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村夜惊魂(民间故事)
开篇小时候,最佩服邻里那位会说书的老大爷啦。甭管啥故事,在他嘴里总能演义出精彩叫绝的情节来。夏夜纳凉听过他个鬼段子,愣是骇得我打着手电才敢走回家。更好笑者,暑期后竟发现自己的作文,啥时也沾上他那有板有眼的说书风格了,让老师都大呼惊奇。哈哈。
16岁那年,我下乡了。作为最小的“老三届”,和学哥学姐们一起,插队到了闽赣交界的一个小山沟里。
那是大山深处最荒僻的一块旮旯,距县城足有百把里远,四周群峰叠嶂,一条30多米宽的山溪居中穿过。将十个村落(当时叫“小队”)沿着溪畔的小街,首尾相连。乡公所(那时叫“大队部”)就位于相连的中段,两端的溪水在彼处的大木桥下汇合一处,流向城关。
在我眼里,那儿就像一块埋汰的璞玉,虽民风淳朴、山林奇秀、别有洞天;却也土地贫瘠,粮产低下、民生艰难。烂泥田里溢满了锈水,翠竹荫下破落着泥墙,让你仿佛走进了年代封尘的故事里。
尤其夜晚,乡间更是暗昧无边。小水电的疲乏,使路灯成了幽幽红丝,似睁血眼。户户皆油灯闪烁,如豆昏黄。万籁俱寂中,唯闻山风呜咽,不时送来几声林鸟怪叫,令人发毛。说书里常见的阴森氛围,全在这儿活转起来了。
那時没知青点,都住老乡家里。仨女生住楼下,男生们全挤在房东放农具的小阁楼上。那天夜里,我忍不住悄问身边的小许,你看这诡秘的黑暗中,不恰似有某种灵异,正蛰伏深藏、伺机而动么?他听了嘿嘿直乐,笑我必是看多了鬼故事。哼!我没好气地笑呛道:行,你胆大,哪天别被鬼撞上哦!……
这当然是句玩笑,可谁能想到啊,它竟一语成真!也就几天后的夜里,一桩惊天骇绝的魅影怪事,就在我们身边蓦然登场啦!而当事的目击者,恰恰便是小许!
作为我的好友,小许的坦诚踏实是公认的,绝对无人疑其作假;而其一向胆大豁达、无惧鬼邪,更是夙为大家所赞佩。所以那一晚,当看他竟吓得两眼发怔、面如土色时,所有人都震撼了,觉得比自己亲临亲睹还恐惧!——虽40多年过去矣,那一幕至今恍如眼前。 究竟啥事,居然让小许恐怖到如此?诸位不急,听我下面道来。
那,是一个深秋的夜晚。地里收割过了,白天农活少,夜里大伙儿精神足,都聚在油灯下看书或聊侃。小许则独自一人去“上街小队”,找插青的哥们“拼老K”去了。
这里需交代一下:我们那村靠近大队部。欲前往上街村,须先经桥头和中街两地。这俩村紧挨一起,住户相连,比较热闹些。我夜里也常去那边走走,听供销社的老陈拉二胡。但是,从中街再到上街就不同了,中间隔着一段好几里长的荒野山路。听上年纪老农说,那一带原本也是瓦房相接的,只因日本鬼作孽,当年在浙赣一线空投跳蚤,致鼠疫横行,硬是整村绝户地夺去生命,只留下一片废墟。
平时,我们一般都搭着伙才敢走那段夜路。当晚因月色不错,小许自恃胆大,又带着手电,所以“犯牌瘾”后,见无人跟从,这才独自出发,要找水电站附近的上街牌友们切磋一番。
山乡的夜晚宁谧静寂。乡民们晚饭后,多半会聚在“记分员”家里,关心一下“工分”,谈谈明天农活的分工,再说笑闲扯一阵后,便各自回家,早早吹灯睡觉了。夜晚因而更显漫长,躺床上只闻溪水的流淌呜咽,伴着隔壁农妇哄睡幼婴的凄然哼调,勾人无限乡愁。
约近子夜时分,大家看看桌头闹钟,估计小许今晚鏖战,怕要在上街过夜了,遂下楼欲掩上房东家的大门。
蓦地,忽闻村头处处犬吠,伴着一阵急促脚步由远而近,最终嘭地撞开大门,跑进的一人正是小许!但见其喘息未定便连呼“有鬼、有鬼”!众队友闻声莫不披衣下床,挑灯聚拢,惊问鬼在何处?昏暗的灯光把各人的幢幢身影投映在房内泥墙上,阴森摇晃,气氛一时凝固!
小许脸色发青,额挂冷汗,两手冰凉,半晌才缓过一口气来:“唉!——真是见鬼啦!”
大伙闻言相觑,心里稍安,忙问是否在荒村遇见了啥?小许只是点头,却语无伦次,说不出个究竟来。
因边厢的房东已在发声抱怨喧扰。大家遂不再追问,只是慰抚小许,并招呼其喝水、洗漱后睡去,一夜无话。夜半醒来。我见小许还在翻身,不知是否睡不着,抑或在做噩梦?
次晨,他很晚方起。心神已定的他,不待大伙再问,便将夜里所见的惊秫一幕,一五一十地向我们和盘托出。说到恐怖的关节,犹心存余悸。而听众中的小女生,早已惊呼连连。
这正是:“因恃胆壮过荒村,谁知暗夜惹惊魂!”
惊魂
据小许称:前天夜里,他来到上街村时,见时辰尚早,还去水电站的站长那儿喝了点米酒。借着微醺,他跟村里的知青一直搓牌到11点半了才尽兴;而后谢绝挽留,执意连夜步行回来。
其时月已西偏,仍银辉泻地。待走近荒村地界时,天气突变,起了阵山风,凉嗖嗖的,使只穿单薄衬衣的小许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酒意顿消。云朵掩映的迷蒙月色,把路旁的高低断垣和远近山丘,映衬得如同怪兽的黑色剪影,倍显诡秘狰狞。白昼听老农叨过的尘封史实和种种迷信传说,此刻不由自主地全涌上心头。他下意识地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啪”!猛听前方路上清晰一响,似有泥块砸地碎裂。小许立时止步,静聆片刻无声。刚要迈步又是“啪”的一声!这回借月光看清了。分明有个小砖粒从高处抛到路面,弹起后翻过路坡落入溪中。
谁!“他条件反射似地吼了一声。在万籁俱寂的荒村野地里,这一声吆喝显得那么突兀而孤独,并未使他壮胆,反倒自怕起来。
小许回忆说,当时他本能地心怯,直想尽快跑开。可是,当看到又一团泥块落地,路边墙后甚至还有”咯咯“的窃笑声时,他感到愤怒了。一股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他忘掉了恐惧,欲必一探究竟。
”我拧亮了手电,往路边仔细搜索,想找出原因“小许说。
他看清了,自己已来到荒村的转角处。这儿路边有最高大的一堵废弃土墙,墙面开着宽大的门洞,似在无声述说着往昔的故事。顺着雪亮的手电光柱,他望见门洞内衰草没膝,随风摇曳,别无他物。于是索性打着手电闯入进去。
这时的他,似乎沉浸在一种”夜闯敌营“的莫名兴致中,因发现”户内“其实空间偌大,一些隔墙虽然破败,却还保留房间的构形。竖耳屏息有顷,小许猛听”房间“内窸窣有声,便朝里面摸去。
这时,最怪异惊怖的一幕出现啦!—— 自踏入”房间“的那一刻始,他发现电筒的灯光蓦然黯淡下去了,先是昏暗发黄,很快竟完全熄灭!因废屋有后山墙的遮挡,此处月光完全无法照到。所以霎那间,小许便陷入了荒村、绝户、无边黑暗的深处!
更恐惧的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房内居然扑簌簌地又站起了一个人高的黑影来!那黑影的上部,分明飘忽着两团绿幽幽的鬼火,像是一对眼睛直勾勾地瞪着他!还有呢!鬼火后头竟然发出几声”咔咔“的干咳,如同一个干瘪老头的无力咳喘,又像在冷冷地阴森干笑。
那一刻,小许觉得全身的血都凝住了,透心的冰凉从头顶直穿脚底。他如同中了梦魇一般,想喊,却发不出声,想跑更无力迈腿。也不知自己是怎么跌跌撞撞离开荒屋的,直到走出老远,这才恢复气力,十来里路一气猛跑了回来!
听完小许述说,大家如同炸了锅,说啥的都有。
”别是绝户的冤魂现身了吧?“村里的小年轻,如陈二狗、庚一等人最先嚷嚷。可大伙儿听了都觉太扯淡。
有冤,咋不找田中角荣去讨说法呢?这不刚好来访华了么?跟咱知青又有啥过节,较什么劲啊?简直荒唐嘛!
有些老年乡民则认为是山魈作怪。这是老人们对山野鬼魅的一种称呼,和动物园里的猴类两码事。据说该邪灵挺厉害,夜里睡好好的会引惑你到户外,然后塞你一鼻孔泥巴。
高中的知青多怀疑,会否遇上什么野外兽类了?凡动物夜里双眼都发绿光呢!
但,有一个人高的动物吗?”小许质疑了。——是呀!除非黑熊!可咱闽北压根没这种野物呀!
大伙儿莫衷一是,直到几天后,乡里的民兵连吕连长从公社开会归来,才算彻底解开了谜底。
吕连长
讲到这儿,先穿插个说明。就是那个高墙的废屋,其实咱知青们平日里挑谷子碾米,都要打那儿路过的,早已熟视无睹了,只是没有走进门洞里去过而已。如今小许的事传开,进去查勘的自有人在。只是,这会除了衰草依旧,又能看到啥?总不至那个窃笑的老头,还守在那儿等你参观吧?对不?
总之,众皆百思莫解,遂使惊闻更加疯传,一时成了地头村尾、工余饭后的热点谈资。对此,当地干部倒没说啥,驻乡的“毛思想宣传队”队长老郭却先蹙眉了。
何谓“宣传队”呀?哦,眼下的后生或许不懂。那是特殊年代的“特产”。城里的干部,上至厅处级,下至教书匠,被批斗半死后,最终既不够“戴帽”,又不配“上岗”,咋办?集中下乡改造去!编为宣传队员,统称“下放干部”。其“下放”后的境遇与知青当然迥异。带薪不说,且已摇身为“工作组”似的下派官员了。在淳朴乡民和无助知青的眼里,不和“乡长助理”无异么?
这天上午,开了几天会的民兵连长,从公社回来了。刚进家门不久,宣传队的老郭就来探望,反映了这件怪闻。临了探问道:“你看,会不会是阶级敌人搞破坏,恐吓知青,要破坏上山下乡运动啊?”
嗬!在那年月,但凡有出轨的事,只管往阶级斗争上拽,准没错!
可吕连长细听完全部经过后,锁眉渐舒,长出罢一口气,含笑不答,只是摆手。
对啦!我们还得先介绍一下这位新出场的“吕连长”。
老吕是我们知青最起敬的一位乡干部啦!年刚不惑,却已有二十来年的工作经历。土改时就是最年轻的娃娃民兵。练得一手好枪法,五十年代打野猪立功,在镇里上台领过奖,平时为人正直、豪爽,谈吐诙谐。虽没念过多少书,但见多识广,和知青们挺合得来。
还有呢,他的身板忒壮实,较之乡民大多低矮的身材,确也显得另类。尤其那古铜色的脸庞,棱角刚毅;再加上浓眉大眼,络腮连鬓,——嘿,看着形象就够分。
不知谁先说的,老吕有点象《三进山城》里的李向阳吧?仔细一琢磨,吔,你别说,无论气质到外貌,还真有那么点意思呢!知青爱逗,在玩笑场合,就“吕向阳”地叫开啦!
话说那天早上,大伙儿都出工到五里开外的“车斗坷”修田埂去了。这是冬闲时的农田活,不咋累。但地块太远,中午照例不回家的。到时派个人回去,收集各家饭菜送到地头,吃完稍息,抽袋烟接着干。知青不比社员,有婆姨在家现做热饭菜。只能一大早就把米饭装好在饭盒里,撒上几片咸菜,然后捂盖在热水锅中,待到中午委托“快递”送到地头,能剩几多微温只有天晓得啦!
正午到了,饥肠辘辘的队友们等来了期待的午餐,“快递”陈二狗也同时捎来了个通知:吕连长和下放干部老郭,想请小许下午去大队部谈一下。
谈一下?不就是夜里遇怪那茬事嘛!小许很不悦。自己原仅“实话实说”,并未瞎扯。不想近日竟被传得纷纷扬扬,已深感不安。这会儿又咋啦?莫非还追究我造谣不成? 扒拉过饭,小许决定马上回村,俩高中知青也向队长告了假,下午要陪着去大队部给小许作见证。
午后,小许在俩队友的陪同下,从地头一回到村里,便去了大队部。那时的大队部,相当眼下的乡政府。当然,这仅从行政级别上相类比。若论办公条件,如今动不动就高楼、豪车的排场,当年做梦也难想像啊!直至知青年代,我们的乡政府仍坐落在一个旧祠堂里。
祠堂挺大,经解放二十年的改造,早已旧貌换新。内堂两侧,新隔出许多砖房,便是政府办公室。外堂的石砌戏台,据说原为祭祀或社戏场地,现作大会主席台。戏台两侧各有高出地面一层的联排看台,形同包厢。乡绅们当年即在此抽着水烟评头品足。而今看台早隔成一间间教室,办成了乡村小学。戏台前的大片场坪,平时供学童嬉戏,开会则乡民齐集。
走进祠堂,便闻书声琅琅,进入后堂队部,却冷冷清清。但见各房间大多落锁,只有民兵连部虚掩着门。一问方知老郭也没在,和书记、大队长一起检查“横南”那一片的农田水利去了。
原来啊,吕连长中午就把谜底向老郭捅开了。郭不是力主“查谣斗敌”么?听后不免尴尬,自然不愿露面,亦可理解矣。 此情事后方知,这里带过不赘。
却说吕连长闻得脚步声近,迅即开门出迎,把大家让进房内,热情倒水招呼各人坐下。
“公社会议开完啦?”高中队友搭讪着话题。
“是啊,人武部每年都要开的例会,其实就那么些破事,长话短说,何必拖上几天?真是的!——对啦,我刚到家就听说小许的事了。怎么样?那天晚上没被吓坏吧?呵呵!”老吕真是快人快语,一下子就直插正题。
见他一脸轻松,毫无怪责,大家忐忑顿消。
“许连长,那天我是真的见鬼——不、不,是真的见到好可怕的东西了!”小许首先结结巴巴地表白。“小许没说谎,我们都见到他吓傻啦!”队友也争着作证。
吕连长笑得更开了:“谁说撒谎啦?都别急,让我们听小许再把过程捋顺一下好吗?或许我就可以帮你们捉鬼了。呵呵!”
已经完全放松了的小许,于是用平静的语气,把那段遭遇又缓缓地复述了一遍。老吕专注地听着,笔头轻敲桌面,目光却落在很远。时不时地,还举手势截住话头,详询一些关键细节,显得饶有兴味。
“……就这样,我几里路一气跑回来,腿都软了!”小许说罢,长出一口气,端起水杯咕咚咚地连喝几口,感觉如释重负。
“是呀!当时见他气都喘不过来呢!”队友纷纷补充。但老吕一言不发,似仍在看着远方,众人不由面面相觑。 “都说完了吗?”片刻沉寂后老吕突然发问。——“完了。”众答。
——“好!”吕连长倏地收回目光,笑对大伙儿,猛一按桌子站了起来,做了个临战决断的手势。“那我们现在就去现场吧!把鬼给它抓出来如何?走!”
捉鬼
这是个深秋的傍晚,晴空万里,残阳如醉。从大队部到上街,沿途视野开阔,夕辉浸染。左侧脚下是碧波漾金的溪流秋水,淡青的远山下,块块农田已褪去了稻浪的单调金黄,显出了黑的泥地、褐的田埂、黄的草垛、还有一处处烧草的青烟。近些的山林里,红枫、黄叶和绿树层叠交互,五彩斑斓。还有青瓦灰墙的农舍、碧绿的菜畦、暮归农人的蓝褂、放学孩童的红巾,……所有的色韵都在山野间和谐映衬,交流渲染,构成一幅织锦的大地,如画的秋光!这样的美景,你看一眼便会终生萦怀。而风却是轻轻地吹着,带着高空透下和溪水传送的舒爽清凉,带来秋田里烧着稻草的泥味,揉进了农家晚炊的袅袅饭香,和着满山野果熟透了的芬芳,都在空气里氤氲播散。这样的气息,你吸一口就将永被迷醉! 三个知青跟在老吕身后,如同一支小分队向前进发。老吕的脾气是尽人皆知的,非到时候不摊底牌。所以一路上谁也没再提那茬,只是海阔天空地说着笑着,很快就来到了荒村的街路转角处。
重来旧地,小许完全换了副心情。首先,鬼将被捉,原先的满腹惊恐屈辱已化为强烈的好奇期待,此外,他发现眼前的荒村其实一点也不可怖。高低相接、错落有致的断垣土墙,夜里看去那样怕人,可眼下它披着一身霞辉,背靠青山、俯临绿溪,却竟如此秀美;就连长满墙内外的白穗菅草、金樱子等花草野果,此刻也都变得十分亲切可人。直到走进那堵高墙门洞内,小许也没从满怀感慨中摆脱出来。他甚至为自己的惊魂暗生羞愧。
“就在这儿吗?”见吕连长提问,小许才把思绪唤回,连忙点头称是。
“那好,从现在起,我们重现当晚的一幕,你就按当时的路线,从大门口直到破房间,好好地再走一遍,好吗?”“对了,得听我指挥,一步一步来,别走太快!”
小许遵言听令,拘谨地向前移步,仿佛踩着一个个无形的脚印。俩队友屏息静气地紧跟旁观,似要等候奇迹。老吕则运筹帷幄,指挥若定。
“好,好,——接着走——停下!!”“好,这会儿你往房间里看,瞧见啥了吗?”
“没有啊!”
“行,那你继续往前走!
走,走,好——停!!”“这下,能看见屋里东西了吧?”
“还是啥也没看到呀!”小许不住地摇头。
“这就对啦!你先站住别动,听我问话。”老吕掏烟抽了口,接着说:“那晚你在这位置,同样没发现意外吧?”
“对啊,当时我用电筒照着房间来的。”
“好咧!现在你照着原线路慢慢靠近房间,对啦,就这样,接近,再接近,——到门口了!快停!!”
“请立刻往左往里看!瞧见啥啦?” “哇!一堆砖土!足有半人多高!”小许很是吃惊。
“问题就出在这里!”见队友们上前争睹,老吕不紧不慢地分析道:“当晚小许虽持手电,但在刚才的位置,根本一无所见,视线都被隔墙挡住啦!而刚进屋,他电筒偏又出了故障!在往左搜索、放大瞳孔的紧张瞬间,首先映入其眼帘的便是这土堆的黑影,会有咋感觉呀?”
“哦!这么说,是土堆黑影造成的幻觉啦?”队友们恍然大悟。
“不,不对!当时我明明看见——”小许满腹狐疑地争辩。还没等说完,老吕已接住了话头:
“明明看见那黑影扑簌簌地站起来,足有一人高,还有鬼火和叫声对吧?——没错!当晚这房间内除了这堆砖土,其实呀。——的确还藏有一个鬼!那才是真正的主角呢!”
“鬼?——他是谁啊?”听着老吕如同福尔摩斯一般的案情分解,大家刚放下的心又噔地悬了起来!
这真是呀:说穿案底君莫惊。剥茧抽丝露“真凶”,
早赞吕连神猎手,更服推理似福翁!
只见老吕略伸前臂,随着三个知青跟定的目光,张开的手掌像变魔术一样,作了个海底捞月的手势,在空中猛一下攥成铁拳,似已猎物在握。然后,一字一顿、斩钉截铁地说:“就是——一!只!鸟!”
“啊?一只鸟?!”—— “对!一、只、大鸟!”
见小青年惊讶紧张的样子,老吕笑了,恢复了原有的详和。他一会儿缓缓踱步,一会儿背手而立,条分缕析地逐一回答了大家急不可待的提问。此刻呀,咋看他都像个讲台授课的老师!
“说具体了,这是咱这里特有的一种山林鸟类,老百姓爱管它叫‘笑笑鸟’。它个头大,成年的雄鸟,站起来足有尺把高,翅膀若一张,嘿,够两三尺长啦。这鸟长得丑,尖钩嘴巴大眼睛,两眼珠夜里绿幽幽地放光,还真是像鬼火!,想想吧!它若往这砖堆上一站,看上去有多威猛!黑灯瞎火的谁见了不得吓个半死?要我说啊,你还是够胆大的啦!”
“那干笑声呢?”小许没顾上老吕的褒许,急急问道。
“哦对了,忘了跟你说,正因你对声音的形容,才使我认定了准是这鬼家伙!要不,人们咋叫它笑笑鸟呢?”
小郑是老高二,知青里数他年纪大。他推了推眼镜小心地探问道:“吕连长,从你刚才描述来看,是一种山鹰吧?” “嗯,也算是一种鹰吧?但不是一般的山老鹞,个头也小些,反倒更有点像夜猫子。这种鸟昼伏夜出,深居山林,极少到居家村里来,所以常人多不了解。”
“既是夜猫子,叫声就该像哭,你咋说它像笑呢?”
“我只说有点像,谁说就是夜猫子啦?其实这特产啊,就咱这有!当然啦,它要真叫起来,那也跟鬼哭差不多,好听不了哪去。只是平时哼哼唧唧时的发声很特别,公的”咔咔“,母的”嗤嗤“,你别说,还真有点像人的咳嗽和偷笑呢!我在耕山队打野猪那会儿,有时半夜里,就常被身后树梢的突然怪笑吓得不轻。呵呵!对啦!我估摸那晚啊,这墙内藏的笑鸟怕还不止一只,而是一对呢!”
“哇!吕连长对这种鸟这么熟悉,一定捕猎过不少吧?”小郑钦佩极了。
“喔,那可不成!”老吕忙摆手道。“这种鸟最爱吃老鼠啦!有时也吃蛇、爬虫什么的,总之是益鸟。咱这儿老百姓从不去伤害它!”
“啊!我想明白啦!那些土块一定也是它给扔的吧?”一直旁听的知青小林,突然抢插一句,可把老吕逗乐啦。“你啊你,还真能想象!见过哪只鸟会扔东西吗?呵呵。听好了,那是给撸下来的——”
“这样吧——,我索性把整个经过给大家估摸一遍吧!这土墙啊,早上了年岁,刮风下雨时掉点砖土原也正常。只是那天夜里必有只母鸟在这墙头蹲伏,见有人来,忙悄悄转身跃入墙内。这一挪动、一蹬腿、再一扑翅,不就把三五块泥砖挨个儿推下来了么?墙那么高,墙头只要往外甩那么一点点,落地就会抛出老远,所以觉得像扔东西。”
“鸟已经躲你了,偏咱小许还不依不饶,要进去抄家。呵呵。这可好,一支公鸟在这破房里原本想捕食,或者与母鸟碰头什么的,你一进来坏了它的好事不是?所以扑簌簌就飞到了砖堆上,朝你瞪眼!一是怕你,二来生气。还好咱小许及时作了撤退,不然跟你拼命起来,它也够凶的呢!——呵呵!”
经老吕这一番分解,事情的全貌已纤毫毕现,众皆叹服不已。小郑首先赞道:“吕连长,你真神啦!这么多学问,叫我们学都学不完。所以毛主席教导我们,真得好好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啊!”
“行了,别给我念报纸啦!咱不过是老百姓过日子悟出来的一点东西,不比你们城里学生娃啊,一肚子墨水。尤其你郑老师!” 这一说,大伙全笑了。小郑人显老气,又戴副眼镜,“政治夜校”总由他读报,所以小队有些社员爱这么开玩笑叫他。不想老吕竟也晓得。嗬!——
“你那才叫实践出真知!”小林接过话茬,“真的老吕,我觉得你刚才那会儿真像福尔摩——哦不!真像是林海雪原里的203首长审案。”说着,便拿腔捏调地学起台词来:“狐狸再狡猾,也斗不过好猎手啊!”
“狐狸算什么,打野猪才有学问呢!”一说到老行当,吕连长来了精神。“走,这会儿都到我家去,给你们好好吹吹!顺便尝尝我新腌的黄鼠狼肉,味道还不错。”
“不啦!”大伙儿谦辞。小许说:“我们还要赶回去。这两天传闻得挺闹心,得马上讲个清楚,好好消消毒!”
“这你们就甭急啦!来这之前,我早跟邻近村的几个干部、知青碰过头。你们这茬事啊,管保不出今晚,大伙就全知根底啦!相信不?”“走吧!就别跟我老吕装客气啦!——哦,对了,家里的米酒昨天刚好揭盖,你们谁想喝两口?” 吕连长就住在不远的中街村。他家自酿的米酒,乡间早有耳闻。去年有知青也喝过。据说是砸吧一口,香喷喷甜滋滋的,一直流到心头。这会儿听他一招呼,大家馋虫都给勾上来了,谁还顾得上客气呀,一个个早已欢呼雀跃起来。
正是暮归时分,晚霞满天,炊烟四起。仨知青紧随老吕大步而行,人人轻松畅快。正是醇酒未饮,心头已醉。
后记
不出老吕所料,“见怪”的传闻,恰如它当初立时风传一样,不出两天也就很快销声。其实,对一切奇闻,吸引人们的还是它的神秘耸人,一旦揭开面纱,不过鸟儿而已,便即索然乏味,谁还再去嚼舌?
大家该干啥还干啥。社员照样每天出工,知青则开始为年终的“招工评选”预作绸缪。或写自荐材料;或找村、乡干部拉票;有关系的公社、县里紧跑;省城有线的长途电话搭桥。为了百里挑一的上调机会,大家各显神通。同一锅灶吃饭的哥姐们开始互觉生分,一向够铁的好友,此时也会因而隔阂、芥蒂、甚至反目……!这样一场年度大戏,总要等到来年开春才能歇幕。
小许地里干活给力,老乡每年都提名他,可不出公社总被“刷”下来。今次他已不作指望,有空下来只端着本书闲看。我床头那本《农村电工手册》居然也要了去,翻看上半天;和毛毛躁躁的过去相比,几乎换了个人。众皆夸他深沉、成熟多啦!可我总感哪儿不太对劲。自那一夜后,他似乎还没从阴影里完全走出来。
直到一年后,我因老父退休,替补回城。在打点行装惜别的那晚,他才突然问我:“老弟啊,你懂得多,再帮我想想吧!那天我手电咋就灭了呢?”
“哦!当晚不给你查过电筒了吗?尾巴的弹簧片有点生锈,电池没接触好当然就不亮了。”
“那——,为什么从上街出来一路雪亮,跑回家后一拧也没灭啊?偏偏就,唉!”——相信他是把久憋心底的话终于说出来啦!
“那有什么?”我尽量作出一脸轻松。“这接触不良嘛,并非完全不亮,只是没准会在哪节骨眼上出情况。一切都是凑巧呗!”
当然,这样的答复,连我自己都犯嘀咕,更别提说服他啦!可没奈何,除此之外。你又能说啥?!
是啊!生活中有那么多不可思议的神奇、那么多出乎意外的转机,我们早已习惯了用“偶然巧合”来说词,只当恰落在自己身上时,才会惊叹冥冥的操弄。 所以,后人对荒村奇遇,曾有首七绝,打油评叹曰:
“都说无巧不成书,巧到邪门掉眼珠。
影绰屋黑灯乍暝,任谁摊上也惊呼!”
其实小许已够胆大的啦!倘鬼魂能平静地现身,相信他一定乐于接见。国外影视中,就常有人性化的鬼魂,与你坦然相对,毫不可怕。如《第六感官》里的小孩,和鬼魂互助,还因此克服了孤独、自闭,重归健康生活呢!可惜,咱这儿鬼魂总是躲躲闪闪、拒人千里,未及出场,先示阴森。哈哈。所以国人怕的其实并非鬼魅本身,倒是出场前似是而非的惊怖氛围呢。
也因此有首诗绝,是专门点赞吕连长的,现附于此,结束全篇:
世上几人真见鬼?皆因惊氛面如灰。
胆识独赞咱连长,辨伪捉妖胜钟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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