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根蚂蚁:癌病房
癌病房作者/草根蚂蚁
人生在世,生老病死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上自皇帝总统,下自捡破烂儿的蹶子、卖烤红薯的徐嫂,或者一文不名的草根蚂蚁者也,都随时有可能遇到天灾人祸,罹患大病小症。大家都不得不到医院医治,很多人医治好了出院回家。有的人却病入膏肓,可能会一命呜呼,就此告别人世,从医院走向另外一个世界。所以说,医院这种地方是生生死死,生离死别发生最多的地方,大家集中在这里生,集中在这里死,阴阳两界相隔,却要在医院相邻,生者如斯,逝者如斯,在医院,每天都有“几家欢乐几家愁”的场景,这样的事情每个人都要经历几次。
凡住过医院或者经常到医院的人都有一种感觉,外面的天再热,医院里总是阴森森的,特别是那些有历史,时间长的医院,老建筑,老门窗,老走廊,老用具,都令人望而生畏。有点想象力的人在这里住院,每天都能构思鬼故事,是啊,“我现在睡的病床,曾经死过多少人?”“多少人是站着走进来,最后是躺着推出去的?”“这病床上的床单、被褥曾经盖过多少死人啊?”“曾经有多少和我一样的病人在这里度过难以入眠的夜晚,一遍遍查数天花板上的那些黑点,对面墙壁上的那些霉斑?一边查,一边想象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样?”就这样,细思极恐,就连每天来给自己打针喂药的漂亮小护士都忽忽悠悠地像纸糊的,来勾魂的童女,那些穿白大褂的大夫们都像催命的无常,有一种难以表述的恐惧感。
前些年,因为父亲病重,在癌病房呆过一段时间。二层小楼,老医院,老病房,地板被脚步磨得溜光,天花板和墙壁一遍一遍的刷上油漆,遮蔽了那些老去的时光与生死的见证。在癌病房里住院的病人,基本上都是被叛了“死刑”的,那些病人、大夫和家属演戏一样的在医院“背台词”,病人们在等待最后的时日,家属们在生死线上煎熬,大夫护士则是画出来的容颜,五官死板板的,那些可疑的笑容和话语特别做作,像故作仁慈的侩子手安慰死刑犯:“没事儿。不怕,不疼,一刀就结束了。”
那段时间,我晚上陪伴父亲,我独自面对走廊的窗户抽烟,空荡荡的走廊好像常常有许多无言的人影轻飘飘的游荡,那些人低头走过,常常在我身后留下一声低沉的叹息。
我写的这所医院在我们的城市是最老的医院,有六、七十年的历史了,据爸爸妈妈说,我就是在这里出生的,后来我父亲去世时的二层楼癌病房,最早就是妇产科,我不知道当初我是在哪个房间出生的,若也是在同一个房间,那么,人生的机缘也太“凑巧”了,用生死与共这个词汇形容一点都不为过。
我们都有体会,老房子里的故事多,医院更是如此。
我说的这所二层小楼就发生过许多难以用常识解释的离奇故事。常有迷信的朋友给我讲“小二楼”的故事,有妇产科时期的故事,有癌病房里的故事,现在,这里是法医科,仍然会有耸人听闻的故事发生。
这些故事若只是听说也好罢了,有几个故事是我亲历的事情,所以,我感触很深,过后一直无法忘记。
父亲得的是胃癌,发现就是晚期了,手术后,没有多长时间又复发,我们一直没有告诉他癌症的真相,但父亲心里明镜一样,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遇到险境,他反复告诉我:“箭声啊,这一次爸爸的病来得凶险。”
父亲是一个抗日时期的老兵,生生死死的事情见惯了,一生乐观。他住院的时候,每天都要我扶着他挨着病房“巡视”,与那些病入膏肓的病友们胡扯八道一通,常常是他到哪个病房,哪个病房就有了笑声。
到了后期,父亲基本上是靠药物维持,医院的朋友早已打了招呼,让我们早点准备后事。我们准备了寿衣,放到一个病床下。有一次父亲还问,“那床下的包裹是什么?”我说,“是以前的被褥,准备拿回家。”我觉得,父亲肯定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他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
当时是我和我姐姐轮流值班。有一天姐姐告诉我,病房发生了怪事,“昨天后半夜,走廊里不停的有小孩子们打闹,他们还竟然跑到病房里来,但是只听得到声音,看不到人影。”
我说,“姐啊,你是在做梦吧,深更半夜,癌病房里哪来的孩子啊?”姐姐一直奇怪得很,但我没有当回子事儿。
第二天我值班,晚上我沉入梦境。好像是一个明媚的早晨,阳光透过玻璃,格外的清亮。一队小朋友手拉着手从走廊出去,他们唱着歌,广播喇叭里还有“小喇叭开始广播了”的声音,还有轻快的音乐。这群小孩子来到我们的病房,他们拉着我父亲起床。有几个孩子甚至把父亲的送老衣从床下拖了出来,东一件,西一件,弄得到处都是。情急之下,我从床上跳了下来。梦醒后,我看见父亲竟然端坐在床上,而另外一个病床上,父亲的送老衣被一字摆开,整整齐齐的,好像在等待着父亲去穿上。“是谁把这些衣服拿出来的?”我当时既害怕又疑惑,父亲已经到了半昏迷状态,他怎么可能下地去摆弄他的那些寿衣呢?
“那不是他,是谁呢?是我吗?”我的头皮一阵发麻。
我平时睡眠质量很好,极少做梦,但那几天,我在病房的床上一睡觉就进入梦境。
那个晚上,走廊里又有了动静。
外面走廊里不断有人来回走动,并且相互传着话“快,开饭了,吃饭了。”
我探头到门外一看,只见整个病房的人都在走廊排队,那些行将就木的,病入膏肓的,卧床不起的,甚至在重症监护室躺着不能动的都在,拿着碗盆站成一排,相互之间窃窃私语。令人惊异的是,他们的脑袋不是耷拉在胸前,就是仰在后背,好像脖子上的骨头都不起作用。我突然看见父亲也在队伍当中,他把头仰在后背,用两只圆滚滚的眼睛盯着我看。在走廊的尽头端坐着一个黑胖子,穿着一件黑色的袍子,面前摆放了一个大盆,盆里面好像是什么稀饭,每轮到一个人打饭,他都会乘上一勺饭,但他并不是直接倒给他们,而是反复问:“饿不饿?想吃饭吗?吃不吃?吃不吃?”他一边问一边用一根棍子敲打这些人的脑袋,那些被击打的人纷纷回答:“我吃,我吃,我吃。”回答后,他们的脖子好像就有了力量,耷拉在前或者仰在后背的头颅在渐渐恢复原位。这时,那个黑胖子会更加猛烈的拿棍子打他们,并咒骂:“就他妈会吃,吃死算了,我让你吃,我让你吃。”有的人被击打的头颅又耷拉下去,手里端着饭却无法进食,急得在走廊里东跑西窜。有的人善于躲避,头颅成功恢复原位,就兴高采烈的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像是中了奖一样兴奋。我看见我父亲就端着一碗饭躲在墙根,避开了黑胖子的击打,精神焕发的在吃饭,父亲吃得那么香甜,我想也是,他得的是胃癌,晚期是滴水不进,饿了那么长时间,已经瘦的皮包骨头,现在终于能吃饭了,他肯定要多吃些。我还暗自为父亲高兴,心里面那些压抑的阴影轻松明快了许多。
醒来后,我才发现刚才是在做梦,父亲还在半昏迷中,走廊里静悄悄的,天已放亮,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
第二天我打电话给我的一个“有眼儿”的朋友,他通晓另外一个世界的事情,他在电话里停顿了片刻,然后说:“哎呀,不好,这个梦不好。老爷子昨天是遇到土地爷了,作为神仙,土地爷有时候会用各种方法去检验他治下的那些人们,谁该死,谁不该死。那些头没有竖起来,没有吃饭的人都躲过了一劫,吃饭的估计就危险了,你有个思想准备,老爷子恐怕就在这几天。”
果然,医生查房后就通知我和我姐姐,让我们做好准备,该通知的家里人都通知到,“快不行了,别难过,谁家都会有这事儿,把后事处理好是最大的责任。”医生是老熟人,这样的事情和场面他见怪不乖,类似的话语也不知说过多少遍,也许说者无意,听的人却是晴天霹雳,再有思想准备,也是生死离别。
这一天是我最难熬的一天,我们都在等待,等待我父亲的“死刑”,医学上的判决是不容辩解的,也没有缓和余地。入夜,父亲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但他仍坚持着不愿离去。
我时不时地想起昨天那个离奇的梦,心里满不是滋味。我到走廊里点燃一支烟,这个靠窗户的地方就是父亲昨天梦里吃饭之处,而今留给我的只有梦里那些怪异的镜像。冥想中,我突然嗅到一种很熟悉的味道,浓浓的茉莉花茶的味道,我知道,这是父亲的味道,他一生钟爱茉莉花茶,喝了一辈子茉莉花茶,我记得,小时候父亲抱我,我最喜爱的花茶味道。后来,我每次在他身边,都能从他的身上感受到茉莉花的气息。“是父亲吗?”我内心一震,感到一个人影从身后走过,我回过身来,眼前一无所有,只有淡淡的茉莉花香。病房里突然传出姐姐凄厉的哭号,我明白了,父亲刚刚离开了这个喧嚣的人世。
后来几年,那个梦一直缠绕着我,我写了许多首关于父亲的诗歌。活着的人对逝去的人最深沉的爱莫过于怀念,死人活在我们的记忆里,每一次记起,都是一次生死邂逅。
尽管父亲不懂得诗歌,但作为儿子的我,却是一个诗人,我觉得,我给他写一首诗歌和大家一起阅读他,比烧多少纸钱冥币,造一个多大的坟墓给他都值得。
癌病房
癌病房的走廊里
阴郁的人
被冬日的阳光剪下影子
他们僵直地望着窗外
医生和护士
都诡秘地微笑
父亲不能吃饭了
癌细胞不再需要营养
它们强迫父亲张大嘴呼吸
并不准他说话
父亲是一个喜欢说话的人
但他现在什么也不说
深夜,我在走廊的灯光下
点燃一支香烟
我突然想起早逝的母亲
她会不会和父亲
在某个路口约好相见
也许父亲的死
对母亲是件高兴的事
病房里传来姐姐的哭声
我知道父亲走了
刚才他走过我身后时
我闻到了他的气味
他钟爱的茉莉花茶
一路飘着到了走廊的尽头
草根蚂蚁(饶箭声),河南省鹤壁市人。五一原住民,有诗歌、小说、散文等百余万字,出版诗集《小巷先知》,传记《金声玉振一一金不换传》,写有小说《清白》、《寿衣店》、《七零年代的欲望》、散文集《汤河时光》、民俗作品集《望鹿楼》,主编杂志《领军》、《大美鹤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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