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明｜故人往事

村子不大，就二十几户人家。三面环沟，坐落在北边高崖下一道隆起的坡梁上。远远望去，如同悬在沟中的一座小孤岛，取名曰：小崖沟。翻沟攀坡爬过去，离最近的村子也有三公里的路程，是当时全公社唯一一个最小的行政村。那年月生活困难，就连油盐酱醋这些生活中的调味品，也有断顿的时候，东邻西舍你借我一把盐，我借你几根火柴，是常有的事。由于特殊的地理环境限制，小崖沟人家有数，自古留传下一条不成文的规约：即便两家住对门不说话，却不能不打交道——对门两家谁家做饭没火柴了，谁也不向谁开口，便将一个空火柴盒放在对门的门墩上，对门看到后，就会给火柴盒里放几根火柴。这叫仇归仇，义归义。村里谁家若向谁家借一百或二百元，很难借出来，不是不借，是没有。
那时的人们，苦是苦了点，但都能忍，不到万不得已，轻易不会向人开口，忍忍也就过去了。但就怕遇上事儿，一旦遇上事儿，急需用钱，忍也忍不过去，就不得不向人开口求借。
有一年的冬天，有个叫杨小永的后生，就遇上了事儿，大事儿，媳妇难产，大出血，送到了县医院，急需用钱。
小崖沟巴掌大一块地方，有钱的就两家，一家是杨恩义，儿女都在外面工作，儿子每月给家里邮二十几元钱，女儿动不动也邮，老两口又勤劳节俭，日子过的就宽松。一家是王二根，是个担葱卖蒜的，暗地里背着人担着葱蒜偷偷在邻村叫卖。那时叫“投机倒把”，社会上不允许，运动来了常常挨批斗。老婆劝他别卖了，免得挨批斗，他说不卖不行，老了靠谁？有个病灾又去求谁？挨批斗就挨批斗，腰里有钱遇事不求人。因为家里经常有些小进项，王二根的日子也比一般人过的宽松。小崖沟人偶尔遇上个大小事，大都向杨恩义和王二根去借。这两个人虽然都借给人钱，都帮人忙，背后却招来一些非议。
杨恩义借钱有个原则：从不让来人空。只要进了家门开了口，三块五块、十块八块从不作难，出手痛快。但不会超过十块钱，这是他的底线。即使有再大的事，也只能借出十块钱。来人若还想多借点，他能顺口编出一些虚言虚语以假当真的话作为借口来搪塞，说得来人不好再张口。村里人都说他做事有点假，背后都叫他“假人”。
王二根从来不说自己有钱，别说十块八块，就是三块五块也很难借出来。但王二根心软，真正遇上了急事儿的人上门求借，王二根听着听着就动了恻隐之心，即使钱头大一点，他也愿意帮忙。但他不说是自己的钱，他得绕个弯子，谎称他到邻村去转借，然后翻沟过去，在沟那边转一圈后又返回来，把钱交到借钱人手中。村里人都管他叫“二谎”。
杨小永媳妇难产，大哭小叫闹腾了一晚上生不下来，第二天大伙帮忙送往县医院。杨小永身上只有十五块钱，就向杨恩义去借。杨小永是杨恩义的一个本家侄子，侄媳妇难产，情况危急，人命关天，杨恩义咬着牙破天荒拿出了一百元，说小侄啊，叔连家底都交给你了，救人要紧，赶快送医院。大伙都说钱不够，让他再拿点，他说家中真的没钱了，本家侄子，又不是外人，不帮他帮谁？真有钱能放在家里看着不管？杨小永也不好再张口。好在那时的医院不像现在，只拿钱说话，没有钱就住不了院。在医院大厅的正面墙上，写着一行黑体大字：“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这样写的，也是这样做的。杨小永媳妇送到医院后，二话不说先救人，经过救治，虽然大出血，最终有惊无险，产下一男婴，母子平安。妇产科主任告诉杨小永，说产妇身弱，还需住院观察几天，让他回家准备钱，说最少也得二百元。杨小永星夜赶回家。
小崖沟就二十几户人家，杨恩义已经闭口了，要借钱，杨小永扳着指头挨家数，除了杨恩义，能拿出手的只有王二根，最后还是连夜敲开了王二根的家门，求王二根能借他一百元。王二根知道杨小永急用钱，很痛快就答应了。他对杨小永说，开口告人难，按说你媳妇住院时我就该给你拿点钱，可叔家里现在是真没钱！你别急，明天一大早我出村去给你借。医生说让你最少准备二百元，那是往少里说，可人住着院，抬脚动步都用钱，你手头得准备宽裕点，宁让钱受屈也不能让人受屈，算上杨恩义借你的那一百元，叔明天一大早出去再给你借二百元。
王二根这次说的是实情，他妻弟建新房，前几天刚从他手中借走一笔钱，家里确实拿不出钱来。不同的是，过去有人借他钱时，他把钱装在衣兜里，翻沟过去在沟那边转一圈后又返回来，再把钱交到借钱人手中。这次为了杨小永的事，第二天一大早他翻沟过去，真的出村为杨小永借了二百元，解了杨小永的燃眉之急。不过这事最后还是招来一些非议，有人在背后议论杨恩义和王二根，说：“假人就是假人，二谎就是二谎，一个能把真的说成假的，一个能把假的说成真的，装样！”
几十年过去了，杨恩义和王二根已经作古。随着时代的发展，为了改善人居环境，在新农村建设中，小崖沟被合并到附近的一个大行政村，全部搬迁到设施完善、环境优美的新楼房。过去的小崖沟已不复存在。每年的清明节，小崖沟人都要来到老地方，为已故的亲人上坟烧纸。王二根无儿无女，成了绝户，坟头无人打理，每到清明节，杨小永都要带着儿子，来到王二根的坟前，为坟上培几锹新土，然后跪在坟前，为王二根两口子烧纸。
有人看到杨小永后说，小永把二谎当亲老子待了，年年都为二谎烧纸。杨小永回驳道：“好人难当，那年月二根叔提心吊胆挣几个钱真不容易，好心帮了人忙，还被人叫作二谎，谁见过拿钱往外谎的？不像现在，有的人富起来了，却掉进了钱眼里，弟兄们有事都躲着走，连自己的父母都不好好赡养，村里集资捐助灾区也舍不得出钱，一饱忘了千年饥，良心都让狗吃了！二根叔要是还活着，我愿意为他养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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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辉

作者简介：周子明，1957年生人，籍贯山西省万荣县。1988年出外经商后定居侯马。近年来一直北漂在京，现在侯马从事企业管理。年轻时就喜欢文学，业余时间一直坚持写作，小说《于先生和他的三个女婿》曾获《河东文学》与作家新干线联合举办的改革开放四十周年有奖征文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