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dmin 发表于 2022-5-26 13:26:00

民间故事:特殊叛徒

深山老林藏本营,抗倭防寇驻奇兵。假意当叛徒,真心保家国。住敌营,从寇令,伪身负重任;引山道,炸粮车,孤军喋血战。真相大白,老父断肠。
一 纪律
黛色的远山一脉连着一脉,重峦叠嶂,起伏交接。骑着高头大马的河野大佐正带着队伍行进在山中,他望着神秘的山林,脸上显现出紧张的神色。
走在他身边的日军小队长说:“报告长官,这一带的抗联半个月前就被剿灭了,您只管放心走。”
日军小队长的话音刚落,山林里就是一声枪响。一颗子弹从山脊上飞来,在河野大佐的钢盔上溅起一束火花。
河野大佐从马背上滚下来,对着日伪军喊道:“八嘎!有抗联。”
日伪军迅速散开投入战斗,而山脊上的枪声又消失了。
这座山是完达山的余脉之一,叫头道梁,在县城西北三十五里处,山里面有抗联。半个月之前,县城里的日伪军突然进山讨伐,一场惨烈的战斗过后,留下了很多抗联的尸体。不光县城里的日伪军,就连当地的老百姓都相信,山里的抗联被彻底剿灭了。可是今天,河野大佐带着日伪军刚刚进山,就又听到了枪声,尽管这枪声和半个月前比起来稀疏了不少,河野大佐还是十分震惊。在微微振作精神之后,他又開始指挥日伪军快速通过山林。
日伪军刚刚从藏身之地钻了出来,枪声又如影随形地响起来。这次是两声枪响,两名日军中弹,倒在了地上。
日伪军慌乱地逃避,河野大佐蹲在一块山石后面,恼怒地问日军小队长:“你不是说这里的抗联被剿灭了吗?”
日军小队长说:“是啊,上次讨伐,一共看到二十多具抗联的尸体,应该没有了呀。”
“听枪声,这山里至少还有两个,我们并没有全歼他们。”河野大佐说。
日军小队长问:“还要不要通过山林?”
“当然要过去。”河野大佐说,“这条通道必须打开,不然怎么把粮食运过去?”
河野大佐说着,突然从山石后面站起来,挥动着战刀,冲着日伪军大声叫喊:“出击,剿灭抗联。”
日伪军一面放枪,一面向前行进。此时,有两个人正在山脊上变化着位置打击鬼子。他们正是冯老汉和他的儿子冯生。
看着下面发疯般的鬼子,冯生打鬼子的瘾被勾了起来。他接连射击,打得正起劲,却听到冯老汉说:“行了,生子,快撤吧。”
“让我再打几枪。”冯生说。
“行了,”冯老汉说,“不要忘了上次战斗的教训,咱们见好就收,保存实力。快撤吧,回去还有重要的事呢。”
父子俩瞅了瞅下面仍在进攻的鬼子,不再恋战,悄然隐入山林,从山脊的另一侧下了山。
在山上还响着枪声的时候,冯老汉和冯生走进了山脚下的一个村子。在一间屋子里,马山、陈武、枣花正等着他们。这三个人都是半个月前在那场战斗中的幸存者。惨烈的战斗过后,原来三十人的抗联部队现在只剩下五个人了,在没有得到上级的撤退命令前,他们必须坚守在这里。为了避免日伪军再次讨伐,他们暂时躲在这个村子里。在冯老汉的提议下,很快组建了五人抗联小队,一面扰袭鬼子,一面争取与组织联系。大家的想法很一致,就算全部牺牲也要守住卡子,阻止鬼子进攻兰棒山的抗联二路军总部。
冯生的身影刚一进院,枣花就迎了上去。
“生子,你没事吧?”枣花问。
“不光没事,还打死了好几个鬼子呢。”冯生高兴地说。
“听见山里的枪声,我可担心了。”枣花说。
“担心啥,我这不是回来了嘛。”冯生说。
两个人正说着话,冯老汉进了院子,他对枣花和冯生说:“你们都进屋,我有事要说。”
枣花和冯生跟着冯老汉走进了屋子。
陈武、马山看见冯老汉都笑了。陈武问冯老汉:“两个人的伏击战还顺利吧?”
“还行。”冯老汉说。
“你们仔细听听,山里的枪声还在响呢,这伙鬼子不少。”马山说。
“他们还在搜山,可你们已经撤回来了。这种游击的打法真不错。”陈武说。
“就算这样打,咱们能坚持多久很不好说。”冯老汉严肃地说,“现在鬼子正在执行三年治安肃正计划,烧毁民房,制造无人区,断绝抗联的粮道,让抗联穿无衣、住无屋、食无粮。半个月前,总部的压力就很大,常常十几天吃不到粮食,靠吃野菜、树皮充饥,队伍大量减员。现在鬼子又在各村抢粮,应该是为进山讨伐作准备。一旦鬼子进了山,抗联二路军总部就很危险了。我想派个人去县城跟地下交通员接头,把这种情况传递出去,让总部早作作准备。可你们几个合适谁去呢?”
冯老汉说着,望着面前的四个人。
“我去。”陈武说。
“我也可以去。”马山说。
“还是我去吧。”冯生说,“县城的那个联络点我去过,路线比较熟,会少很多麻烦。”
“那就你去吧,”冯老汉说,“联系上地下交通员后,尽快返回来。”
“知道。”冯生说。
“还有一样,”冯老汉说,“现在是特殊时期,就算是我的儿子,我也要叮嘱一句。万一被鬼子抓到,千万不能叛变,叛变是没有好下场的。”
“说啥呢,老哥。”不等冯生说话,马山就不爱听了。他对冯老汉说:“生子这孩子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他是不会做对不起抗联的事的。”
“我说的是最基本的纪律,对谁都一样。”冯老汉继续正色道,“听到了吗?生子。”
“听到了,爹。”冯生回答道。
在头道梁的枪声尚未沉寂之际,冯生出了村子,正向前走,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回头一看,原来是枣花。
“你咋来了?”冯生问。
“我来送送你。”枣花说。
“送啥,”冯生说,“完成任务,我就回来了。”
“接头的暗号记着吗?”枣花说,“你可小心些,现在县城里搜查得紧,不比前些日子。办完事,不要耽搁,速速返回。”
“记着呢,”冯生笑着说,“来买药,顺便要个古方。”
冯生顺势捧过枣花的脸亲了一下,转身上路了。
枣花看着冯生的背影,直到那背影转过山脚消失不见了才离开。
二 婚事
半个月前,头道梁的密营被日伪军发现之后,县城的防守就更严了。正是上午时分,几个日伪军在城门口盘查过往行人,盘问得很仔细。
冯生来到城门外,略感不安。正想着如何不露破绽地进城,忽然,他瞥见城墙根坐着一个穿着破烂衣服的乞丐,他来了主意,朝那乞丐走去。
冯生来到乞丐面前,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服,又指了指乞丐身上的衣服,问道:“朋友,咱们换一下衣服行吗?”
乞丐的眼睛立刻亮了,疑虑地望着冯生。
“要换的话,就快点儿。”冯生说。他说着,开始脱自己的衣服。
乞丐愣了一下,也开始脱自己身上的衣服。冯生在给乞丐衣服的时候,没忘把口袋里的钱掏出来,揣在接过来的衣服里。
两个人换好了衣服后,冯生用手沾了一点儿土,抹在脸上,朝城门口走去。这下子,日伪军没有怎么细看,也没有怎么细问,就放他进了城。
进了城之后,冯生才闻到身上衣服的馊臭味。他吸了吸鼻子,皱了皱眉。大街上都是目光呆滞的行人。路两边摆摊子的,发出死气沉沉的叫卖声。每个摊主都是愁眉苦脸的一副苦相。生意清冷,缺少主顾。
两个日本兵迎面走来,冯生停住脚步,准备应付盘查。然而日本兵却在前面的香烟摊子前停下来。一个日本兵抓起一盒香烟就往兜里装,卖烟的低眉顺眼,不敢作声。
冯生在心里骂了一句“小鬼子”,顺势拐进了另一条街,可是没走几步,就停了下来。因为布摊上的一块花布吸引了他的目光。因为不常进县城,冯生的心踌躇起来,他很想买下那块花布送给枣花。
他机警地瞥了瞥周围,见没有人,就走到布摊前,拿起那块花布,端详了一会儿,然后把花布放下,说了声“算了”,就离开布摊,朝前走去。
在县城里穿过几条街,冯生来到了要接头的中街药铺前。药铺的门紧闭着,看起来很安静。驻足片刻后,他走到了药铺门前,伸手叩门。
可当冯生的手刚落到门上,就听门里有人问道:“干什么?”
“来买药,顺便要个古方。”冯生说。
门一开,有人伸手把冯生拽了进去,同时几支枪口对准了他……
临近黄昏,冯生还没有回到头道梁。冯老汉拿着一根木棍在墙上画着,墙上又多了七条竖杠。
“又打死了七个?”马山问。
冯老汉点点头,说:“啥时这面墙画满了,好日子也就来了。”
“生子还没回来吧?”陈武拿着一只旱烟袋,一边抽烟一边说,“我这眼皮怎么老是跳呢。”
“你别瞎操心,就是遇到鬼子,生子也能对付。”马山说。
“怎么对付?”陈武吐出一口烟,“去县城执行任务,生子可没有带枪。”
“枣花呢?”冯老汉问。
“去村口迎生子了。”马山说,“我瞅这两个孩子你有情我有意,谁也离不开谁,老哥,你不如早點儿给他们把亲事张罗了。让一对鸳鸯住在一起,别老让他们隔墙望着。”
“这时节,怎么张罗?”冯老汉说。
“就这时节才要张罗好事呢,”陈武说,“咱们现在只剩下五个人,说不上哪天就‘壮烈’了。要是喝不上他们的喜酒,那才叫死不瞑目呢。”
“哈哈,”马山被陈武的话逗笑了,看了陈武一眼,“看来你比他们自己都急。”
“是啊,”陈武对冯老汉说,“老哥,生子和枣花的事,你还是早点儿拿主意吧。最好在下次战斗之前,把他们的婚事办了。大伙都看得出来,生子离不开枣花,枣花也离不开生子。”
正说着,枣花走进了院子,几个人就都静下来,看着枣花。
“我们刚才还在说你和生子的事。”陈武说。
“啥事?”枣花问。
“想让你嫁给他,我们好喝喜酒。”陈武说。
枣花的脸一红,装作恼怒地问:“谁说的?”
“我说的,”马山说,“日子都定好了,就在下次战斗之前。”
只听冯老汉说:“就这么定了,等生子回来我就跟他说。这两天进山打几只野味,简单准备一下。”
枣花更羞了,红着脸,不说话。她和冯生都出生在头道梁附近的这个村子,从小到大,冯生做的每件事,她瞅着都顺眼;冯生长大了,她看着他更顺心。在冯老汉的带动下,村子的几个人加入了抗联,其中就有他们两个。此后的战斗间隙里,两个人更是经常在一起,在日军断粮道的日子,他们一起挖野菜、下套子捕猎物。半个月前那场惨烈的战斗,日伪军找到密营,打死了许多抗联战士。她已经忍饥挨饿了几天,没有走路的力气了,是冯生一直背着她,跟上了冯老汉等人。她对冯生心存感激,暗想自己日后要嫁的人注定是冯生。下午,她在村口一直等着冯生回来,可是迟迟不见冯生的身影,一种忧虑就从她的心底升起来,慢慢地变成了不安和恐慌。
“冯生也该回了吧?”陈武问枣花道。
“没,我去村口看了,没有人。”枣花有些失落地答道。
“那就等一等吧。”冯老汉神色凝重地说。
夜深了,冯生还是没有回来。在等待的过程中,大家都闷声不响,一种不祥的气氛笼罩着屋子。枣花揉搓着辫梢坐在炕沿上,耳朵却在听院外的动静。冯老汉一口接一口地抽烟,缭绕的烟气飘过油灯,又消散在空气里。
“大家都歇着吧。”冯老汉说,“他今晚要是不回来,明天我就去县城找他。”
“他不会被鬼子抓了吧?”枣花忍不住担心起来。
“不会,”陈武说,“生子机灵着呢。”
“这可不好说。”马山说,“现在,县城里的小鬼子戒备森严,啥事都有可能发生。”
冯老汉说:“明天我走一趟县城就清楚了。枣花,你也回去吧,生子要是回来,让他去找你。”
枣花点点头,不安地出了屋子,朝自己的住处走去。她真希望,在自己往回走的路上能遇到冯生,可是那种事情没有发生。她回到住处,躺在炕上,心神不安地担心着冯生。
三 叛变
几只点亮的火烛将刑讯室照得阴森恐怖。戴着白手套的河野大佐拄着战刀,端坐在一张椅子上,看着面前的刑讯。从头道梁回来不久,他就得到抓住了一个抗联的消息,让他很兴奋。此时此刻,冯生正在日伪军的刑讯室里接受审讯。
日军小队长逼问被绑在柱子上的冯生道:“快说,剩下的那几个抗联在哪里?”
冯生对着日军小队长吐了一口唾沫。
日军小队长怒了,擦去脸上的唾沫,又问冯生:“不说是不是?动刑。”
两个拿着皮鞭的日本兵走过来,挽起了袖子,对着冯生交替挥动着皮鞭。皮鞭的脆响在刑讯室里不断炸起,冯生的衣服很快就被抽开,每一鞭子下去,都是一道伤痕。
日军小队长摆了摆手,两个日本兵停止了鞭打。日军小队长问冯生:“这下肯招了吧?”
“我啥也不知道,只是个要饭的。你为啥认定了我是抗联?”冯生说。
“哼,”日军小队长冷笑道,“药铺就是抗联的接头地点。你还是老实说吧,不说,就会死在这刑讯室里。”
“我不是抗联。”冯生说。
“好,你嘴硬是不是,动刑。”日军小队长对用刑的日伪军喊道。
两个日本兵又走过来,把冯生从柱子上解下来,架到老虎凳前,一块块砖加上去,冯生晕了过去。日本兵泼凉水将他浇醒按在凳子上,往他口里灌了半盆辣椒水。日军小队长将一只脚踩在他的肚子上,辣椒水从他的鼻子和嘴里喷出来。
河野大佐站起身,对日军小队长说:“我看你们已经很累了,今天就这样吧。先把他关到牢里去,明天接着审。”
两个日伪军就把遍体鳞伤的冯生架出了刑讯室。
第二天上午,日军小队长带人来提审冯生,他警告冯生说:“一晚上该想清楚了吧?每个人的命只有一条,死了之后,你的脑袋就会被挂起来示众,你的尸体会被扔到乱坟岗去。那些饿极了的野狗可不分是抗联的肉,还是汉奸的肉。我劝你最好还是招了。”
冯生又被带进了刑讯室。
河野大佐坐在刑讯室里,似乎等得很不耐烦了,他的脚旁放着一口铡刀。他对日军小队长说:“如果还是不招,就铡了他。”
“你到底招不招?”日军小队长问。
冯生望着铡刀,不言语。
“不用问了,”河野大佐说,“我想看看这个抗联的脑袋是怎样被铡下来的。”
日军小队长提起铡刀,两个用刑的日本兵推推搡搡地把冯生按在了刀床上。
“说吧,再不说可就没机会了。”日军小队长说。
冯生还是不言语。
“动手!”河野大佐说。
日军小队长将寒光闪闪的铡刀向下按去。
就在铡刀要挨到冯生的脖颈的时候,冯生忽然说:“住手,我招了。”
日军小队长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停住了铡刀,问道:“说什么?再说一遍。”
冯生说:“我招了。”
……
冯老汉正走在县城的大街上,来到药铺斜对面的一个小吃摊前坐下,要了两样吃的,一边吃,一边留意中街药铺的动静。儿子一直没有归来,冯老汉对中街药铺产生了怀疑,就没有贸然过去。
在结账的时候,冯老汉灵机一动,对摊主说:“不用找了,你去那个药铺给我买样药,剩下的钱都归你。”
摊主却面露难色,说:“老汉,不是我不愿跑腿。就是去了,药也买不成。”
“为啥?”冯老汉问。
“要不是我总在这儿做买卖,也不会知道。”摊主小声说,“药铺的老板早跑了,昨天鬼子在里面抓了一个后生,据说是抗联。那个铺子近来不太平,最好别去买药。”
“那我到别家去买吧。”冯老汉收了找零的钱,离开了小吃摊。
冯老汉基本上可以肯定,那个摊主所说的后生就是冯生。中街药铺这个抗联的联络点已经被鬼子发现了。而中街药铺的老板,也就是抗联的地下交通员已經事先得到了消息,提前脱险了。
黄昏之前,冯老汉回到了村子。他立即召集了马山、陈武和枣花来开会。
“打听准了,”冯老汉一进屋就说,“县城那个联络点已经暴露了,我们的地下交通员倒是事先得到情报,逃脱了。生子昨天去接头,被埋伏在屋子里的鬼子抓到了。”
枣花一听冯生被抓,脸色都变了,问:“那怎么办?能救出生子吗?”
“没法救,”冯老汉说,“就咱们这几个人,去县城跟鬼子较量,那是自寻死路。”
冯老汉的几句话,立刻让屋子里的几个人愁眉苦脸起来。枣花有些情绪失控,她跑出了屋子,来到院外,蹲在院墙下心急如焚。鬼子的酷刑,她早就听说过。在战斗到绝境的时候,抗联战士宁肯一死,也不愿被俘虏。因为鬼子使用酷刑毫无人性,摧残的不仅是肉体,还有精神。少数俘虏就是挺不过酷刑,最终才背叛组织的。像枣花这样的女同志,如果成为俘虏,被鬼子侮辱,那是比死更可怕的事情,所以她们最后的一颗子弹都是留给自己的。
现在,枣花几乎可以断定,冯生落入敌手注定九死一生。因为冯生是硬骨头,就算被活活打死,也绝不会叛变,苟且偷生。想到这里,枣花一下子愣住了,她闭上眼睛,不敢想下去了。
屋子里,冯老汉、马山、陈武还在愁眉苦脸,冥思苦想。可是,营救冯生简直没有可能,想来想去,屋子里只剩下了唉声叹气。
最后,冯老汉说:“都别想了,抓到县城里的人是救不出来的。我的儿子是抗联战士,死也光荣。大家都留意点儿小鬼子是哪天杀害生子就行了,我应该知道哪天是儿子的忌日。”
几天过去之后,没有任何关于冯生的音信。马山进了一趟县城,却从亲戚那里听说冯生叛变了,他把这个不够准确的消息带回抗联小队,几个人都将信将疑。
反应最激烈的是枣花,她说:“胡说,生子就是死也不会叛变的。”
“可我那个亲戚说得真真的,他看见了生子和鬼子一起上街。”马山说。
“也许是他认错了人。”枣花说。
“他不会叛变的,”冯老汉说,“我的儿子,我心里有数。他的身体里流着我的血呢。”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陈武说,“生子对咱们躲藏的这个村子很熟悉,我看还是转移到山里去。”
“去了山里,找不到粮食,就更是死路一条了。”马山说,“我也不相信生子会叛变。”
“别看是我儿子,他要是叛变了,我就亲手杀了他。”冯老汉说。
几个人虽然没有回山里,可也作好了应对不测的准备。他们趁夜里挖了一条出村的地洞,并在山上积蓄了少量的粮食。
在没有确定冯生是否真的叛变之前,每个人都希望得到的消息是假的。可是半个月后的一天,一队日伪军进了村子。
正在放哨的陈武从望远镜里看到,走在最后面的那个人正是冯生。他赶紧跑回冯老汉等人的住处,说:“冯生确实叛变了,他跟着鬼子进了村子。”
“你看准了?”冯老汉问。
“看准了,正是他。”陈武从脖子上摘下望远镜说,“有这个,还看不准吗?”
枣花一听,二话不说,一把抢过陈武手中的望远镜,跑出屋子。
枣花爬上一棵树,从树上刚好可以看到村西的情形。只见一队日伪军进了村子,百姓们慌乱地关门闭户。一个很像冯生的人进入了她的视野。那个身影越走越近,这下枣花看清楚了:不是冯生是谁?!她的心一下子就冷了。马山带回来的消息没错,冯生成了可耻的叛徒,成了和自己不一样的人。他跟在一队日伪军的后面,朝着抗联小队的住处奔来。
形势紧急,枣花下了树,跑回抗联小队的住处。几个人紧张地看着她。
“是他吗?”冯老汉问枣花。枣花点点头。
“让我毙了他。”冯老汉拔出短枪,就向屋外走。
马山一把拽住他,说:“老哥,敌众我寡,现在不是打仗的时候。大家快撤吧。”
“你们撤,”冯老汉说,“我要亲眼看看这小子是怎么变成汉奸的。”
“不能啊,”陈武说,“等你看到他,就很难脱身了。”
几个人正说着,日本兵的脚步声就在院外响了起来。只见两个日本兵踹开了门,闯进了院子,随后跟进来的就是冯生。
这下,冯老汉看清了。惊愕、羞愧、愤怒如火焰一般在他的胸膛里烧起来。面对儿子的叛变,他有点儿失去理智了,瞬间举起了短枪。可是未等抠动扳机,马山就一把夺去了他的短枪,陈武推着冯老汉进了地洞口。
枣花最后一个进入地洞,没走多远,就有子弹射进地洞里来,好在没有打中她,她赶紧跟上冯老汉等人。
日本兵怕有埋伏,并没有进入地洞来追,他们向地洞放了几枪之后就走了。
待冯老汉他们从地洞出来时,抗联小队的住处已经被日伪军点着了,火烧得正旺,他们被浓烟呛得眼泪流。
“幸亏我们几个人都是单身,没有家口,不然这次就糟了。”馬山说,“等天黑了躲进山里。”
“前天我们还把他当成英雄,怎么突然就成了带日本兵来杀我们的汉奸。”陈武有些愤怒地说。
“这个畜生,我早晚要杀了他。”冯老汉狠狠地道。
他们的身后忽然传来嘤嘤的哭声。只见枣花正蹲在一块大石头下,捂着脸哭泣。
四 尖刀
冯生带着日本兵进村抓人之后,抗联小队被迫转移到山中。没过多久,他们原来存的那点儿粮食和盐都吃光了,因为舍不得子弹,狩猎成了碰运气的事,根本指望不上,平日只能用松子、野菜、野果、树皮充饥。
千死敢当,一饥难忍,饥肠辘辘的滋味异常难受。如果弄不到粮食和盐,迟早都会被困死在山中。冯老汉和另外三名战士商量之后,决定下山去弄粮食和食盐。
清晨,冯老汉还没走到那个村子,就见冯生带着一队日本兵进去了,然后就听到村子里传来哭爹喊娘声。大火弥漫在村子的上空,哭喊声、叫骂声连成了一片,整个村子正在遭受一场浩劫,哪有什么粮食可寻。看到儿子叛变,冯老汉的心里更是窝着一团火。
回到山上后,冯老汉将一把锋利的杀猪刀找出来,按在山石上闷声闷气地磨了起来。嚯嚯的磨刀声盖过了兽叫鸟鸣,盖过了山泉流淌,冲击着另外三个抗联战士的耳膜。他们愣愣地看着冯老汉,猜测着他磨刀的意图。
“老哥,磨刀干啥?”马山问。
“明天我去县城锄奸,你们都在山里守着。”冯老汉说。
“锄谁?”陈武问。
“汉奸冯生。”冯老汉说。
这四个字一出口,陈武、马山、枣花都沉默了。大家都陷入了沉思。
冯老汉只有冯生这一个儿子,冯生娘过世早,父子俩相依为命,直到冯生长大。后来冯老汉加入了抗联,冯生也成了一名抗联战士,十八岁就跟着父亲打鬼子。人虽小,可是每次战斗都表现出色,打死过十几个鬼子。没有人想到冯生会叛变,在他二十二岁时成为可耻的叛徒。
铲除叛徒,本来是必要的。可是让父亲去杀死儿子,这样的事大家还从未遇到,所以听冯老汉作出这个决定之后,一时心里都不是滋味。谁都不想去杀冯生,更别说让冯老汉自己动手,铲除这个特殊的叛徒倒成了非常残忍的事情。
沉默了一会儿,马山说:“先留几天吧,也许另有隐情,我总觉得生子不会叛变。”
“不是叛徒怎么会进村抓咱们?”冯老汉说,“今天下山,我刚好遇见他带人进村抢粮,还火烧村子。这个叛徒留不得了,他对头道梁里的所有密营都很熟悉,说不准哪天就会带着鬼子进山。现在不除掉他,日后就来不及了。”
冯老汉说得的确在理,马山眨了眨眼,说不出别的了。
“老哥,你打算怎么办?”陈武问。
“你们都在山里等着,我一个人进县城就行了。”冯老汉说。
第二天,冯老汉带着一把杀猪刀混进了城,直奔日军的驻地。那里是汉奸进出的地方,大大小小的汉奸经常在那里被河野大佐召见,谋划剿灭抗联的行动。
冯老汉把杀猪刀藏在怀里,蹲在地上,向日军驻地窥视。当一个过路的人向他瞥了一眼的时候,他才发觉自己离日军军营实在是太近了,他慢慢地离开了军营大门,在一棵老柳树下佝偻着身子靠在树干上,半睁半睡着窥向军营。
他在老柳树下坐了将近一个时辰,背后响起脚步声。听得出来,有两个人朝这儿走来。他赶紧闭上眼睛装睡。待那脚步声离老柳树越来越近,到了自己的正前方,他睁开了眼睛,愣住了。两个身影出现在他的眼前,其中一个是日伪军,而另一个正是他的汉奸儿子冯生。他腾地站起来,从怀里抽出了杀猪刀。
可这儿离军营很近,如果不能快速完成任务,就会惊动军营里的鬼子。冯老汉不敢打草惊蛇,只得将杀猪刀往怀里收,他狠狠地盯着冯生的背影,看着他们又进了日军军营。
冯老汉冷静下来,坐在老柳树下继续等待。当冯生再次出现,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身边仍旧跟着那个日伪军。冯老汉躲到树干的另一侧,待那两个人经过之后,他闪身出来,尾随而行。
在紧张跟踪之后,他们进入了一条人多的街道。冯生和那个日伪军在一个戏园子前停下来。
冯老汉看得真切,戏园子的伙计询问了几句之后,分文未收,就把他们引了进去。他隐在戏园子对面的小摊子后,冷眼看着戏园子的门口。
恍惚间,震天响的铜锣声就冲进了冯老汉的耳朵。那是村子里土台子上的锣鼓,村野戏正在上演。七八岁的冯生拽着他的手朝戏台子走去。一到戏台前,冯生就离开了他,泥鳅般地钻进了人群。冯老汉挤进去,费了很大劲才找到冯生,他正蹲在最前边,昂着小脸看戏。
那时的冯生多么惹人疼爱啊!没想到今天,自己却怀揣杀猪刀,在戏园子外等着杀死这个儿子。冯老汉想着,心里却感到无比难过。这种啮心的情绪只有在努力想着“抗联”“汉奸”这四个字时,才能压下去。他怕自己心软,不再往旁处想,只想着自己的任务,眼睛便紧紧地盯着戏园子的大门。
过了一个时辰,戏才散了。有人从大门里走出来,冯老汉凑上前去,只等冯生出现。
冯老汉把手伸进了怀里,攥着刀,作好了准备。
冯生刚从散场的人流中露出身形,冯老汉就冲了过去,对着冯生就是一刀。可没想到,跟在冯生身后的那个日伪军很是机灵,顺势把冯生推到了一边,让冯生在凶险之中避过了一刀。
冯老汉没有刺中,变得怒不可遏。对着日伪军又是一刀,那日伪军立即倒在了地上。冯老汉两眼冒火,冲着冯生奔过去刺了一刀。
这次冯生清醒了,快速地躲过。他看清是冯老汉,心里一怔。
几个看戏的女人见有人流血,就大声尖叫着从父子两人身边跑过。戏园子门前顿时像炸开了锅,看罢戏的、过路的、摆摊的乱作一团,互相冲撞着各处奔逃。
冯生看着冯老汉,嘴唇微微动了动,似要说什么,却被流着血的日伪军的喊叫声淹没了。
馮老汉生怕日伪军的叫喊声引来更多的鬼子,他心里一慌,又扑向那个日伪军连捅了两刀,那个日伪军这才止住了叫喊。可当冯老汉再回头时,冯生却不见了。
街上彻底大乱起来。一队巡逻的鬼子拐过街角朝这里跑来,冯老汉只好仍下杀猪刀,混入慌乱的人群。
在县城里躲了两天后,冯老汉就思量着出城。
刚到城门口,冯老汉就看到了冯生和几个日伪军正在城门口盘查。那把杀猪刀已经不在了,有的只是赤手空拳。他想躲开,于是掉头就走。两个日伪军跑过来把他抓住,并带到了冯生面前。
“这个人很可疑,看看是不是刺杀你的人?”一个日伪军问冯生。
冯生把目光对准了冯老汉,说:“放了吧,不是这个人。”
冯老汉眼里在冒火,心里在发狠,听到这句话,感到很意外,连两个日伪军都愣住了。
另一个日伪军问:“这个人很可疑,你肯定不是他?”
“不是他,”冯生说,“刺了我两刀的人,我还能认错?放了。”
两个日伪军只好把冯老汉放开,在冯生和几个日伪军的注视下,冯老汉走出了城门。
在回去的路上,冯老汉心里直犯嘀咕,冯生怎么就放了他?可能他还有点儿人性吧。
五 子弹
经过日军的洗劫,村子里的百姓们都被集中到一起,在日军的枪口下艰难度日,离山最近的几个村子成了空村。房屋被烧毁,井口被堵死,残垣断壁下还压着反抗者的尸体,游荡的野狗被尸体的腐臭气招来,一边啃食露出的尸体,一边发出凄厉的嚎叫。
抗联的粮道彻底断了,不光头道梁的抗联小队,隐藏在兰棒山的二路军总部也在承受着巨大的考验。大部分粮食被日伪军掠走,成了进山讨伐的重要物资。毁掉鬼子的军粮已经成了关乎抗联存亡的重要任务,并且这一任务很快就传到了头道梁。
这天,轮到枣花放哨。守了一个上午,中午时分,靠吃野菜支撑体力的枣花有些挺不住了。她浑身无力,眼前发黑,倚靠着树干坐着。冯生的突然叛变,让她成了一只孤单的鸟,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她心里窝着一股火,总想在见面之后,问冯生的心是不是被狗吃了,为啥当汉奸?
此时,枣花的眼睛是闭着的,耳朵却是醒着。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很快,她就看见一个人出现在老林子的树木间隙中。她举起了枪,把枪口对准了那个人。
不过,她很快发现那个人走得很吃力,于是就放下枪,学了三声鸟叫。在附近放哨的马山、陈武听到信号,立马跑了过来。
那个人正走着,突然就被扑倒在地上。马山扳过他的头一看,马上松开了手,对陈武说:“快放开,是老于。”
老于就是县城中街药铺的掌柜,在鬼子抓捕冯生之前逃脱的那个抗联地下交通员。马山和陈武把他带到冯老汉面前。老于还带来了一点儿抗联目前亟需的粮食。
老于说:“我这次冒险上山,是传达总部的命令。周保中总指挥让你们几个继续坚守在这里,伺机毁掉鬼子的粮食。因为总部已经得到情报,各地日伪军正在备粮围剿兰棒山。你们必须坚守原地,阻止鬼子抢老百姓的粮食。”
“怎么破坏?”马山说,“原来有五个战士,现在又叛变了一个。人手少,有困难。”
“你说的是冯生吧?”老于说,“他带着日伪军多次抢粮,危害极重。汉奸都是地头熟的人,都是鬼子抢粮的向导,我们第一步就是要除掉他。”
“你是说要除掉冯生?”马山问。
老于点点头,又看看冯老汉,问道:“冯生是你儿子,你有什么意见?”
“我没这个儿子,除掉最好。”冯老汉斩钉截铁地说,“我已经干过一次了,可惜没成。”
“说说吧,你是怎么锄奸的?”老于问。
冯老汉就把锄奸不成,又被冯生放出县城的经过说了一遍。
老于说:“汉奸的类型有很多种。有抵不过严刑拷打的,有经不住美色诱惑的,有贪生怕死的,有贪图富贵的。冯生属于哪一种我不知道,可是单就他帮着鬼子抢粮,祸害老百姓,就已经成了一个汉奸。至于他在城门口放了你,或许只是一时的良心发现,不影响组织对他的定性。只要是汉奸,我们就必须铲除。我要留在这里几天,完成这个锄奸任务。这也是组织的意思。”
听说是组织的意思,冯老汉表态说:“出了一个汉奸儿子,我没什么好说的,服从组织安排。”
陈武、马山也点头表示赞同,唯独枣花心里五味杂陈。
离山远一点儿的村子也开始被集村并家,越来越多的老百姓背井离乡,被赶进“人圈”,村子里的粮食也都被集中到日军军营,严密看管。阻止鬼子断绝粮道迫在眉睫,锄奸也迫在眉睫。
老于说:“咱们不能老在山里窝着,只有下山才能有机会锄奸。这样吧,你们几个留在山上,我下山锄奸。”
“这怎么行,”冯老汉说,“你可是抗联的交通员。”
老于直截了当地说:“因为冯生是你的儿子,是枣花的恋人,是其他抗联战士的战友。大家都有情感上的纠葛,不适合锄奸,所以还是我去比较合适。这是命令,你们就在山上等着就行了。”
老于故意把“命令”两个字说得很重,冯老汉当然听得出来。现在已不仅是锄奸的问题了,还得避嫌,万一行动再次失败,就有些说不清楚,他只得点头同意。
老于检查了一下自己的短枪,下山了。
大约行了二十里,老于忽然发觉身后有人跟踪,就机警地隐蔽起来,待那个人走近,仔细一看,原来是枣花。
老于从隐蔽处走出来,问道:“枣花,你怎么来了?”
“来跟你锄奸。”枣花说。
“不是交代清楚了嘛,让你们留在山上。你赶快回去。”老于说。
“不回。”枣花说,“你是交通员,锄奸是抗联小队的事。”
“你下得了手?”老于问。
枣花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面对倔强的枣花,老于没有办法,只得苦笑一下,带着她一起前行。
两人正走着,突然看见前方升起了一股烟。他们跑到一个高处细看,才看清烟是从不远的一个村子里冒出来的。原来日军正在那个村子里烧杀抢掠。
“这回有机会了。”老于说,“这段时间,汉奸一直带着鬼子抢粮。冯生应该在那个村子里。”
两个人立即隐藏在村头的一片树林里,林中的那条路是日军抢粮后运往宝清县城的必经之路。他们在林中潜伏了很久,才听到日军赶着马车进了树林。先是过去三辆马车,后来便看见了十几个日军。
老于和枣花举着枪,定睛看着前方。可是在日军当中却没有看到冯生。老于泄了气,把枪放了下来,小声说:“他没来,咱们撤吧。”
可枣花却似乎嗅到了冯生的气息,坚持说:“让我去看看,他要是在的话,我就开枪。”
不等老于回答,枣花就从隐蔽处朝日军跟去。老于想阻止,只见枣花已经跟过去了,有些生气地自言自语道:“这个枣花,怎么不听话呢。”
日军走的是林中的小路,而枣花只能在林木中隐蔽前行,与日军保持一定的距离。枝叶掩映中,她跟了很久,也没有辨清日军当中到底有没有冯生。眼见日军就要走出树林,进入空旷的野地,再跟就可能要暴露了。
情急之中,枣花听到林中有一声鸟啼,忽然就想起了抗联在放哨警戒时的联络信号。那也是三声鸟叫,只不过那鸟叫是人发出的。她和冯生学的三声鸟叫很特别,最后的尾音向上一挑,清脆悦耳,彼此都能听懂是对方。她在想,此时此刻,如果她发出那三声鸟叫,日军当中如果有冯生,他一定会有特别的反应。
枣花抄近路,穿插到了正在行进的日军侧翼,选择了一处便于观察的地方停住了脚步,隐蔽下来。她端着枪,看着不远处的日军,嘴唇微动,悦耳的“鸟叫声”就在林子里响起来。紧接着,就看到日军中一个人慢慢地停下来,蹲在地上系鞋带。当所有的日军走过之后,那个人慢慢地站起身,扭头朝“鸟叫声”的方向看过来。
这下枣花看清楚了,日军军帽下的脸正是冯生的,原来他已经把自己伪装成了一个日军。
枣花迅速举起了枪,在她将要抠动扳机的时刻,心还是颤了一下,犹豫不决。不管怎样,她都要射出這颗子弹,因为自己是属于抗联的。她对着冯生的身影抠动了扳机。
原想在这一颗子弹射出之后,她对冯生所有的爱与恨都会结束,可是她的子弹却打偏了,没有击中冯生的胸口,而是射中了他的肩膀。
冯生用手捂住了伤口,刚走过去不远的日军随即跑上来,对着枣花的藏身之处猛烈射击。
与此同时,不想失去这次锄奸机会的老于突然现出身形,匆忙中对着冯生的背后开了一枪。不料,一个日军正好跑过来,挡住了子弹,成了冯生的替死鬼。
所有的日军一起掉转枪口,对准老于射击。老于只喊了一声“枣花,快撤”,就被日军的子弹击中,倒在血泊中。
枣花一愣之间,看见日军已经冲了过来,趁机滚到山梁子下面的山洞躲了起来。
过了许久,林子里再没有听到日军的枪声,枣花断定日军已经离开了,只得忍痛逃回了头道梁,向冯老汉报告了情况,悲痛的气氛萦绕在每个人的心头。第二次刺杀行动就这么失败了,冯生只是中了一枪受伤,而老于却失去了生命。
沉默了片刻之后,冯老汉说:“这个汉奸一天也不能留了,我们要给老于报仇。”
“怎么除?”陈武问,“他出现的时候,身边总有日军,老于的死就是代价。”
“明着不行,咱们就暗中行动。”冯老汉说,“我想再入县城,除掉这个畜生。”
“你不是去过一次了吗?不容易得手。”马山说,“县城里,鬼子的眼线多,很容易暴露。”
“你们记着,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打死这个汉奸,这可是上级的命令。”冯老汉说。
“上次锄奸不成,汉奸就会更谨慎,”马山说,“这样吧,这次是最后一次,务必成功。咱们多去几个人,相互照应,配合行动。”
“我还参加,”枣花狠狠地说,“老于的死跟我有关,是我那一枪打偏了。”
冯老汉想了想,说:“好吧,就咱们三个去。陈武留守营地。七天内,我们回不来,你就去兰棒山总部汇报。”
待日军完全消失了,冯老汉、枣花和马山迫不及待地跑到了老于的伏击处,看到了老于的尸体。他死得很惨,身上的很多槍眼都在往外冒血,让人不忍细看。冯老汉硬是用随身带着的匕首挖了一个土坑,把老于埋葬了……
六 铁锹
待一切安排完毕后,冯老汉、马山、枣花下了山。他们去水边买了三担鱼,扮成结伙卖鱼的鱼贩,挑着鱼担赶往县城。三人通过守城的日军盘查之后,进了城。
因为不知道冯生的行踪,三个人便分头查探,约定在城西的关帝庙里会合。
在枣花和马山挑着鱼担离开后,冯老汉想了想,就挑着担子朝日军的军营走去。他来到日军军营前,放下挑子,开始叫卖。
临近中午,从军营里走出一个买鱼的人,一开口就要十斤鱼。冯老汉问:“你可没少买,吃得了这么多鱼吗?”
那人说:“吃得了,我是军营里的伙夫,马队长说今天加菜,大厨让我买十斤鱼。”
“马队长我不认识,倒认识那个叫冯生的。”
“别提他了,”伙夫埋头整理着竹筐里的鱼搭腔道,“昨天他差点儿送了命,被抗联打了一枪,还好命大没死。”
“这鱼新鲜,你照顾我的生意,买了这么多鱼,我谢谢你,这条大鳝鱼送给你吧。”冯老汉从另外一个筐里拎起一条大鳝鱼递给了伙夫,继续问道,“马队长加菜,肯定是给他压惊。”
“以后经常来照顾你的生意。”伙夫笑着接过鱼,点头道,“你还别说,今天没看到他,应该是在家养伤呢。”
“他住哪里呀?”冯老汉不紧不慢地问道。
“嗯?”伙夫有点儿警觉地看着冯老汉。
冯老汉忙笑着解释道:“我和他是一个村子的人,听说他受伤了,我也给他送点儿鱼炖汤,补补身子。”
“看你这鱼好,我就告诉你。”伙夫笑了笑,回答道,“他就住在日军军营后面的那个红漆大门的宅子。我昨晚还给他送过饭菜呢。”
因为怕暴露,冯老汉不敢再往下问了,他收了伙夫的钱,就离开了日军军营。
冯老汉挑着鱼担七拐八拐出了巷子,径直往城西的关帝庙走去。
那座庙多年前就已破败了,庙里没有一个和尚,只剩下了灰头土脸的泥塑。马山和枣花正等在庙门口。
冯老汉简单地说了下情况,马山分析说:“这下简单了,找到就是了。”
冯老汉说:“嗯,等天黑了,我去踩踩点,看看怎么下手。”
那座朱漆大门的宅院有点儿显眼,院东和一座低矮破旧的民房隔着一条道。天黑的时候,冯老汉找到了那个院子,透过门缝看到院子里有三个背枪的日军,断定他们是保护冯生的。
冯老汉又摸黑回到关帝庙,和马山、枣花商量行动方案,三个人冥思苦想,都没有想出办法。为了进城方便,他们都没有带枪,别说击毙冯生,那三个背枪的日军就很难干掉。日军军营就在眼前,只要日军开枪,军营里的鬼子就会出动。
突然,几个巡夜的日军进了关帝庙。情急之中,三个人躲到了菩萨的泥塑身后,逃过了一劫。每个人都感觉到县城里充满了危机,如果不尽快锄奸,继续游荡下去,迟早都会出事。关帝庙已经不能再呆下去了,必须寻找新的藏身地点。想来想去,冯老汉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反正夜宿在哪里都不安全,还不如住到离冯生最近的地方去,便于随时锄奸。于是,他们决定去冯生住所东面隔着一条道的民宅里藏身。
天一亮,冯老汉就去探门。他刚刚走到民宅前,一条狗便在院子里狂吠不止,引来院子的主人出来喝止。他装成一个过路的赶紧离开。
中午,马山在街上买了一根绳子,揣在怀里,跟着冯老汉来到那户人家附近。他们瞄着院子里的动静,待院子的主人出门后,他们推开了院门。一条大黑狗扑过来,马山用绳套套住狗脖子,抡了几圈,大黑狗便不再叫了。
为了锄奸倒先杀了一条狗,马山觉得有点儿违心,就对躺在地上的狗,说:“对不起了,都是让汉奸闹的。你要是觉得憋屈,来世你就投胎成人,我投胎成狗,你再把我勒死。”
“胡说,哪有什么来世。”冯老汉拽着马山离开了院子。
傍晚,院子的主人正蹲在狗的尸体旁抹眼泪,院门被推开,两男一女三个人进了院子。
“干什么?”院子的主人紧张地站起来。
冯老汉说:“老乡,我们借个宿。”
院子的主人还没有反应过来,马山便走过去,推着他进了屋子。
进了屋子,一口破木箱靠在墙边,炕上铺着烂席子。外屋的灶台上嵌着铁锅,菜板上放着一把生了锈的菜刀。院子的主人立刻意识到了危险,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抗日的,”冯老汉说,“我们来执行任务,为了不暴露身份,只得委屈你一下。”
马山拿出绳子,要绑院子的主人。院子的主人说:“要是抗联,就不用绑了,我也恨鬼子。”
马山拿着绳子,踌躇起来。
“不绑也行,”冯老汉说,“你不能出屋子,也不能大声说话。要是惊动了鬼子,我们只能把你当成汉奸给除了。”
院子的主人点点头,说:“行,你们就叫我老何吧。”
馬山有些饿了,问老何:“有没有吃的?我给你钱。”说着掏钱给老何。
老何也不接他的钱,拿出了一碗米,开始做饭。
老何一边在灶台边张罗,一边和冯老汉搭着腔,说:“你们说是抗联,想干啥可得快点儿,日本人十天半月就来查一次。要是赶上了,我可交代不清。”
冯老汉听出老何是好意,心中更加焦躁。他对坐在炕沿上的马山和枣花说:“都想想办法吧。”
这一宿,三个人轮流值班,观察着外面的动静。
老何看起来憨厚老实,一宿都没有异常的举动。可是到了天亮,老何想起来院子里的狗,他不干了,非要到院子里去看看。
马山拽住他,说:“不是说不能出屋子吗?”
“我要埋了我的狗。”老何哀伤地说道。
“不能出去。”马山警告说。
不想老何却瞪着眼睛大喊起来:“我要埋了我的狗。”说着又向外走,马山一下没有拦住,老何推开门到了院子里。
冯老汉、马山、枣花生怕老何在院子里喊叫,引来对面的日伪军,就都跟了出来,紧张地看着老何。好在老何并没有喊叫,只是伤心地将大黑狗埋在了院墙下。
老何埋完了狗,自动回了屋子,他们三个人的心才落了地。
忽然,冯老汉看到院门外一个日军背着枪闪过,他顿时精神起来,向院外一指,马山、枣花立即隐蔽在院墙两边。
只见另外一个日军背着枪走了过去,紧接着一条胳臂上打着绷带的冯生也出来了。
冯老汉的眼睛都要冒出火来,假如有一支枪,他真想立即把枪伸出去,给那畜生一枪。可是手里空空的,连一把刀都没有,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冯生走过去。
“这是干什么去了?”马山自言自语。
“是去日军军营。”在他们身后的老何插嘴道,“你们不是想除掉这个汉奸吧?”
三个人都愣了,回头看老何。
“你有办法?”冯老汉问。
“没有,”老何说,“这个汉奸是河野大佐眼中的红人,帮着鬼子抢了不少粮食。他被专门保护着,你们三个人赤手空拳,对付不了吧。”
马山说:“要是能混进那个院子就好了。”
老何说:“那院子从来不空人,现在还有一个鬼子守着呢。要是枪一响,军营里的鬼子就来了。”
冯老汉担心的事被老何几句话就说得一清二楚,末了,老何还说:“听我的,你们还是走吧,这几天鬼子就要来查户口。”
“鬼子,鬼子,他娘的鬼子。”冯老汉骂道。
“要不我直接去把那汉奸杀了。”枣花说。
“你杀不成,就是杀了,你也跑不了。”老何又在旁边冒出一句话来,把枣花心中的怒火烧灭。
“你咋知杀不成,”马山说,“不行,来干脆的,一会儿冯生回来我就动手。”
“你连把刀都没有,还锄奸呢。哼!”老何哼了一声,语气中带着轻蔑。
“你这里不是有一把菜刀吗?你可别小瞧抗联。”马山有些被激怒了,瞪了老何一眼。
老何不再作声。
直到傍晚,冯生才回来。两个背枪的日军一直跟着他。回来之前,冯生带着他们一起去戏园子看了一会儿戏。
刚准备进院子,冯生停住了脚步,对身后的日军说:“今晚的戏真不错啊!你们回去吧,我就伤了一只胳膊,不碍事,不用你们保护。”
一个日军躬着腰点点头,笑着说:“是啊。抗联每天都要铲除你,难得你还有心情看戏。大佐说了,过阵子就要进山送粮了,你还是向导呢,一定要保证你的安全。”
冯生看了看门外,转身进了院子。两个日军在房前屋后巡查了一番,才放心地进了院子。
冯老汉看着冯生进了院子,狠狠地说:“这个畜生,要带人进山送粮了。”
“什么?”枣花和马山异口同声地问道。
“唉,这个畜生要带鬼子进山送粮,帮助鬼子进攻二路军总部。”冯老汉咬牙切齿地说。
“啊?冯生真要这么做啦?”马山仍然不相信地问道。
“是的。我们必须除掉他,阻止他带鬼子进山送粮。鬼子进攻二路军总部的消息也要尽快传递到总部。”冯老汉当机立断道。
“可是没枪没刀,怎么除啊?”枣花追问道。
三个人正闷头想办法,忽听到老何在灶间使劲地踩踏着地面。只见一只干瘪的老鼠从老何脚下溜过,钻进墙角的一个鼠洞中去了。
望着钻进洞里的老鼠,老何骂道:“狗日的,这点儿粮,你也惦记。”
冯老汉望着鼠洞,若有所思,对马山和枣花说:“你们等着,我出去一趟。”
“不用单独出去,”老何说,“过会儿,你们一起收拾收拾,走人吧。”
冯老汉不理老何,独自走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冯老汉手里拎着一把铁锹进了院子。
老何迎了出去,好奇地看着,问道:“弄这干啥?”
“锄奸!”冯老汉只说了两个字。
不光老何没弄明白,就连枣花和马山也糊涂了,一把铁锹怎么就能锄奸。
冯老汉用铁锹在屋地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圆,说:“学老鼠,打地洞呗。”
天刚蒙蒙亮,冯老汉和马山带着绳子和铁锹,来到了冯生的床前。昨晚,冯老汉发现老鼠打地洞的地方其实是一个废弃的下水道,于是他们铆足了劲挖通了地道,悄悄地摸进冯生的厢房。
冯生正准备起床,却被冯老汉从身后一棍子打晕过去,用布条堵住了他的嘴巴。他们将冯生用绳子捆绑起来,拖拉着塞进地道。不一会儿,他们就拉着冯生从老何的屋地中钻出来,那正是冯老汉用铁锹画了圆的地方。
马山说:“咋处置?”
冯老汉说:“还能咋处置,不是来锄奸吗?就地解决。枣花,你去把菜刀拿来。”
冯生突然醒了,挣扎起来,嘴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像是要说话的样子。
马山说:“老哥,要不让他说几句吧。”
未等冯老汉回答,老何就在旁边说:“不行,他要是喊起来,就把鬼子引过来了。你们锄奸,不能把我拖下水啊。”
老何说得没错,此时若是冯生喊了起来,谁都无法预料一个汉奸会做出怎样的反应,万一惊动了一道之隔的日军,这次锄奸行动就会前功尽弃。
“那就直接动手吧。”马山说。
冯老汉接过枣花递过来的菜刀,正准备砍下去,老何又吱声了,说:“不行。”
“你还想说啥?”冯老汉停住手。
“我这屋子里可不能杀人,”老何说,“你们走了没事,我这屋子还住不住了?”
“你以为这屋子还能住?”马山说。
老何望着黑洞洞的地道,带着哭腔说:“那你们也不能在这里杀人,除了这屋子,你们在哪里杀,我不管。”
本来已经杀了老何的狗,现在又要在老何的屋里杀人,的确不太地道。冯老汉不再难为老何,他在思考着下步怎么办。
抓捕汉奸是成功了,可怎么出城呢?他们如果一直呆在屋子里肯定是危险的,因为明天一早日伪军就会发现那条连通到老何屋子里的地道,就会被连窝端。冯老汉问老何:“你有什么法子能连夜出城?”
“做梦,”老何说,“这时间城门紧闭,谁敢去叫城门。就算白天过去都难。”
“那也得出去,找个僻静的地方把他解决了。”冯老汉说。
“那你们就赶紧走吧。”老何说。
“这不行,”马山说,“你也得跟我们走一趟。要是我们前脚走,你后脚就去报信,日伪军还是会抓到我们。”
老何说:“我跟你们去,鬼子就不会抓到你们了?河野大佐在夜里增加了警戒,好几伙人都在巡查。”
“还是跟我们走吧,到山里当抗联。”冯老汉说,“你这屋子是不能住了。我可不是吓唬你,明天一早鬼子就会顺着地洞钻进你屋子,再把你抓到鬼子那里。小鬼子可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老何立刻被吓到了,他想了想,最后点头答应了。
“你再想想,還有没有其他办法?”冯老汉问。
老何想了半天,说:“城门走不得,那只能走城墙了,县城西北那段城墙僻静人少,先到那儿看看,不行再说。”
“可以试试。”冯老汉说。
几个人简单地商量了一下,确定了翻城墙走,万一惊动了日军的巡逻队,就地除掉冯生。如果被巡逻队冲散了无法会合,那就只能自己想办法出城,直接回头道梁。
商量妥当之后,冯老汉、马山、枣花押着冯生出了屋子。老何熟门熟路,就引着几个人走背街小巷。
可是,他们还没走到县城西北,就和一支六七个人的鬼子巡逻队撞了个正着。冯老汉喊了声“快跑”,几个人便分别跑上了三条街,冯生被丢在了街边。
鬼子的巡逻队分成三伙,在三条街上追赶着打枪……
七 炸粮
冯老汉带着老何东躲西藏了几天,终于回到了头道梁。六七天之后,马山也回来了。他的脸上带着痛苦和沮丧,人更加消瘦了。他见到冯老汉的第一句话就是:“枣花死了。”
“她是怎么死的?”冯老汉犹如听到了晴天霹雳,惊愕地望着马山问。
“我在县城里避了几天,听人说那个女抗联已经逃脱了,可她又去找冯生,后来就被鬼子抓到了,她没有屈从鬼子做汉奸,最后死在了鬼子的铡刀下。肯定是冯生出卖的。”
冯老汉顿时悲痛不已,骂道:“这个畜生不仅放火烧村,帮鬼子抢粮,还出卖了枣花,真是天理难容,罪该万死啊!”
“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枣花已经死了。”马山说。
这次锄奸没有杀掉冯生,却失去了枣花,这让抗联队员们痛心不已。抗联里多了一名新成员,那就是老何。冯老汉把枣花用过的枪交给了老何,并教他怎样打枪。可是因为缺少子弹,老何只能用心领会打枪的要领。
二路军总部没有再派特派员来,抢足了粮食的日伪军也暂时没了动静。有那么几天,冯老汉甚至想:在这里等下去已经失去了意义,鬼子不会从这里运粮,他真想带着马山、陈武、老何回到大部队去。
可是日军偏偏在意想不到的时候来了。这天,树上的几只鸟扑棱棱惊起,放哨的陈武穿过山林,跑到密营前。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对冯老汉说:“鬼子来了。”
冯老汉、马山、老何跟着陈武去看,只见几十个日伪军赶着十辆大车,正朝头道梁走来。
“怎么办?”陈武问。
“炸毁他们的军粮,不能让他们过去。这也许是咱们在头道梁的最后一仗。大家都准备一下。”冯老汉说。
与忍受无边无际的艰难困苦、慢慢地一点点饿死相比,来一场战斗更为干脆。刚刚见到鬼子时的那种紧张很快就变成了战斗的勇气,尽管弹药不充足,人员紧缺,可大家还是快速地进入了迎战状态。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他们主要是打伏击战。当然,最关键的是炸毁鬼子的粮车,这是抗联小队坚守在头道梁的主要任务。
马山和老何穿过山林,向粮车必经的山路跑去。他们分头挖好了雷坑,并用原先的土掩盖起来,专等鬼子进山时用。待他们埋好了地雷,刚刚返回伏击地点,日军的押粮大队就进山了。
从山头上看下去,几十个日军押着十辆盖着帆布的粮车在山路上行进。
当押粮的日军从四个人的正下方经过时,空气变得紧张起来。如果弹药充足,兵力相差不那么悬殊,此时正好发起伏击。可是现在,只有不到二十发子弹的抗联小队也只能指望那两颗地雷了。他们紧张地望着下面,当日军就要进入雷区的时候,每个人都捏着一把汗。只要地雷一响,日军就会撤退,那时又会回到他们的眼皮底下,冯老汉的第一枪就会响起来。
可是,令大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已经走到雷区前的日军突然停下来。一个鬼子军官把手一摆,两个日军将第一辆车的帆布揭开,十几只羊从车上露出来。两个日军挥着枪托,把羊打下车,又把羊朝前面的山路赶去。那些羊竟然成了鬼子的扫雷大军,不紧不慢地朝雷区走去。
“他娘的,小鬼子真是邪性。”冯老汉明白了鬼子的意图,不禁骂了一句。
“砰”,轰然一声巨响,一只羊已经踩到了地雷。在土石飞溅中,几只羊同时被炸飞出去。日军慌乱了片刻之后,就恢复了镇定,一面朝两边的山上放枪,一面赶着剩下的羊继续向前走。后面的鬼子把死羊抬起来扔上了空车。
匆忙之中制定的炸粮计划很快就失败了,冯老汉望着走出伏击区的鬼子气得直跺脚。马山、陈武、老何也呆愣住了。
现在形势更加紧急了,也只有靠剩下的手雷了。冯老汉让大家把手雷集中到一起,一共是五颗。
“能炸毁粮车的只有手雷了,最好每颗手雷都能炸到粮车。尽管手雷威力有限,也就此一搏吧。”冯老汉说。
“我扔石头准,扔手雷也不会错。”老何说着捡起一块石头,朝远处的一根树枝扔去,石头果然砸在了树枝上。
“行,”冯老汉说,“炸粮车的任务就交给你了。一会儿战斗打响了,你只管炸粮车。”
“好的。”老何一口应承道。他蹲下身子,把地上的手雷捡起来,一颗颗揣进衣兜里。
之后,四个人就去追赶运粮的日军。
仗着山林熟,他们拎着枪在山石和林地间一路快跑,半个小时后,他们出现在一个山头上。向下一看,日伪军押着运粮车正朝山下走来。
这回地点选得不错,居高临下刚好可以投掷手雷。冯老汉问老何:“准备好了吗?”
老何却傻眼了。这五颗手雷千不该万不该交给新兵老何,他的衣兜不知什么时候被树枝刮开,兜布敞开着,一颗手雷都没有了。
“娘的,你是怎么搞的。”冯老汉骂道,“你要是个老兵,我非得一枪毙了你。”
“我,我去找。”老何显得很窘迫,转身就要去找。
马山一把抓住他,说:“算了,还是我去找吧,你要是迷了路,更耽误事。”
马山说完,下了山头,顺着原路去找那五颗手雷。
望着已經到了山脚下的鬼子,冯老汉气得直咬牙。
等马山找回手雷说不上是什么时候,而日军行进的速度并不慢。指挥运粮的鬼子无意搜索山中仅存的几个抗联战士,而只想把粮食运出头道梁。照这样的行进速度,他们很快就会走出头道梁山地,那时他们的运粮行动就成功了。
“不能再等了。”冯老汉在心里想,只有先打响这场战斗,才能拖住鬼子,给去寻找手雷的马山赢得时间。他举起了枪,很想第一枪就打中那个指挥运粮的鬼子军官,可是看了半天,鬼子都穿着清一色的军装,很难分辨出哪一个是军官。他只好瞄准了打头的第一个鬼子,抠动了扳机。
枪声在山林里清脆地炸响,当头的鬼子兵应声摔倒在地上。山下的日军顿时乱作一团。有人叽里呱啦地大喊几声之后,日军才又恢复了镇定,用火力掩护着粮车,朝山上开火。
冯老汉、陈武开始还击。老何这时突然变得聪明起来,对冯老汉说:“你们打人有什么用,打爆车胎,粮车就停了。”
只这一句话,冯老汉对老何的气就消了一半,他对陈武说:“老何说得对,打鬼子的车胎。”
两个人便瞄准拉粮车的车胎开枪。几辆车的车胎中弹之后,粮车就堵在了山路上。
因为不知道山里的抗联有无变化,一向自负的河野大佐这次采用了十分谨慎的战术,不仅以羊开路,还携带了包括掷弹筒在内的轻重武器。尽管已经过了雷区,可他依旧小心翼翼。果然就遭到了抗联的袭击。不过,从山顶稀落的枪声里,他很快就判断出根本没有几个抗联,他的心这才稍稍安定下来。他对身边穿着日军军装的冯生说:“冯桑,你带人去推粮,我来掩护。”
“好!”冯生说。
“哟西!行动吧。”河野大佐说。他对旁边的鬼子一挥手道:“火力掩护,射击,射击。”
一时之间,步枪啾啾作响,机关枪突突连声,山上的枪声再也没有了。冯老汉、陈武、老何被鬼子凶猛的火力压制着抬不起头。好在选择的地点可以随时撤退,他们变换了另一处位置,躲开了鬼子的火力。
冯老汉从藏身的岩石后面抬起头来,看见山下一部分日伪军正在推着粮车重上山路。他举起了枪准备射击,却蓦地停住了,连脸上的每一丝肌肉都凝结了。因为他看到了一张脸,即使那张脸压在日军的军帽下,他还是立刻认出了他。那个人正是冯生。
冯生正在指挥日军推车,他的手立刻颤抖了起来。犹豫片刻之后,他瞄准了冯生,子弹飞出了枪膛,飞向了冯生。冯老汉亲眼看到,冯生一下子倒在了地上。
正是因为这一枪,冯老汉和老何、陈武的位置立马暴露了,从鬼子的掷弹筒里发来的一颗炮弹在附近炸响,冯老汉、老何的身体被抛飞出去。不一会儿,山里的枪声骤然响起……
当冯老汉疼痛地醒来,山林里已经恢复了平静。他睁开眼睛看见身边只有陈武,自己已不在伏击的地点……
“怎么在这儿?”冯老汉问。
“你命大,活过来就不错了。”一个陌生的面孔说。
“老何呢?”冯老汉开始找老何,问道。
“他被炸死了。”陈武说。
“那你是?”冯老汉望了陌生的面孔一眼,疑惑地问道。
“哦。我是兰棒山二路军总部的警卫老高。”老高上前拉着冯老汉的手说。
“哦。”冯老汉又想起了马山,“马山呢?”
“鬼知道他在哪里,”陈武说,“我也被那发炮弹炸蒙了,后来就听到连声爆炸,看见山下的粮车被炸了。我没有子弹了,怕鬼子上山,赶紧背着你撤退。要不,咱俩都成了鬼子的俘虏了。”
老高说:“你们在这里已经坚持很久了。你们炸毁粮车具有重大的战略意义。鬼子没了军粮,就不能汇集起来进山讨伐,保卫了二路军总部的安全。总指挥让我口头嘉奖你们,抗联小队原有五个人,个个都是英雄。”
“应该说除了汉奸冯生,都是英雄。”冯老汉说。
“不,他可不是汉奸。你的儿子是烈士。”老高说。
“我眼见他放火烧村,帮鬼子抢粮,明明是汉奸,怎么就变成了烈士?”冯老汉问。
“那十辆粮车不是马山一个人炸的,是冯生和内线联络员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抛出地雷,炸毁了粮车,也炸死了他们自己。这是他们联合总部作出的部署。自老于牺牲后,总部一直没有联系上你们。时间紧迫,他们就决定单独行动了,包括冯生进戏园子听戏,其实是为了给我们的地下同志传递鬼子运粮的信息。这次炸粮行动,我们本来准备提前通知你们的,可是我们的同志在山里一直没有找到你们。”
“啊?这是怎么一回事?”冯老汉越听越觉得奇怪。
“听我慢慢讲……”老高慢慢地回忆着。
老高的话变成了风,一阵一阵地钻进冯老汉的耳朵,搅进他的脑子,最后刀割般地让他心痛——冯生蓦地又变回了抗联战士。在这山里的战斗结束了,而另一场战斗却发生在他心里,那是一场自己与自己的战斗,虽然听不见枪炮声,可是比战场上的战斗还要惨烈。
八 牺牲
冯生被捕后,经历过酷刑也没有叛变。在鬼子把他关到牢房里的那个晚上,二路军总部的内线联络员,也就是当晚看守牢房的人,让他以汉奸的身份转成暗线,配合山里的抗联打击鬼子。
那天晚上,在阴暗潮湿的牢房,有人划着了一根火柴,遍体鳞伤的冯生出现在火柴的光亮里,一个日军的脸凑过来,冯生睁大了眼睛。
“走开!”冯生吼道。
“小声点儿,你不要激动,我是自己人。”那个日伪军说。
“自己人?”冯生坐起身子,望着那个日军。
“对,”那个日军说,“我是内线联络员,我很敬佩你面对严刑拷打时的勇气。”
“明天就上路了。”冯生说。
“你还不能死,你要活下去。”那个日伪军说。
“怎么活?去当一个汉奸?我不能。”冯生说,“那是贪生怕死,还不如死了。”
“不,那不是贪生怕死,”那个日伪军严肃地说道,“是跟我一样,成为一个为抗联工作的内线联络员。并且汉奸要当得很像,在别人看来你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汉奸。”
“不,”冯生说,“我爹最恨汉奸,他要是听说我叛变了,成了汉奸,他一定会活剐了我。”
“虽然有可能親人、恋人、战友会把枪口对准你,可你却在参加另一种战斗,”那个日伪军说,“那就是阻止鬼子携粮进山讨伐,保卫抗联二路军总部。我现在人单势孤,需要你配合。我让你活下去,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抗联。”
最终,冯生听从了内线联络员的建议,“叛变”了,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冯桑”。而枣花也是在第二次见到冯生时,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那天晚上,从冯老汉、马山、枣花的手上跑掉的冯生,被巡逻队里的两个鬼子带到了河野大佐的办公室,负责保护他的三个日军也在。
“你们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河野大佐问。
“我被绑架了。”冯生说。
“是抗联干的吗?”河野大佐问。
“很可能是他们的锄奸行动。”冯生说。
“你们清楚吗?”河野大佐问那三个日军。
“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就把人抓走了,要不是城里打枪,我们根本没有发现。一发现他们,就赶紧来向您报告。”一个日军说。
“八嘎!”河野大佐愤怒地吼了一声,给了日军一人一个耳光,“你们自己去禁闭室吧。”
三个日军走出了河野大佐的办公室。
“你也回去吧,过一会儿,我会派人去查这件事。”河野大佐对冯生说。
冯生回到了宅院,院子里很静,可是他刚刚走进正房,未及点灯,就感觉到冰冷的枪口对准了他的脑袋。
“狗汉奸,别动,动就打死你。”一个女人说道。
“枣花,我不是汉奸。”冯生立刻就听出是枣花的声音,“我挂在墙上的那把短枪没装子弹。”
“怎么不是汉奸,”枣花放下手中的枪,质问道,“你带着鬼子烧村抢粮的事还干少了?”
“是咱们的内线联络员让我以汉奸的身份转入地下,目的就是阻止小鬼子抢粮、运粮。枣花,你一定要相信我,我现在还不能离开,我的任务还没有完成……”
两人聊了很久,最后,枣花还是相信了冯生。
突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冯生看到河野大佐派来查证的日军已经在门外了。
“鬼子在外面,你赶紧从地道走。”冯生说。
“你自己也要小心点儿。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要完成抗联的任务,让这一次‘汉奸’当得值。完成任务之后,就回到抗联小队去,我等着你。”枣花说。
即使是在黑暗中,冯生也知道,枣花在说那句话的时候是笑着的。冯生看着枣花从冯老汉挖的那个地道出去了,才去开了门,应付日军的查证。
没过多久,冯生就听到了一声枪响。他的心似乎都要被那枪声震碎了。紧接着,他就看到枣花被日伪军的巡逻队抓到了。
天亮之后,冯生被叫到了日军军营。在刑讯室前,河野大佐正在等着他。
“冯桑,昨晚我们抓到了一个人,你去辨认一下,看是不是绑架你的抗联。”河野大佐说。
冯生走进了刑讯室,看到枣花的身上布满了血痕,他的心在翻江倒海,却不能表露出来。他知道那种被鞭子抽打的滋味,每一鞭子下去,都是钻心的疼,每一鞭子下去,都在考验一个人的意志。
冯生看着枣花,枣花漠然地看了他一眼,就把头垂了下去。她只看了他一眼,他就知道了刑讯的结果,并且知道了自己该怎样做。
他来到了刑讯室外,对河野大佐说:“不是这个人。”
“这就奇怪了,”河野大佐说,“巡逻队回来报告,说绑架你的人中有个女人的身影。”
“是他们看错了,都是男的。”冯生说,“昨晚的锄奸又是我爹干的,他怕我弄出点儿动静来惊动院子里的弟兄,就想找个僻静的地方,从我嘴里得到些情报,再处决我。来的人,没有一个是女的。”
河野大佐沉思了一下,说:“那个女人说她不是村民,你又说她不是抗联,我该怎么办呢?”
“大佐要是不信,我也没办法,”冯生说,“现在就连亲爹都容不得我了。只要看到那屋子里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挖下的地洞,大佐就清楚了,他们正在想尽办法除掉我。”
“我相信你,冯桑。只不过,既然抓到了这个女人,我就不想放了她。”河野大佐说。
“大佐想怎样处置这个女人?”冯生问。
“这个女人虽说不是抗联,可是却说不清楚住在哪里,也不肯带我们去她的家里,我们只能让她为帝国军人作些贡献。看到那些士兵了吗?”河野大佐指着刑讯室外那十几个日军说,“他们可都是盛壮之年,为了圣战,远离家乡,在寂寞的军营里得不到女人的慰藉,是多么悲惨的事。一会儿,我就要让他们去享用那个女人,享受战争的快感……”
当冯生听到河野大佐的这番话时,他的脸色立刻变了。他感觉自己被压抑的血性很快就复苏了,冲撞着他的心,令他难以忍受。
“战争里没有女人,只有征服。你懂吗?冯桑。”河野大佐观察着冯生的脸色,缓缓地说道,“你不是要为帝国军人做事吗?那就先把自己变成一个帝国军人。不要想着你是中国人,也不要想着她是一个中国女人。你现在和我们一样,是在享受一件战利品。在犒劳我的士兵之前,我先把她赏给你,让你彻底成为我们的人。我现在只想问你,对这个女人有没有兴趣?”
河野大佐说完,死死地盯着冯生。冯生感觉自己的头在发胀。
“你要是不去,我可就讓我的士兵去了。”河野大佐说。
那十几个日军立刻兴奋起来,目光急切地望着冯生。
冯生很想去摸腰间的短枪,可是手微微动了一下,还是停住了。他想到了枣花的话,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要想着完成抗联的任务。现在,就是完不成任务,自己也应该再见见枣花。
“我去,”冯生说,“不就是一个女人嘛!”
“好,”河野大佐说,“只有跟日本军人一样,我才会更加相信你。”
冯生走进了日军的刑讯室,站在了被绑在柱子上的枣花面前。枣花一定是不想让他暴露身份,只是瞥了他一眼,再不用正脸看他。
冯生伸出手抬起枣花的下颌,看着她的眼睛,平静地说道:“别乱想了,乖乖地听话。你今天算是挺不过去了,河野大佐吩咐了,先让我来,门外还有十几个士兵,一个一个进来。然后再把你送到慰安所。”说完,他当着日军小队的面,解开了枣花身上的绳子。
枣花一脱身,对着冯生的脸就是一拳。
“畜生,”枣花大骂起来,“我心里早有人了,等那个人回来,我就跟他成亲,没想到今天要被汉奸和鬼子糟蹋。”
冯生愣了一刻,他当然能听出枣花的言外之音。他捂着被打的脸颊对日军小队长和日军说:“麻烦你们都出去,一会儿再进来,我要收拾这个女人。”
就这样,一场特殊的婚礼在布满刑具的鬼子刑讯室里举行了。尽管那婚礼很短暂,他们的声音低如呼吸,可是只用几句话,就说完了一辈子的话。
“来吧,我现在就把身子给你。”枣花说。
“可是,现在我不能。”冯生说。
“你真没用。”枣花说,“那我就给你留着。”
“你等着,我去收拾了河野,咱们一起走。”冯生说。
“不,你的事还没办完,办完了就回去。我这一关是挺不过去了,我得先走。”
“枣花,枣花,苦了你了。办完事,我就去找你。”冯生说。
“千万别去找我,你应该去找队伍。记着,在鬼子面前,不要流出你的眼泪。”枣花说。
“我记住了。”冯生说。
外面等不及的日军突然就大喊起来:“冯桑,还不快点儿。”
“就快了。”冯生冲外面喊道。
冯生走出了刑讯室,一个日军迫不及待地冲了进去,可是他却看到了枣花的尸体。血从她的脖颈流了出来,她的手上攥着一根尖尖的铁签。铁签是她最后的武器,杀死自己是她的最后一场战斗……
尾声
在老高讲述的时候,冯老汉尽量保持着平静,生怕自己流出一滴眼泪,最后他问:“自己这个给了一个抗联战士一枪的人算不算汉奸?”
“当然不算。”老高说,“即使自己的亲儿子是汉奸,你也凛然锄奸,我们有的只能是敬佩。这里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总指挥让你们回总部去。你们准备一下,我还有别的任务,先走一步。”
“你去送送。”冯老汉对陈武说。
待陈武和老高走进了密林,冯老汉突然感觉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上。
当他站起来时,跌跌撞撞地朝炸粮车战斗发生的地方走去,他很想找到汉奸儿子的尸体,把他埋起来。神情恍惚中,他走到山林里,耳朵里老响着老高的声音:“你的儿子是烈士,枣花也是烈士。”
那些日伪军的尸体还在,可是怎么找也没有找到冯生的尸体。最后,他在附近看见了一座新坟,心里顿时明白了,陈武和老高已经把儿子和马山、老何都埋起来了。
冯老汉走过去,看着土坟,泣不成声,喃喃自语道:“枣花,枣花,还有你。我应该把你们埋在一起,你连尸骨都找不到了,苦了你了。”
“儿子,爹知道了,你是个英雄,枣花也是个英雄。”冯老汉俯身下去,趴在了土坟上,用这种方式拥抱着坟里的儿子。
土坟下面是东北的山川,土坟上面是冯老汉用自己的身体搭成的一个“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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