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万两换莆田豪宅,“金三代”:空着不住也要挣面子
本文来源:时代周报 作者:郭梓昊莆田版的鸟巢是金色的。
全钢材质,造价2亿元,莆田北高镇的地标建筑从空中看更像一颗金元宝。这里是莆田的珠宝展览馆,室内一条黄金首饰便价值百万,曾被誉为北高镇的未来,但如今只剩下落寞。许是因为刚建成不久,展馆周遭的商铺大多空着,几乎没有生意来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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莆田的黄金鸟巢 时代周报记者 郭梓昊/摄
莆田疫情刚刚过去,这座沿海小镇活力还在恢复。即便走在镇上最繁华的埕头新街,仍是行人寥寥,不少门店紧闭。但如果离开崭新的街道,走向更为广袤的周边村落,就会发现北高作为“黄金小镇”的另一面:乡间农田里,一排排6层以上的欧式风格别墅突兀而起,气势恢宏、极尽奢华。
豪宅的一切都被具象成了数字:80万元造价的石雕大门、客厅里每盏30万元的施华洛世奇水晶吊灯,还有耗费百万打造的600平方米中式庭院。几乎每个到此一游的外乡人都会掏出手机,将宛如宫殿的西式豪宅拍下,随后发出一声感叹,“真有钱”。
北高人不是没有吃过苦。几十年前,老一辈北高人出生于荒芜的盐碱地上,走遍全国“讨生活”,从矿石和人性当中炼出黄金,最终将巨额财富带回了莆田。
如今,年轻一代成长于金店、豪宅、世家大族中,欲望在膨胀、标的在上升,他们从不满足于此,却又受限于此。
尽管生长的时代和环境不同,“挣钱回家,光宗耀祖”,依旧是两代人间最紧密的联结。
黄金万两换豪宅
“你是哪个地荒(福建人“h”“f”不分,把“方”读作“荒”)的人?”32岁的滴滴司机赵小卓站在“黄金鸟巢”下,用最纯正的莆田普通话招呼远到的旅客。
车上的乘客并未应答,在电话里自顾自地谈着珠宝生意。没有人想到,这位穿着Nike鞋、三叶草短裤的滴滴司机,正是当地的一名黄金商人。在不跑滴滴时,他的座驾是一辆价值170万元的改装GTR,身家保守在千万以上。
在莆田北高镇,像赵小卓这样从小“摸着金子长大”的超级富三代不在少数。从这里走出来的数万商人,掌控着中国黄金珠宝行业的4000多亿元江山。业内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十个珠宝商,八个莆田人。十家莆田店,八家北高开。”
那些年,起起落落的金价让中国大妈疯狂的同时,也带给了北高人无尽的财富。属于黄金行业的“黄金十年”过后,北高黄金商人大多建起了豪宅、开上了豪车。
位于兴化湾边上的北高镇,是莆田市荔城区中相对偏僻的乡镇。虽然土地面积占到荔城区五分之一,但这里长期得不到有效开发。据赵小卓介绍,一年中绝大多数时间,小镇和周边村落都保持着安静和低调。
外人想进入北高人的世界,得从散落田间的别墅豪宅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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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高镇中随处可见的豪宅 时代周报记者 郭梓昊/摄
车窗外,零零散散的游客正在举起手机拍下豪宅的富贵和奢华。车窗里,赵小卓心满意足地欣赏着游人们的表情,娓娓道来当地风俗。
在北高镇,10个在外经商的人中,有9个从事黄金珠宝生意。这些黄金商人常年漂泊在外,生意有了起色后,第一件事就是回乡盖房子。“豪宅就是北高商人用万两黄金换来的。”赵小卓说。
赵小卓的爷爷早年当过保安、端过盘子,直到50岁才接触到黄金生意,转眼不到一年,成了当地小有名气的富商。赵小卓还记得,老爷子发迹不久,家里凭空多了几箱沉甸甸的金条,几个月后,这些金条变成了红色的钞票:赵家的6个儿子纷纷在农村里盖了房,一套造价几百万,倍有面儿。
拥有如此巨大的财富,当地在显露富庶景象的同时,却仍旧逃不开空心化的命运。黄金商人们一年只在春节前后回家,豪宅群大多处于空置或是在建状态,平日里村中以建筑工和古稀老人为主。
外乡人难以理解,北高人耗资上千万打造豪宅,却空着不住,图啥?
“挣钱回去买面子、光宗耀祖,人们对于豪宅的执念大多来源于此。”赵小卓解释,在北高当地,最好做的生意不是黄金珠宝店,而是建筑石材、装修公司。
豪宅象征着荣誉。一到春节,标杆便起来了,哪家的房子楼层越高、面积越大,就说明黄金生意就做得越好。赵小卓指了指远处一栋6层红墙小洋楼说道:“这是我家的房子,在当地只能算得上‘一般小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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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高人眼中的”一般小资” 时代周报记者 郭梓昊/摄
“几千万算什么?一到春节你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赵小卓摸了摸左手食指上祖传的9999纯金戒指,这是他第一次显露财富。
参照物很重要,春节是莆田人一年一度的竞技场,哪个堂兄弟买了百万豪车、哪家人花上亿新建了豪宅,自己在同龄人中是什么档次,一对比,全都出来了。
救命稻草
与赵小卓这一代含着“金汤勺”出生的年轻人不同,荒芜与饥饿,才是老一代北高人共同的记忆。63岁的老高一边大口品尝100块一份的海鲜卤面加鲍鱼,一边回忆当年偷挖邻居家红薯、食不饱腹的日子。
历史上,莆田曾是有名的“界外之地”。清初,为杜绝沿海莆田人对郑成功军队的接济,清廷下令在莆田离海30多里处划界,砌起界墙,强迫界墙外民众迁入界内。被迁弃的沿海之滨称为“界外”,被迫内迁的民众称为“界外人”。
“界外人”老高指着远处的围海鱼塘,如今里面都是生蚝对虾等高价海鲜,赶上丰收,一亩能赚上50万—60万元。但20多年前,海边还是一片荒芜。沿海的千亩良田因常年缺少耕种,慢慢被海水侵蚀,退化成盐碱地。“一般粮食庄稼种不起来,在那个年代,饿死了不少人。即便种上了地瓜、花生,产量也不高。”
苦日子下,无数北高人开始外出“讨生活”,胆子大些的村民,甚至依靠种植鸦片赚得了第一桶金。“曾经的莆田人别无选择,要生存下去,就要抓住那根救命稻草。”老高说。
黄金就是那根救命稻草。
20世纪80年代,身为北高镇埕头铁厂炉长的叶仙风,融会贯通自身打铁技艺,将其应用在打金上,因为后者收入更高。彼时,叶仙风每月的工资不到50元,打金的收入则高达每月200-300元。叶仙风将打金技艺传授给同乡后,北高的打金之风就此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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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高镇路边的金店 时代周报记者 郭梓昊/摄
一把小锤子、一个铁墩子、一把小天平秤,从南到北,打金匠们穿街走巷,在中国疆土敲开了一条“黄金路”。据说,莆田打金匠每在一个村庄设置加工点,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就能将整村的金银首饰加工一遍。村干部也来动员,鼓励人们团结起来,能带走几个就带走几个。
老高年轻时紧跟潮流,从同村一个师傅那习得了打金手艺,拿着1000元的现金到东北开了家金店,按需加工首饰,挣买卖价差和加工费,不到半年就回了本。
虽说莆田的游商并不明收黄金,只从事加工,但打金生意在当时仍是打擦边球的灰色产业。
1983年6月15日,国务院发布《中华人民共和国金银管理条例》,规定“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境内,一切单位和个人不得计价使用金银,禁止私自买卖和借贷抵押金银”“境内机构所持的金银,除经人民银行许可留用的原材料、设备、器皿、纪念品外,必须全部交售给中国人民银行,不得自行处理、占有”。
私下交易黄金,属于“投机倒把”行为,不少北高金匠早期游走在非法边缘,北高元老叶仙风甚至因此被关押一个多月。但对于“穷日子”的恐惧,迫使北高人继续铤而走险,做着“黄金梦”。
除了打金的手艺,出师前师傅们都会多教一招,叫“眼下偷金”:用高浓度硝酸和盐酸配成的“王水”清洗首饰,让金渣掉入王水;或是在融化的黄金首饰中,掺入银和铜,在不知不觉中达成狸猫换太子,这等奇妙手法曾让不少胆大妄为的打金人赚到一笔。可一旦被发现,免不了被驱逐出行业、信任归零的结局。
因为用王水偷金,老高在东北的金店遭到了同行告发,门店关停、工具上缴。在外游荡2年后,一无所有的老高只得灰溜溜逃回镇上来。
回想起当年的事迹,老高徒留一声叹息:“穷怕了。”
“没有风险的生意,别做”
“神仙难赚莆田钱”,顶着东方犹太人名号的莆田人不会放过任何赚钱机会。除了游走于灰色地带的“偷金”生意,北高还有黄金商人进行着更危险的黄金交易和长途贩运,行话叫“拖金”。
“光靠打金能赚几个钱?”赵小卓也认为,在黄金生意上,商人们赚钱的方式无非三种:拿原料(淘金)、加工(打金)、零售(开金店)。第一种最为挣钱,相应地,需要承担的风险也最大。
一步天堂、一步地狱,淘金者经常出现有去无回的情况。2013年,中国兴起黄金热,大量西方卖家为此抛售黄金。在这场被称为“人类史上最大价值规模的黄金迁移运动”中,老高的表亲南下淘金,至今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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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背后是两代人的血汗 时代周报记者 郭梓昊/摄
在拖金的过程中,不少北高金匠落了网,小则罚款上万、大则拘留数月。但欲望是无穷的,仍有人前赴后继。他们平均每月往返金矿几趟,每次单人可运来三四百克黄金。“按照目前的金价,到国外拖金,中间差价将近200元每克。你要是胆子大些,一次拉够10公斤,想想那得是多少钱。”赵小卓说。2017、2018年,赵小卓拿着几袋沉甸甸的现金,随兄弟南下印尼淘金,两年间便赚了大几百万,年纪轻轻便实现了财富自由,在城里购置了两套房产,每月收租。
“没有风险的生意,别做。”这是赵小卓一以贯之的经商理念,也是北高人之所以在外人眼里如此“胆大”“敢拼”的原因。
北高人的“传带帮”只认口音
包括赵小卓和老高在内,莆田金商们的“第一桶金”,大多始于同乡或祖辈。
做黄金生意,需要在短时间内筹集大量的资金。莆田人一般不会向银行贷款,透过亲戚或老乡合伙,1天内融到巨款不是难事。快速复制商业模式,然后集聚新的财富。
为了第一时间获得黄金珠宝的供求信息,北高镇每天都有直达北上广的大巴,沾亲带故的村民们分享着技术、信息与人才网络,甚至可以赊账。纯正的莆田话,能让你在这如鱼得水。
区别于泉州、厦门的闽南语系,莆田话自成一派,旁人听来宛如天书的方言,恰是黄金行业内的财富暗号。在黄金珠宝“传帮带”的圈子里,上游下游,认的皆是这一嘴口音。
在南下淘金的那几年,赵小卓与相熟的金矿商人打交道时,若开口讲起的是莆田话,有时候甚至可以少付上百万的定金,“这就是我们祖辈用血泪积攒下来的信任与财富。”赵小卓说。
除此之外,相同地域和血缘构成的宗族文化,成为莆商最为重要的关系纽带。在莆田,东庄人开医院、忠门人搞建材、北高人倒卖黄金、仙游人做红木家具,“一镇一产业”的抱团经商模式极为明显。
在20世纪90年代,“我带你外出做黄金挣钱,包你回去盖一栋和我一样漂亮的大房子”,曾是北高人最认同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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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高镇路边随处可见的广告 时代周报记者 郭梓昊/摄
赵小卓的大伯几年前仍在从事上游的拖金业务;几个堂兄弟则包揽了家族的黄金零售生意,在全国范围内开起了金店;家族里打金手艺好的,在厂里当工匠师傅。“我们抱团做生意,讲究的就是信誉。”赵小卓打趣道。
当年叶仙风及其弟子的打金手艺通过亲属和朋友间辗转传递,甚至在村落中形成了世家支系。在北高镇内豪宅最为密集的美兰村,2000户人家在全国开了超过2000家金店,“村里以叶家势力为主,下方有多个黄金世家,谁都不服谁。”赵小卓说。在北高众多的妈祖庙修建资助榜上,几大家族的身影名列前茅,动辄几十上百万元的捐款,也在暗暗展示这些世家大族的雄厚财力。
摸着金子长大的后代们
家族对于这些北高年轻人来说,既是助力,也是一种限制。
从小耳濡目染,赵小卓对黄金的质地有着极为敏感的研判,仅凭肉眼便可以观察出999金、9999金的差异。有意从事黄金生意的北高年轻一代,则由家族成员带领学习经营,掌握产业链上所有环节后,在父辈的支持下再开金店创业,可一旦离开家族网络,他们将失去护佑。
相比起堂兄弟来说,留在家乡的赵小卓是“不太成器”的一个。少年时不像父辈般吃苦,青年时赚快钱,容易让人丢掉拼搏的狠劲儿。现在的他选择抛下黄金生意,安心留在这个温柔乡,跑跑网约车、卖卖莆田鞋,“前几年攒下的,省着点,下半辈子够用了”。
老高也有同样的感受,年轻一辈中愿意做父辈接班人的并不多。去年,儿子刚从一所985大学毕业,老高有意安排他去表亲家开的金店当经理,但儿子非要自己外出折腾点名堂来,自己创业干物流。老高只能暗暗安慰自己:“去呗,莆田人哪有不闯的道理。”
前几年,老高注意到,村里开始多了一些年轻的外地面孔,皆是世家大族招来的女婿。曾有本地富商嫁女儿,光是陪嫁,金额便在2000万元左右:将近100公斤的黄金,一套北京的房子,一辆车。婚宴上,鲍鱼海参、鱼翅龙虾,全是硬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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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高镇黄金大厦 时代周报记者 郭梓昊/摄
但这部分外来客也给当地带来了一些不稳定因素——有的没有恪守北高祖训规矩,有的还把家族采金技术外流,由此引发的狗血戏码时有发生。“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镇上这两年的婚姻嫁娶,对象基本都在自个村里找,再远点就到隔壁村寻个女婿。”赵小卓说,原本逐渐开放的门再一次被关上。
在莆田之外的世界,北高的珠宝帝国传奇,似乎也很难再度续写。
北高人从事黄金生意几十年,始终没有打造出一个响彻全国的黄金珠宝品牌,后续其它莆田资本的涌入,也让几大世家的黄金生意变得复杂。如今,不少莆田系医院的投资者早已转向北高黄金产业,原本马路边的医院宣传牌被换下,取而代之的,是印着金店股票代码的广告。
北高政府曾寄希望,打造一座北高镇黄金珠宝产业园,将黄金产业带回北高。在300亩盐田上,引入了恒大地产、维也纳酒店等知名企业,打造了“黄金鸟巢”和“黄金大厦”等地标,并建起众多媲美一线城市的办公写字楼,北高的后代们第一次感受到大城市的魅力,这里曾被喻为北高镇的未来。但欢呼声过后,建成不久的产业园缺少企业入驻,再无人问津,与周边村镇一同陷入了落寞。
再次回到象征未来的“黄金鸟巢”前,赵小卓心里五味杂陈,一百米开外是当年祖辈吃过苦盐碱地,远处则是富裕后正在兴建的豪宅别墅,一个念头从脑海里产生,“不断膨胀的欲望究竟会将人带往何处?”
(应采访对象要求,老高、赵小卓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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