要好好带孩子,你们娘儿俩照样能过上幸福的生活,我也算对得起祖宗了。”
二英子不愿挑破美丽的谎言,温顺地应着丈夫:“嗯。”
小木匠有点儿反常,精神特别好,说:“你和那狗日的大宝自小一块长大,也算青梅竹马了,难道相互之间就没一点儿好感吗?”
二英子一下就回想起大宝当兵走时的情景,想到自己脸红心跳的感觉。二英子不忍心事事骗他,加上这话题令她感触太多,女人都是感性的动物,一感性就想说心里话。她思忖了好一会儿,才把自己喜欢过大宝的事告诉了丈夫。
“狗日的大宝没动过心吗?”小木匠平静地问。
“没有。”二英子肯定地回答。
小木匠突然痛苦起来,说:“不可能!你居然爱过他!原来所有的一切你都在骗我,我戴了‘绿帽子’了,我成了十足的乌龟王八蛋了!”
二英子愤怒了,她没想到男人会把问题严重化,着急地说:“你再瞎说,我先死给你看!”
小木匠不再吱声,脸一下惨白起来。他筋疲力尽地蜷缩在床上,气若游丝。
第二天早上,二英子喂过小木匠几口稀饭之后,看着丈夫又沉沉地睡去,心情郁闷的她便出门散心去了。
二英子在村子里漫无目的地走着,心像山间吹来吹去的微风一样飘浮不定,年纪轻轻就要守寡,是她做梦也没料到的事,她真不知以后的路该怎样走了。她来到小河边,在浅水塘边坐下,这里曾是她童年欢乐过的地方,野菊花年年岁岁依旧在河边开放,她摘一朵至鼻下用心呼吸着,竟闻不出一丝花香。童年的笑声已经远去,她把花抛向水中,一朵细浪花就把花给吞噬了,她站起身,心情越发沉重,无可奈何地在回村里的小路上徘徊。
走进村子,一丝久违的郁香扑鼻而来,她知道,那是玉米软糖的香味。店主婆也是刚从她家里回杂货店不久,远远的看见她就笑,把她招至柜台前,递给她一把玉米软糖。
她没心情品味玉米软糖的香味。店主婆也知道她没心情,就说:“你不在家,我和大钩子、小乐子去过你家,小木匠说……”店主婆欲言又止。
二英子一愣,不知道店主婆的意思。
店主婆见四下无人,悄悄地问:“小木匠说,你曾爱过大宝?”
二英子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她无法回答店主婆。她不明白的是,弥留之际的丈夫为何要把她的隐私公之于众?店主婆还想说什么,她不想听了,迈着沉重的步子朝家里走去。
刚到家门口,就听见屋里小木匠发出痛苦的呻吟声,她快步来到床前,却见小木匠双眼翻白,眼睛睁得大大的。
小木匠死了。
消息传出,店主婆及一帮刚进他家探望过他的人都不相信,刚才还好好的呀,也就半个小时左右吧,怎么就死了?都说患癌症的人死时要被病魔折磨疼痛几天几夜才会死的,小木匠怎么就死得那么轻松呢?
不管大家有多少疑问,小木匠都无法回答了。他真的就这样死了。
大宝得知小木匠是肝癌晚期时,他气得咆哮如雷。虽然小木匠是个已经死了的人,但大宝仍想亲手宰了他以解心头之恨,还有二英子,这个毒妇人,他也不会放过。望着被折磨得发疯的父亲,他恨恨地说:“奶奶的!老子要跟你拼个鱼死网破!”
哥哥铁青着脸咆哮如雷,水英就知道家里又要发生骇人的事了,于是吓得哇哇直哭,眼泪像两串断线的珍珠滚落下来。
妹妹的哭声让大宝心尖儿一颤,他一把将妹妹抱在怀里,兄妹俩抱头痛哭起来。心酸过后,大宝慢慢地冷静下来,他想到了木生老爹。
大宝在县城找到了梁家,木生老爹听说小木匠的病是肝癌晚期时,他的嘴巴惊得半天都合不拢。
大宝说:“我父亲是让他们夫妻俩害疯的!”
木生老爹艰难地应着:“嗯!”
大宝又说:“对我父亲的病,他们得负责。”
木生老爹早知道了大宝的来意,这个曾经在山村叱咤风云的人物,此刻却真不知说什么好了。沉默半晌,木生老爹叹口气,对大宝说:“冤冤相报何时了?”
大宝再无话可说。大宝回村时,木生老爹追至门外,又把二百块钱和两条高档香烟往大宝手里塞,烟是别人“孝敬”梁可的,梁可拿来孝敬他父亲,木生老爹舍不得抽几十块钱一盒的香烟,此时他毫不吝惜地拿出来想送给周合。推让不过,大宝在木生老爹爱怜的骂声中收下了钱,却把烟挡回去了,哽咽着说:“我爸……已经不会抽烟了。”
小木匠出殡后,人们的目光全集中在了二英子的身上,以店主婆为首的村妇们感叹道:“可怜!年纪轻轻就守寡了!”
“还好没有孩子,要不更难活了。”
在村中男人们的眼里,特别是周边村庄那些老光棍们眼里,二英子仍是一朵花,而且是一朵无主的花。村里的男人们不怀好意地说:“不知花落谁家?”
老光棍们笑逐颜开,有人就笑骂开了:“找死啊!二英子克夫呢!”
自古以来就有女人“克夫”这一说法,虽没有什么确切依据,但是人们还是爱把这顶帽子扣在那些失去丈夫的女人头上。想到小木匠死时的惨状,一些光棍便畏缩不前了,但仍有胆大的蠢蠢欲动,找机会接近二英子。
大宝也在村里寻找着二英子,村人见他不但晚上偷偷地找过,光天化日下也去二英子家找过。大宝怒气冲冲的样子吓到了不少人,村里人一见他就远远地躲在一边,只有店主婆悄悄挡住他问:“大宝,你要干什么?”
大宝愤怒地说:“找二英子。”
店主婆又问:“找她有什么事?”
大宝就像父亲疯了样大笑起来,直笑得店主婆心里发毛,店主婆走出好远了,仍听见他在笑,她有点儿莫名其妙。
而此时,二英子在村里已经消失几天了,她卖了房子,人不见了。
以后的日子,大宝伺候着疯父亲,拉扯着年幼的妹妹,苦苦地熬着日子。他想尽一切办法,在木生老爹的帮助下,得到了一小笔扶贫贷款。后来,他用这笔钱买了一匹马,在交通不便的山村里,干上了短途运输的营生,山村人称为“赶马”。村里的大钩子和小乐子比他早一步买上了马,他们游走三乡四方,成了专业的赶马人。大宝离不开时时刻刻需要他支撑的家,他只能在附近赶马,偶尔也和大钩子、小乐子他们碰到一块,一起为一大堆需搬运的木头或水泥劳累几天。劳累过后,怀揣几张花花绿绿的钞票,靠着这些钱,他给疯父亲买药,供妹妹上学。
他买的大灰马四蹄强健有力,那天,大灰马驮着两根松木,上坡时两根松木高高翘起,像一门双管大炮,当时他正想给大灰马取个名,灵机一动,就把大灰马唤作了“大炮”。
大炮的名字一传开,大钩子与小乐子问大宝为何叫大炮,大宝说随便取的名。他们不信,休息时,两个人便围着大灰马研究起来。大灰马正值发情期,偶尔它将硕大的生殖器亮出来,朝母马扑过去,刚跟妻子燕子完过婚的小乐子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惊呼:“你狗日的大宝太有才了,给畜生取这名字取得太形象了!”
大宝笑得流出了眼泪。他的笑不再阴森森的了,虽然年轻的女人们还是不愿接近他这个流氓,但他跟大钩子、小乐子他们已慢慢相处到一块,大钩子、小乐子也不再惧怕他那飞毛腿了。
大钩子和小乐子望着自己的两匹马,自叹不如。
几年后,大宝为小木匠治病而欠下的债还得差不多了,大炮也就成了大宝最心爱的宝物。他与大炮朝夕相处,已上初中的水英周末回家,见哥哥用木梳为大灰马梳理鬃毛,红着脸对大宝说:“哥哥,给马另取个名吧,大宝与大炮谐音,村里人在取笑你呢。”
大宝当然知道村里人取笑他,他一笑,对妹妹说:“不改!”
水英犟不过,已是少女的她开始心疼劳累的哥哥,她拿出谷糠,替哥哥照料起大炮来。大炮不识好歹,欺生,它一个蹶子就将挨近它的水英踢翻在地。倒在地上的水英疼得直冒冷汗,还好,未伤着筋骨。
妹妹是大宝的心头肉和命根子,见大炮发疯伤了妹妹,气极了的大宝扬起木棍对着大炮狠狠地教训起来。挨打的大炮叫唤起来,四蹄腾空而起,无奈它挣不脱系在院中梨树上的缰绳。
两棍下去,恨也解了,他刚想扔掉手中的木棍,父亲从屋里横冲出来,他一把抱住大宝,说:“我叫你爷,你别再生事了好吗?”
看着父亲的疯样,兄妹俩再一次伤感起来。
周合疯了后,身体越来越虚弱,除了“我叫你爷,你别再生事了好吗”这句话吐字清楚外,包括大宝兄妹俩在内的村里所有人都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了。他一天说个不停,站在自家的院中,站在村口,站在野外田边地头,就那么不停地说话,说累了,也就到了大宝招呼他吃饭的时间。大宝赶马,中午很少回家,他把做好的饭菜放在灶台上,周合饿了也知道吃饭,他不用筷子,用手抓着吃,吃饱了,又接着说。
一天,周合又一个人绕着村子走,边走边一个人轻声细语地说着话,踉跄着在村里打着转儿,村里人不再注意他,最后也没人看见他去了哪里。
大宝赶马回到家,天快要擦黑了,以往的这个时候,父亲不是在村口就是在自家的院中,今天却不见他的踪影。大宝正奇怪,推开门见灶台上的饭菜原封未动,他的心就慌乱起来。搜遍了村中所有的旮旯后,大宝在后山母亲的坟墓边找到了父亲。
周合躺在妻子的墓边,一动也不动,也许是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他睁着眼看着天空,不说话。大宝背着他回到家,把他放到床上。
在县城读高中的水英刚好放假,看着瘦骨嶙峋的父亲奄奄一息的模样,她吓得直哭。兴许是回光返照,躺在床上的周合突然之间不疯了,拉着大宝和水英,一个劲儿地说:“周家绝后了,我没脸下去见周家列祖列宗啊……”周合反反复复说着同一句话,水英拍着父亲的背,默默地掉眼泪。大宝则因为父亲的话,痛苦地跪在父亲床前,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掉。
周合是半夜时走的,大宝和水英都在他床前,他走前还在喃喃地说着那句“没脸见先人”的话,大宝听得心如刀割。
兄妹俩披麻戴孝,按规矩在村里人面前一一跪拜过去,还是大钩子、小乐子等几个人扛着锄,按“男左女右”的习俗,在阿桂墓旁为周合掘出一方墓穴。棺木入土,泥土慢慢覆盖上去,直到棺木看不见了,大宝还在哭。如果不是因为他和小木匠的事,父亲不会受那么多苦,他一辈子没有享过福,大宝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自小聪明过人的水英,因家庭的屡次变故,比同龄的孩子早熟,初中毕业后,她曾想为家庭为哥哥分忧,不想再升学了。大宝不同意,死活不肯让水英辍学。但父亲的死,哥哥的境况,让水英无法专心学习。
水英读完高中刚好十八岁,毕业回家的那天,大宝接过她的学习成绩通知单,愧疚地说:“都怪我,影响了你的学习;也怪我没本事,不能送你继续读书了!”
听到这话,水英就哭了,说:“哥,不怪你,这都是命。”
往事一幕幕再现,大宝长叹一声,不再出声。水英又说:“哥,我想好了,我要外出打工,我们会过上好日子的!”
促使水英萌发外出打工的念头,是因为她的同学梁丽。高考前夕,一些学习成绩平平的女同学紧张得哭了,梁丽问水英为何不紧张,水英说:“再读四年大学,我哥可能会累死。”
梁丽是木生老爹的儿子梁可的女儿,虽然娇气,但她喜欢淳朴的乡里人,于是在班里渐渐地跟水英成了要好的朋友。梁丽带她回家,爷爷木生老爹问起大宝的近况,水英说起哥哥还是光棍一条时,木生老爹叹了口气。
毕业临近分别时,梁丽突然把水英拉到学校附近的一家小餐馆,请水英吃饭,两人就着饮料胡吃海喝起来。梁丽说:“你哥说得对,你不能做个愚昧无知的村妇。过一两年就嫁个吸旱烟的木头男人,当着许多不怀好意的男人的面,露出硕大的奶子喂孩子,那情景,简直不敢想象!”
两人脸都红了,也笑疯了,乐成一团。梁丽又说:“我有个远房亲戚在省城开了家饭馆,她让我转告你,要你去她那儿打工。”
水英为这突如其来的好事高兴得不得了,经梁丽提醒,她模模糊糊地记起梁丽那个远房亲戚,是个打扮得很漂亮的女人,但每次见她都戴着墨镜。梁丽的爷爷有段时间身体不好,那个远房亲戚还特地去梁丽家探望她爷爷。那天水英刚好去梁家玩,她记得自己曾跟那个漂亮女人说过话,漂亮女人问起过她的学习情况。当时,水英匆匆扫过她一眼后,就始终低着头不敢看她,说到自己学习很差时,漂亮女人似乎叹息了一声。
梁丽见水英沉默不语,便激她说:“山村长大的女子就是不一样,不到二十岁就想嫁人,就想抱男人睡觉。”
水英羞红了脸,说:“你胡说八道!省城太远,我怕我哥不会同意。”
梁丽就说:“我报考的大学就在省城,我在,还怕谁欺负你?”
水英终于开心地笑了,说:“行!”
回家跟哥哥一说,没想到大宝满口应承,水英乐坏了,除了一日三餐给哥哥做饭,就整天守在店主婆的杂货店等梁丽的电话。梁丽的电话是一个月后打来的,那时,她报考的大学新生已开始报名注册了。
于是,两个姑娘一同踏上了去省城的班车,一个求学,一个打工。
来接站的是那个漂亮女人,她出现时戴着宽大的茶色眼镜,几乎罩住了半个脸,让人看不出真面目。水英这时才知道,梁丽管漂亮女人叫二姑姑。梁丽去了学校,水英随漂亮女人来到饭店,饭店里几个服务员恭敬地叫漂亮女人为老板娘。老板娘把水英安顿下来,随即也安排了水英的工作,她让水英担任柜台收银员。
让人奇怪的是,老板娘在水英来之后很少来店里,每次来都戴着大墨镜。水英总觉得老板娘感觉很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来。
水英的工作很轻松,就是拿明码标价的菜单开票结账,出售柜台里的名烟名酒。她的工作轻松,工资却很高,这让几个服务员好生羡慕,两天后她们混熟了,一个服务员凑上前来问:“你是老板娘的亲戚?”
水英如实回答:“不是,在来这儿之前,我不认识老板娘。”
服务员们好生奇怪,问:“那老板娘怎么把那么好的工作给你做?以前都是她自己做呢。”水英也感到奇怪,问:“怎么不见老板?”
一服务员告诉水英:“只知道老板姓梁,没见老板来过店里。老板娘说他们夫妻感情不好,老板忙于上班,对她的生意不闻不问。”
饭店的生意很好,刚开始工作的水英有点儿手忙脚乱,适应下来后,她做得很顺利。一个月下来,发工资的日子到了,她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老板娘给她的月工资是1500块,长这么大,她的口袋里还没有装过这么多钱。她问老板娘是不是搞错了,老板娘把钱塞进她的手里,说:“没错,这是你的工资,还不包括奖金。”
水英打电话把这喜讯告诉哥哥,大宝高兴过后,就开始担心,说老板娘是不是怀有其他目的,比如说她的某个亲戚缺胳膊或断腿,求她说亲,她就用金钱拉拢涉世不深的姑娘。大宝在电话里要妹妹提高警惕,水英听得头皮发麻。
一旁的老板娘听见了哈哈大笑,笑过之后她赞叹:“你哥不错!既当爸又当妈地为你操心。”
水英说:“是啊,这些年就我和我哥相依为命了。”
老板娘愣了一下,问道:“你哥还没有结婚吗?”
水英低下头,忧伤地说:“我哥曾当过流氓,偷看女人洗澡,坏名声传开后,好姑娘都不愿嫁给他,我哥就成老光棍了,这几年也有好心人为我哥说过两次亲,一听说我哥是流氓,都吹了。我哥说了,他要将光棍生活进行到底。”
店里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只有老板娘默不作声。水英不高兴别人嘲笑她哥哥,大声嚷道:“我哥是好人!”
“谁说你哥不是好人了?”军训完后的梁丽突然出现在饭店门口,她娇嫩的皮肤已晒得发黑,水英差点儿认不出来她了,两人抱成一团又蹦又跳,水英大喊:“梁丽,今天我请客。”
老板娘闻声过来,对水英说:“去吧,今天放你的假,你跟梁丽去大街上玩玩。不过饿了得叫梁丽请客,她是千金小姐。”
“姑姑偏心。”梁丽吐出舌头调皮地说,“相处还不到两个月,姑姑是不是把周水英小姐纳为干妹妹了?”
老板娘伸出大拇指赞道:“千金小姐就是有过人的聪明才智,一句话就说出了你姑姑我的心思。”
水英心花怒放,牵着梁丽的手走在大街上,到这时,她才想起打听梁丽这姑姑的来历。按理,梁丽叫姑姑的女子应该是周村人,问梁丽,梁丽说不知道,她也懒得问父亲和爷爷,只知道这个姑姑偶尔跟爷爷打一两个电话,两人一说就是半天;她说这位姑姑那天也是第一次去她家,爷爷也没说什么,只让她叫姑姑。
得瞅个机会亲自问问老板娘才是,水英想。
水英还没来得及问老板娘的身世,老板娘却把她招到了自己的住处。踏进屋子,居室不宽,摆设简陋,不像是个有男有女组合的家庭。水英就问:“这是你的家吗?”
老板娘答:“不是,是我租的房子。”
水英问:“老板呢?”
老板娘笑了,说:“我就是老板。”
水英奇怪了,问:“听说你跟老板经常吵架?”
老板娘又笑了,说:“傻妹妹,我是单身,根本就没有老板,那些话是逗服务员们玩的。”
水英疑惑不解,又问:“我听梁丽说,老板娘经商多年,应该很有钱,为何不买房,却租个这么窄小简陋的屋子住呢?”
老板娘说:“我的根、我的心,不在这大都市。”
水英好奇地问:“那在哪?”
老板娘毫不迟疑地回答:“周村。”
轮到水英笑了,她说:“老板娘逗我开心了。”
老板娘不再说话,她在水英对面坐下,打开一个纸盒,里面是包装精美的糖果。水英见了,笑着说:“玉米软糖,我小时候吃过。”
老板娘就说:“你还记得吗?你小时候喜欢吃软糖,村里还有个姐姐喜欢吃。有一天有人上你家闹事,你被吓哭了,有个大姐姐护着你,她还给你几颗玉米软糖。”
水英的心突地跳了起来,问:“你是?”
老板娘不说话,默默地看着她,然后把脸上的大墨镜摘了下来。
水英惊呼:“你是二英子姐姐?”
老板娘点点头,许久,水英哭了,说:“你们可把我哥害苦了!”
二英子走过来,一把搂住水英,也哭了。
大宝牵着大炮走进村里时,店主婆急得大喊:“大宝,你妹妹水英打过几次电话,像有什么事,很急!”
店主婆永远是那副好心肠,别人的事急,她比别人还急。她见大宝傻呆呆的站着不动,又说:“回家把你的宝贝大炮系好就赶快来我这儿,煮晚饭时我多添了一筒米,你就上我这儿来吃吧,别误了接电话。”
妹妹出什么事了?大宝吓出一身冷汗。这几天眼皮老跳,俗话说“左跳财,右跳灾”,可他两只眼的眼皮都在跳,他丝毫不敢大意,牵着大炮干活,都是小心翼翼的。店主婆的厨艺很好,可他吃得索然无味。饭刚吃完,电话就来了,水英在那头嚷道:“哥哥,你把大灰马卖了,赶快来省城。”
水英的语气很急,不容大宝说什么,她就把电话挂了,大宝心里忐忑不安,生怕妹妹出什么事。直到他急匆匆赶到省城时,看见水英笑吟吟的站在长途汽车站接他,他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鬼丫头,你玩什么把戏?”大宝责怪妹妹。
“让你进城开开眼界。”水英调皮地笑着说。
水英把大宝领进饭店,一个小包间里早准备了一桌大宝从未见过的菜肴,他惊呼:“这得花多少钱啊?”水英说:“让你大开眼界,才开始呢。”
大宝摇摇头,痛心地说:“就算是想让我进城吃上几天山珍海味开开眼界,可你在电话里要把话说明白,不该让我把大炮廉价卖给了小乐子呀!”
水英不笑了,老成地说:“话说得急,就是要让你把大灰马卖掉。”
大宝感觉妹妹确实有正事,立刻严肃了起来,问:“说吧,什么事?”
水英打开一瓶红酒,满满斟上一杯递给哥哥,说:“这是野生葡萄酒,你还没尝过吧?慢慢吃。”
大宝急了,说:“到底什么事情,你快说吧。”
水英又笑了,说:“你不要急嘛,生活是用来享受的。”
“你让我慢慢品味今后的甘甜生活啊,”大宝舒心地笑了,他一口把酒干掉一半,说,“说话有水平呢,高中没有白读。你是不是捡着金元宝了,让你哥不用赶马,可以享清福了?”
水英拍手称赞:“哥真聪明!”
“少拍马屁,我回家还得重新买一匹上好的大炮。”大宝第二口把酒干完,咂咂嘴,“这酒没劲儿。服务员,上瓶白酒。”
这时,一个女人端着白酒款款而来,她拧开瓶盖为大宝斟酒,说:“老板,你慢慢喝。”
这是一句地道的周村方言,大宝没想到这遥远的省城还有另外一个家乡人,不禁好奇地抬头一望——手中的酒杯“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站在面前的是仇人二英子。
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大宝心里五味杂陈。
一切都是在水英和梁丽的安排下进行的。大宝和二英子坐在公园幽静的草地上,夜色已浓,但橘黄色的灯光映着树木和草地,呈现出一片祥和的气氛。经过多年的城市生活,二英子不再是个目光短浅的村妇,她察言观色,见大宝脸色铁青,便寻个话头打破沉默,跟大宝说话:“在城里这些年,我过得挺好的,城市生活比较富裕,城市人讲文明,懂礼貌,但心底深处却隐藏着奸诈……”
大宝冷冷地说:“这些,我都知道。”
二英子嗫嚅道:“我……我对不起你!”
大宝说:“我明白了,你招水英进城是想赎罪。可是你要知道,你和你老公小木匠,害得我家破人亡,到如今还是光棍一条,你们害了我一辈子!”
二英子听得浑身战栗,说:“我知道对不起你,随便你怎么处罚吧!如今我只是想怎么补偿你,让你和水英过上好日子。”
大宝冷笑一声,不搭话。
“你拳脚好,不如来我店里做保安吧!至于结婚,如果……如果你不嫌弃我……”二英子低下头,羞涩地说。
大宝愤怒地说:“这么多年了,你现在假惺惺有什么用?我爸能复生吗?我不稀罕你的‘好意!’”
二英子被大宝的态度吓到了,闷闷地低下头,不再说话。
两人不欢而散。
入夜,大宝坚持不进饭店,住进了旁边的旅馆,并对水英说,明天一大早咱们兄妹俩一起回家。水英一口回绝,苦口婆心地劝大宝留下,并断断续续了告诉大宝二英子这几年的状况。
小木匠死后,二英子怕大宝找上门去找她算账,逼她退钱,山穷水尽的她只有选择躲避。二英子卖了周村的房子,拿着钱,来到省城,找了给他们假病历的胖医生帮忙,开了一家小饭馆。胖医生因违规违纪被医院除名了,跑到省城自己开了家诊所,诊所偏巧就开在离饭店不远的地方,腰包撑圆了的他有一段时间把饭店当成了他的食堂,有时酒后还对二英子动手动脚……二英子忍气吞声,踏踏实实地做自己的本职工作,攒了些钱,就把小餐馆扩大,成了小饭店。有了钱,她想起了欠大宝的债,便找到木生老爹,打听大宝的近况,想还清自己欠的债。
大宝听完,只是沉默,不肯说话。
水英六神无主,便说:“那死胖子不是好东西,经常调戏二英子姐姐,有时双眼直勾勾盯着我看,不怀好意!”
水英的话音未落,大宝一步三跳地冲出了旅馆。
水英的原意是想说服大宝,留下来保护二英子,却不想这话激怒了大宝。
大宝心里还是接纳不了二英子,但妹妹是他的命根子,谁敢动他妹妹,他就跟谁拼命!
大宝冲进饭店时,胖医生正缠着二英子,他涎着脸皮围着二英子转,并说:“当年帮你那么大的忙,你总得要感谢我啊,如今我也孤身一人,你就跟我吧!”正说着,大宝突然横在了胖医生面前。
当胖医生彻底明白来人是谁,要干什么时,他竟毫不畏惧,只对二英子说了一句:“没想到你真有男人了。但是我要告诉你,嫁个赶马的没出息!”
他说完这话,刚好走出饭店大门。他没想到大宝又快速地横在了他面前,看不惯乡下人且财大气粗的胖子还没来得及张口骂人,大宝已飞起一脚将他踢倒在小街上,他冲上去又照着胖医生的肚子狠狠地踩了几脚。
自然而然,大宝没去成车站,更没回成家。大宝因故意伤害罪,被拘留十五天。
十五天后,二英子和水英去接大宝,却被告知大宝已经走了。店主婆在电话里告诉水英大宝回了村,他又买了匹马,做着从前的活。
二英子知道后,久久没说话。
两个月后,店主婆把电话打到了省城,急促地对水英说:“你快回来,你哥出事了!”
二英子闻言感觉不妙,带着水英心急如焚地回了山村。
消失多年的二英子回到了周村,在村人们的一片惊愕声中还未站稳脚跟,就知道了大宝出事的大概经过。二英子什么也没说,看着躺在床上的大宝,恨恨地说:“我原本是想跟你过一辈子的,想不到,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流氓样儿!”
二英子毫不留恋地出了山村,回到了省城。
面对奄奄一息的哥哥,水英羞愤交加。大宝遍体鳞伤,在床上躺了一个月后,才勉强能下地走动。
大宝是被小乐子打伤的。
去了一趟省城,看见二英子生活得那么好,他心里很不平衡,加上胖子说他没出息,他心里更是不好受。回到村里,他越想越憋屈,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重新买了一匹马后,他又干上了早出晚归赶“大炮”的营生。他把省城二英子的事告诉了一起赶马的小乐子,想不到小乐子居然笑他是孬种,有色心没色胆,不敢和二英子好,还嘲笑大宝是“纸老虎流氓”。大宝本身脾气倔,加上背了一辈子“流氓”的虚名,小乐子这句话又刺到了他的痛处,因此大宝憋着一口气,总想找机会教训小乐子一下。
无巧不成书。一天,大宝从后山赶马归来,路过小乐子家苞谷地,旁边青草葱翠,他就让马休息,顺便吃点儿草,自己则靠在路旁的一棵树下发呆。
大宝刚想迷糊一会儿,小乐子老婆燕子背着竹篓进了苞谷地。燕子没看见大宝,她放下竹篓,解开裤带蹲下就小解起来。
这一幕,让大宝的欲望之门“哗”地打开了,顿时,情欲的热血燃烧沸腾起来。
大宝在部队学过的“匍匐前进”又运用上了,他像蛇一样寂静无声地在草地上爬行。隔着浓密的草叶,近在迟尺的苞谷地里的风景一览无余。
那匹马正津津有味地啃食着青草,此时却仰天打了个长啸。大宝从背后抱住燕子,她还没来得及叫,就被扑倒在草地上……燕子刚开始还挣扎,后来居然就开始配合了。
小乐子经常去外乡赶马,一去就是十几天。燕子的活寡守够了,大宝成了她的入幕之宾。刚尝到女人滋味的大宝昏了头,逮着机会就往小乐子家跑。
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不久,大宝被披星戴月赶马回家的小乐子捉奸在床了。
燕子当场变了模样,她哭着跪在地上求饶:“老公,是这流氓强迫我的,我一个女人家,哪有力量抗拒这流氓的力气啊!”
就这一句话,大宝像武林高手被点了死穴,一下子蒙了。这女人,还口口声声说要离婚嫁给他的。
小乐子手中的木棍抡得呼呼生风,直往死里打大宝,大宝一则愧疚,二则被燕子的话刺激得傻了,并没有还手的意思,要不是邻居及时赶来,大宝就成小乐子的棍下鬼了。
围观的店主婆心惊胆战,快速地把消息传递到了水英耳朵里。
大宝拒绝吃药,水英哭了两天才把他的嘴撬开。
大宝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兄妹俩谁也没有什么话说,大宝除了上茅厕,几乎躺在床上没动过。
大宝能走动时,梁家发生了一件大事,木生老爹在儿子梁可家里寿终正寝了。梁可遵从老人的遗愿,把老人的骨灰运回周村安葬。这是周村有史以来最隆重的葬礼,村里所有人都到场了。
水英把木生老爹的死讯告诉大宝时,大宝哭了。木生老爹曾经有意栽培大宝,没想到,大宝最终却变成了真正的流氓。他哭着说:“妹子,我只想不要枉担了流氓的虚名,我一时糊涂,坏了周家的名声,我对不起爸,对不起木生老爹,更对不起你……”
一席话,说得水英泪如雨下。
出殡那天一大早,乱哄哄的人群谁也没注意到,大宝拄着拐棍一步三晃出了村子。
水英也参加了葬礼,回家后就不见了哥哥。她着急地四处寻找,最后在父母坟地旁的松木林里找到了哥哥——大宝脖子上系着发霉的军用背带,在一棵大松树上吊着,已经死了。水英当场哭晕了过去。
水英办完哥哥的丧事之后,把周家大门锁上,踏上了去省城的长途班车。
从水英走出村庄那一刻起,周家在周村消失了。
回到省城,令水英惊愕不已的是,胖医生仍然是医生,但他也成了饭店的老板,二英子成了真正的老板娘。二英子仿佛经过了重大的打击,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不久,水英也嫁给了城里人。过了好几年,村子里的年轻人外出打工的越来越多,人们渐渐忘记了流氓大宝,即使有人记得,也不会轻易提起。
几年后,水英离婚了。嫁到省城后,她经常梦见说疯话的父亲,梦见一个人孤独地赶着马在山上行走的哥哥,经常梦见周村。她总算知道,二英子为什么不肯在城里买房——因为她们的根,都在周村。她试着说服丈夫跟她回周村生活,被丈夫严词拒绝了。不久,他们感情破裂,离了婚。
水英离婚后,两个儿子有一个判给了她。她给儿子改了周姓,带着他回到了周村。
水英回到自己从前的屋子,打开了她几年前锁上的门。
瞬间,周村又有了周氏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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