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邂逅,铸就前世姻缘;一句戏言,埋下无穷祸端。一次搭救,甘愿舍命相随;一场血案,追凶寝食难安!孪生姐妹、寒门小子、落难红军,两男两女两段情;投桃报李、为虎作伥、重情重义,人心人性人迥异!
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湘西的八家村有对花儿一样的双胞胎姐妹谷秀和米秀。米秀左耳上长有一粒豆大的黑痣。
有人说,女人天生胆子小,而谷秀和米秀的胆儿似乎比普通女人的还要细小。姐姐谷秀怯场,妹妹米秀晕血,在骇人的场合中,她们都会一惊一乍,脸色惨白。因此,在八家村方圆几里,姐妹俩的缺点跟她们的美丽一样出名。
像米秀这种连杀鸡都不敢看的女人并不稀奇,但像谷秀这样胆小怕事的就比较罕见了,只要遇上紧张之事,她就想尿尿,那压迫的感觉比憋了一整天还难受。知女莫若父,姐妹俩的父亲大头在外跟人闲聊时,有人说:“大头,你家的两朵金花正因为有缺点,才更惹人怜爱呢。”大头心里虽然美滋滋的,但仍为两个女儿的柔弱担心,特别是谷秀,她的缺点对一个大姑娘来说,多少有点儿羞煞人。
这天,一个算命老先生来到村里,路过大头家门口时,大头端着碗正在吃午饭。乡下人也懂礼数,大头跟老先生打过招呼后,就热情地邀请他进屋歇歇脚,喝口凉茶。
想必老先生饿了,他也不讲客气,就着大头的话进了屋。吃饱喝足后,老先生过意不去,执意要免费为大头算命。大头笑道:“我的命自己早就推算出来了,卵毛命要辛苦劳累一辈子呢!”
老先生说:“还是算算为好!”
此时,恰好谷秀、米秀在野外割猪草回家,大头看出老先生一片诚意,便让他为自己的两个宝贝女儿推算一下八字。老先生重新端坐好,说:“我的算命术是祖传,能八九不离十地算出一个人一生的运程;通过面相,可将一个人未来十年的吉凶看个透彻。”
谷秀和米秀听着很玄,就乖乖地端坐在老先生跟前。老先生看上去有些高深莫测,一会儿说谷秀,一会儿又说米秀,却又同时剖析两个人的命运,那模样像个科学家在破解一道难题,其面部表情时阴时晴。谷秀和米秀读不懂,大头也读不懂,正在洗碗的母亲细妹子,也停下手中的活儿凑了过来。令他们一家惊奇的事出现了,老先生在喋喋不休中突然说:“姐妹俩身为两个人,但灵魂合二为一,一个生病或身上痛,另一个也有感应。”
“对!”谷秀和米秀异口同声,“对极了!”
以前,谷秀和米秀无论谁感冒发烧或浑身疼痛难忍,另一个也会像大病来临一样疲惫不堪。
老先生推算完,再看谷秀和米秀的面相,最后对大头夫妇说:“你家姑娘命带大孝,上孝天,下孝地,一粒黑痣孝双亲。”说完,他手握写有“祖传神算”的幌子,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谷秀哭了,她哭得很伤心。老先生的最后一句话,她听得明明白白,“一粒黑痣孝双亲”说的是妹妹米秀,因为她的耳上没有黑痣。她弄不懂,今后的人生路上,自己怎么会变成一个没有孝心的忤逆之人?
就在谷秀委屈得抽泣起来时,想尿尿的感觉又来了,她蹲在茅厕里,又失声痛哭起来。米秀跟过去,一个劲地安慰姐姐:“八字先生不是说了吗,你我就是一个人啊!‘孝顺痣’长在我的耳朵上,孝顺心却在咱们两个人的心里。”
谷秀这才破涕为笑。
两年之后,十八岁的谷秀和米秀长得更加亭亭玉立,上门求亲说媒的人很多,把大头夫妇俩乐得眉开眼笑。可谷秀和米秀总说不急,他们只得依着宝贝女儿,几拨来说媒的只好怏怏而归。
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有个后生伢竟说:“那样的女人不给咱做婆娘最好,连杀鸡宰鸭都不敢看,别说有时候会尿裤子,估计跟男人上床也会尿湿被子呢!”
谷秀和米秀却把这样的话当作耳边风,一笑了之。
姐妹俩第一次面对惊心动魄的场景是打群架。
八家村与七家村相距五里地,坐落在离湘江不远处的丘陵地上,两村自古以来和睦相处,近几年却因灌溉两村之间大片稻田的水渠里的水源不足,相互之间你争我夺,甚至都打起了那片公共水源林的主意,因为谁能将水源林据为己有,谁就拥有了灌溉权。
这天,两村的两个人又打了起来,边打边骂边相互指责。七家村的人一拳砸在八家村的人身上,说:“田是陈结巴的多,水渠归陈结巴管,当然水源林属七家村。”八家村的人怒火中烧,也狠狠地回击了一拳,说:“田虽然是陈结巴的,但租在我手上就是我的,我今天一拳打倒你,水渠里的水就是我的,水源林也跟着是八家村的。”
陈结巴是大财主陈官林的儿子,早年是个教书先生,后摇身一变成了村长,再后来背上盒子枪当上了乡公所的乡长。虽说老子陈官林死后他当家,但他整天忙于公务,家事就由婆娘黄七姑掌管。当他家的两个佃农在田野上扭打成一团时,他正在为招兵买马扩充自卫队而苦思冥想。
两个人的打斗惊动了两个村庄。七家村人多势众,蜂拥而出直奔水源林,说借机跟八家村来个了断,给水源林归谁所有盖棺论定。
如果失去了水源林的控制权,若遇天旱,全村人只有喝西北风,因此,八家村毫不示弱,男女老少齐上阵,手握扁担木棍,也朝水源林蜂拥而来。
谷秀和米秀硬着头皮挤在群情激昂的队伍里,一路上,谷秀的腿肚子一个劲在抖,水源林出现在眼前了,她已远远地落在了后面。当然,谁也没有顾及她,她已憋不住了,溜进路旁一茅草丛中,迫不及待地解扎在腰间的锁裤头。
谷秀正痛快地尿着,突然另一个人仿佛是从地底里冒出来一样,从不远处的另一处茅草丛中站了起来。
谷秀差点儿吓晕了,羞得无地自容。
从天而降的这个人是个后生,年岁与谷秀相仿,七家村的,名字叫顺子。他也是往水源林赶的途中憋不住了,早谷秀一步来到这长有人头高的茅草丛中解大便。
顺子模样挺老实,他见与自己同样把茅草当作茅厕的是个女人后,而且是八家村的美女谷秀,也吓得不知所措,尴尬中只有飞快地逃离了这丛茅草。他三步并作两步跨到大路上,才停步喘息。见谷秀在茅草丛中久久不敢站出来,便说:“谷秀,我不是故意的。”
一句话把谷秀给说乐了。顺子当然不是故意的,这事有个先来后到,他的憨厚劲,令谷秀不再害羞,还差点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谷秀系好裤子站起来时,顺子却不见了,她这才急了起来。
远处的械斗没有发生。陈结巴闻讯后火速赶来,制止了这场差点儿爆发的流血事件。他扯着嗓子喊:“水……源林还是归两村共有!”
七家村的人仍是躁动不安。
此时,陈结巴当教书先生的文雅模样已飘散得无影无踪,他是有政治头脑的乡长,拍着腰间的短火盒子枪,又恶狠狠地说:“谁……再为争水而打架,拉……谁去当国军,送……到江西去吃红军的枪子!”
陈结巴说话结巴得有些特别,每句话只结巴前面一个字,后面的就说得挺顺溜。因他是乡长,又是有钱人家,所以说的话特管用。对峙的两拨人立即安静下来。
人群中不再有哄闹声,谷秀才敢近前。两村的人合拢到一块往回走了,谷秀在人群中到处找顺子。
顺子也发现谷秀在找他,他像干了见不得人的丑事,吓得战战兢兢,躲避不及就被谷秀逮了个正着。
谷秀把顺子叫到僻静处,她的脸既像红颜大怒,又似花容失色,直吓得顺子把心提到了嗓子眼。等人群走远了,顺子才壮着胆子问谷秀:“找我有事吗?”
谷秀的脸涨得通红,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顺子急了,脸也红了,再次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顺子说这话的时候,谷秀胀鼓鼓的胸脯还在急剧地一起一伏,她的脸更红了,问:“你也胆怯?遇事也尿急?”
顺子明白了谷秀的意思,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没那毛病。昨天我上山打柴饿了,在路边一棵桃树下捡掉在地上的烂果子吃,吃多了,今天有点儿屙稀。”
谷秀生气了,说:“不许笑!”
顺子吓了一跳,说:“我没取笑你。”
谷秀又严厉地说:“今天的事不许到处乱说!”
顺子怔怔地望着谷秀,说:“我不会的。”谷秀警告道:“你敢说出去,我就死到你家里!”
谷秀说完,像一只蝴蝶样飘走了,把顺子扔在旷野。顺子望着谷秀远去的身影,觉得今天发生的事就像在看戏班子演戏一样。这时,他才回味猛然瞥见谷秀蹲在地上的情形,那白花花的屁股令他心旌摇荡。
顺子不敢对谷秀有过多的奢望和幻想,他知道对谷秀和米秀抱有幻想的人都比自己强,去八家村提亲的,有两户甚至是大户人家,可他们都在谷秀和米秀面前碰了钉子,他顺子穷人一个,哪敢去做美梦。就在他差不多把看见谷秀撒尿一事忘了的时候,一天,在湘江里捕鱼捉虾的他被米秀挡住了去路。
顺子是在为黄七姑捕捞虾米。那天,他路过陈结巴家门口时,陈结巴正背着盒子枪去乡公所,黄七姑从门里追出来数落男人,说:“你家事不管就知道忙公事,说过多少次了,我想吃虾米了你不闻不问,哪个男人像你?哼!”
陈结巴不理会黄七姑,招手把看热闹的顺子叫到身旁,从口袋里摸出两块铜板塞进顺子手里,说:“顺……子,你……帮我个忙,去……河里捕虾,捕……捞多少过秤后另给钱。这……个臭婆娘,要……让她吃得嘴巴发腥为止。”
顺子很高兴地领到这样一个肥差。别看他嘴巴刚长胡子乳臭未干,但捕鱼捉虾却是高手,他还编得一手好渔具,专门捕捉虾米的渔具叫虾扒。虾扒用水竹或毛竹编织而成,竹片削得细小匀称,编得结实细密、精巧美观,许多玩一辈子竹片的老人都对他自叹弗如。
米秀出现在顺子眼前时,他刚从水中上岸,全身湿透了,腰间捆着鱼篓,正满载而归。米秀瞧他像个落汤鸡,乐了,说:“你母亲福气真好,你又在为她捉虾子?”
顺子笑了,说:“今天为黄七姑捉虾子。”米秀更乐了,说:“攀上有钱人做干娘了?”顺子脸一红,说:“听人说,黄七姑的表妹凤子在很远很远的长沙做官太太,她告诉黄七姑,常吃虾米喝虾米汤能使容颜不老。黄七姑生怕陈结巴在外偷女人纳小妾,便一个劲地打扮自己,缠着陈结巴下河为她捕捞虾米,可陈结巴心烦,便拿铜板请我为他代劳。”
米秀知道了前因后果,心里不禁为之一动,她没有忘记自己找顺子的使命,她是和姐姐合计好了才来找顺子的。她说:“我姐姐想吃虾米,你愿效劳吗?”
顺子呵呵一笑,随口应道:“可以啊。”米秀认真地说:“别瞎笑,我说的是真的。”顺子有点儿茫然,他不知米秀是啥意思。
米秀像猫捉老鼠似的盯着顺子,他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米秀突然说:“你撞见我姐姐撒尿,你得负责!”
顺子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吓得脸色惨白。
米秀有点儿洋洋得意,说开了来意:“你和我姐姐无意中碰撞在一起,那是老天有意安排的,老天在撮合你跟我姐姐的姻缘,你知道吗?”
顺子像在做梦,心突地跳起来。
米秀见任务完成,走时又说:“顺子,你得托媒人上我家说亲!”
顺子乐坏了,后来仔细一想,决定请黄七姑给他去说亲。当顺子把一鱼篓青色的虾米交给黄七姑时,黄七姑习惯性地从裤袋里往外掏钱,顺子试探性地对黄七姑说:“婶子,虾钱我不要了,想请您到八家村为我做媒说亲行吗?”
黄七姑眉毛一扬,说:“想婆娘啦?”顺子脸一红,说:“我看中谷秀了。”
黄七姑咯咯笑道:“我可从未当过媒婆啊。”顺子也笑了,说:“侄子求您了,您出面,比一般人说话管用。”
黄七姑明白了顺子的意思,她用手指头点着顺子的额头说:“好小子,看不出你还会抓脚夫。”
第二天,黄七姑左手拎着一包红糖,右手提着一只鸡登门时,大头和细妹子惊喜得忙乎着杀鸡宰鸭,像过年一样招待贵客。谷秀和米秀相视会意地一笑,心里都惊呼顺子绝顶聪明。很自然,不是职业媒婆的大户人家黄七姑话一出口,大头和细妹子满口应诺,还一个劲地说七家村的顺子是个好后生,虽说天生胆小怕事,缺少男子汉的阳刚之气,但人老实,中!
顺子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成了大头和细妹子的准女婿。按习俗,逢年过节时,顺子得接未过门的谷秀回家吃一两顿饭。中秋节这天,顺子满面春风地来到了八家村,随后,谷秀也羞答答地跟着顺子往七家村走。走到无人处,两人说起了情话,突然,谷秀感慨道:“那天要不是在茅草丛中撞上你,我心目中的男人应是个强悍的人。”
顺子天生腼腆,很容易脸红,他为自己的胆小而害臊。
女人认准了男人,说话便无所顾忌,何况谷秀的屁股让顺子看了,她又说:“起码,在以后的生活中,那个男人不会让我担惊受怕憋尿。”
这些话,说得顺子哭了。
谷秀没想到的是,顺子听完她的话后没几天,就擅自加入了陈结巴的自卫队。大头和细妹子听说后,极力反对,谷秀和米秀也担心得要命,他们一家人可不喜欢玩枪的人,可为时已晚。当谷秀泪眼婆娑地找到顺子时,顺子说:“我的名字已被登记造册了,我现在是个军人了,自卫队虽属地方武装,但早就被列入白崇禧长官领导的桂军序列,挺正规的,进去容易出来难,其宗旨是为‘三民主义’而奋斗,效忠党国。”
谷秀有些气恼,抽噎着说:“我也只是说说而已,谁让你当真了?”
顺子豪气冲天地说:“我要站成一棵树,为你遮风挡雨!”
一句话,让谷秀感动得热泪盈眶。顺子这话是从陈结巴那儿学来的,黄七姑说媒大功告成后,陈结巴碰上顺子就说:“你……小子艳福不浅啊!就……凭你能保护好这么一朵鲜花?到……我的自卫队里来吧,保……证你及谷秀以后不会受欺负。”
顺子摇头笑了笑,说:“我不想当兵,我不敢耍枪!”
陈结巴白了他一眼,说:“你……哪像个男人啊?你……裤裆里长的屌没用了,是……个废物,干……脆剁下来喂狗得了。”
顺子第一次遭受别人的羞辱,当他反复回味谷秀说他不是个强悍的男人时,他把心一横,直奔乡公所找到陈结巴,要求进自卫队。
眼看木已成舟,谷秀一时也毫无办法。大头想了想,觉得家里多个扛枪的人也不算是坏事,万一发生什么三差两错的事,也有个说话的人。
大头是家里的主心骨,他的话,使一家人短时间内就改变了对扛枪人的看法。
这天早上,陈结巴临出门时告诉黄七姑一个惊人的消息,说:“白……崇禧长官已下令,让……我们在湘江岸边堵击从江西逃窜过来的共匪红军部队。”
黄七姑吓得大气都不敢出,陈结巴骂她没用,说红军离湘江还远着呢,黄七姑这才松了口气。陈结巴带着已成为他勤务兵的顺子去县城时,黄七姑分明看见,顺子一听说起打仗,身子就瑟瑟发抖,陈结巴走在前面,他怎么也跟不上脚步。
眨眼几天过去,红军说来就来了。
有人报信说,红军离湘江边仅几十里地了。各村庄的有钱人家都躲藏起来了,因为红军经过这里时,他们专杀土豪恶霸。黄七姑把家里所有的细软藏起来后,来不及去镇上跟忙公务的陈结巴告别,就随其他有钱人匆匆忙忙躲进了僻静的树林里。
最急的还是谷秀,顺子已有十几天没露面了,她几次去镇上,可把门的不让进,说自卫队正在强化训练,她的心便时时刻刻提在了嗓子眼。米秀不用看姐姐的表情,就知道姐姐心急如焚。又有人报信说,红军黑压压的一片已在渡湘江了,所有没躲避的人都缩在村里,不敢出门。没有人报信人们也知道,在距村庄和湘江上游十几里的地方,红军与国军已厮杀开了。
惊天动地的枪炮声整整响了三天三夜。第四天,在断断续续的枪炮声中,谷秀再也克制不住了,拔脚就往镇上跑。米秀不放心,也紧紧地跟在姐姐后面。
已进入农历十月末了,旷野里没有一个行人,硝烟味还在空气中弥漫着。接近镇子时,在村庄与田野之间有一条小河,这小河春夏淌着清泉,秋冬干涸,河堤上荆棘杂草四季葱翠,像一道天然屏障把镇子与田野一分为二。
小河之上横跨着一座石板桥。谷秀在前,米秀在后,姐妹俩一前一后刚踏上石板桥,前面数百米开外的镇子里突然响起了激烈的枪炮声。很显然,所有的枪炮是对着小河扫射而来,有几颗子弹打在姐妹俩身边的草木上“嗖嗖”作响。突如其来的变故,把姐妹俩吓蒙了,她们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有个人飞速扑到石板桥上,把她们按倒,接着又将她们推至桥下。
当骇人的枪炮声响起时,米秀就眯上了眼,从桥上被人推下河床,她的屁股摔得生疼。疼痛中,她努力睁开眼,只见干涸的小河里趴着许多穿灰布衣服的人,他们都满身是泥满脸是灰,手里端着枪,神情专注地盯着前面的镇子,没有人注意她。而站在谷秀面前的是一个血人,脸上血糊糊的,灰布衣服上也是血迹斑斑,她再一次被吓蒙了,“哇”地大叫一声后便不省人事了。
米秀醒来时,竟发现自己躺在离八家村不远的一个茶籽树林边。这里叫村口坪,是她小时候和姐姐常来玩耍的地方,此刻艳阳高挂天空,她全身被照得暖烘烘的,可她一点儿也感觉不到冬日里阳光的温暖,身边不见了姐姐,她急得大哭大喊:“姐姐……”
米秀不知道的是,就在她看见血晕过去的时候,那个血人把她背到了这里。她正伤心哭泣时,还是那个血人,正背着她的姐姐谷秀,气喘吁吁步履艰难地朝她走来。
当时的情景,谷秀也吓得差点儿晕厥过去,瘫软在地的她竟没有一丝力气使自己站起身来。血人反复问她家在哪里?她语无伦次地手指着八家村的方向。血人没有再顾及她,先背上脸色惨白的米秀走出了河床。
两个来回,血人显得很疲惫,他把谷秀放在草地上,自己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稍喘息过后,他就十分敏捷地从地上爬起来,血脸上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笑了笑,对谷秀和米秀说:“你们快回家吧,别在野地里跑,很危险的!”
米秀还在战战兢兢,不敢看血人的脸,问道:“你是什么人?”
血人抹一把脸,笑道:“我是红军。”
谷秀满脸通红,她望着血人红军,尴尬地低下了头。米秀发现,姐姐尿了裤子,裤裆湿漉漉的一片,也尿湿了血人红军的灰衣服。
血人红军不再说话,回过头一溜烟就跑了。微风吹起,撩起他的灰布军装,被尿液湿透过的地方,像一块黑色的补丁,随风飘扬。
米秀长嘘一口气,对姐姐说:“回家吧。”谷秀终于号啕大哭道:“我的顺子呢?”
顺子差点儿死了。顺子大难不死时,在他身旁惨死的是黄七姑。
黄七姑是自己找死的。本来,她在树林里躲藏得好好的,但无意中听到有人偷偷地说陈结巴在镇上嫖娼,还包养了一个能歌善舞琴棋书画样样拿得出手的聪慧女子,这个女子极有可能会取代黄七姑的位置。当时,那两个躺在树林里抽大烟的人还说,这次红军压境,那小女子竟不躲不闪,紧随陈结巴,誓与陈结巴共生死……
听到这里,黄七姑暴跳如雷,愤愤道:“这还了得,欺负到老娘头上来了!”她一边骂,一边像头疯了的母狮子在林中转来转去,待红军与国军厮杀的枪炮声稀疏下来时,她听到消息说红军已渡过湘江,往西边的深山里逃去了,她不再胆怯,第一个冲出树林。她跑得飞快,羞辱交加气愤难平。她要夺过陈结巴手里的短火,亲手宰了那个小妖精!
事有凑巧,如果黄七姑早一个时辰到达镇上,自卫队队部还是空荡荡的。当她到镇上时,陈结巴也刚率自卫队从支援国军作战的前线回来,他是接到上峰的命令,返回镇上协助国军围剿红军未来得及渡江的后续部队。他带着自卫队随一个连的国军到达镇上,一大队红军也从湘江上游渡江处边打边撤,隐进了镇外干涸的小河里。
黄七姑见到陈结巴,怒目圆睁。陈结巴正指挥他的一帮乌合之众为国军生火做饭,面对从天而降的黄七姑,他惊呼:“你……不是躲在山里吗?怎……么到了镇上?你……找死啊!”
黄七姑怒不可遏道:“找死的是你!”陈结巴也顿生无名怒火,骂道:“他……
娘的,不……识好歹!”
黄七姑不再理会他。此刻的她,像一条疯狗在自卫队里乱窜,用围墙圈起来的偌大木屋和三层高的炮楼,她每一间都不放过,到处嗅来嗅去,想找出那个小妖精的蛛丝马迹。
陈结巴知道黄七姑的来意后,在国军士兵的一片嘲笑声中,他恼羞成怒,仰头对着顺子喊:“顺……子,看……住她!”
此刻,站在炮楼上的顺子顾不上陈结巴的话了,因为镇外田野上快速地走来了两个女子,远远的他就认出来了,她们是谷秀和米秀。他不知道谷秀和米秀在干什么,当她们接近石板桥时,他明白了她们到镇上来为的是啥了。就在谷秀和米秀踏上石板桥时,炮楼上另一处的国军连长下令:“两个女红军,干掉她们!”
话音一落,炮楼上十几支长枪短火一齐对着谷秀和米秀扫射起来。顺子吓坏了,急得哭着大喊:“别打了,有一个是我的婆娘!”
没有人理会顺子。远处的谷秀和米秀被人推倒,趴在石板桥上了,国军连长挥舞着短火打得更起劲。顺子不知从哪来了股勇气,朝连长飞扑过去,抱着连长在他手上狠狠地咬了一口。连长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忍着痛骂了句“日你娘的”,一拳将顺子打倒,然后用短火指着他,要不是陈结巴飞速上了炮楼,顺子必会血溅当场。
陈结巴弄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后,拉下脸骂顺子瞎了眼,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连长见顺子是陈结巴的心腹,仍怨气难消,见顺子下炮楼去了,他还在骂骂咧咧:“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陈结巴带着顺子把黄七姑推进一间木屋,黄七姑哭哭啼啼。陈结巴厌恶起来,号叫道:“哭……丧呀?再……胡搅蛮缠,战……火一停,我……马上休了你!”
顺子耷拉着脑袋,没心情照管黄七姑,他不知谷秀和米秀是生是死,他几次想出门朝小河那边扑过去,陈结巴阴沉着脸说:“你……真找死啊,那……边有红军,你……一走进田野,你……就是通匪分子,别……说国军会开枪把你打死,我……看见了,也……会送你上西天的!”陈结巴说这话时,面相凶残,顺子全身打了个冷战。
陈结巴转身走出屋门时,黄七姑就停止了哭泣,她用审视的目光盯着顺子说:“今天你必须得告诉我,那臭婊子在哪里?”
顺子还在想谷秀,对黄七姑的话置之不理。黄七姑撒泼了,仗着陈结巴的身份,也充当起主子来,对着顺子喝道:“回答我的话!”
顺子一惊,思念谷秀的思绪被黄七姑的厉声断喝赶跑了,他回答说:“不知道。”他不敢贸然回答黄七姑的话,因为进自卫队以来,陈结巴干龌龊之事时,他常在外把风,陈结巴曾警告过他,说嫖妓已成公开的秘密,但偷偷摸摸搞女人的事,绝不能泄密。
黄七姑步步紧逼。顺子只得说:“他常进茶香阁。”
黄七姑怒火中烧了,说:“我问你的是那个臭婊子,陈结巴把那个琴棋书画样样都懂的臭婊子藏哪了?”
顺子很惊讶道:“你都知道了干吗还问我?”黄七姑出其不意,一把夺过顺子手中的枪,拉开枪栓顶上火,指着顺子说:“你说不说?”顺子的脸一下变得惨白。他知道自从陈结巴当上乡长背起短火后,黄七姑近墨者黑,长枪短火都会使。此刻,黑洞洞的枪口对着自己的脑门,他不得不说道:“你的表妹,凤子。”
黄七姑以为自己听错了,忙追问:“你说什么?”
顺子说:“你的表妹,凤子。”然后,顺子又说,凤子的男人一年前在长沙城里率兵追捕红军地下党,人没抓到,他却吃了红军的枪子。半年前,凤子秘密回到县城,她没有回娘家,却捎信让陈结巴去县城安排她今后的生活。陈结巴见凤子比黄七姑小十几岁,且皮肤又白又嫩,就淫性大发,一来二去两人就黏糊上了。凤子喜欢弹琵琶,喜欢奏孟姜女哭长城,陈结巴听了也落泪;她还能作文,她为陈结巴写了一篇组建扩充自卫队、强化地方武装、维护社会治安的文章在报纸上登出来了,陈结巴感动死了,发誓一辈子待凤子好。凤子还找“神算子”给陈结巴算命,说陈结巴会官至县长。陈结巴就抱着凤子说,到时候她就是县长太太……
黄七姑听得直翻白眼,她听不下去了,顺子的话像一把钢刀插进了她的心窝,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枪口仍对着顺子,说:“不要脸的臭婊子住在县城什么地方?”
顺子知道瞒不住,说:“就在镇上。”黄七姑跳了起来,说:“在哪?”
顺子答道:“镇西小街。”顺子还说,陈结巴把凤子藏在一座非常隐秘的屋子里。有数千人口的镇子是湘北重镇,商贾云集,逃荒要饭的流动人口也多,没人知道凤子的确切身份。黄七姑毕竟是乡下的大家闺秀,她咬牙切齿地对顺子说:“马上带我去!”
顺子乖乖地出了门,黄七姑端着枪走在后面,像押着囚犯,一前一后朝镇西小街走去。在这硝烟味很浓的气氛里,镇上的居民谁还敢出门?站在炮楼上的陈结巴,一眼就瞥见了他俩,做贼心虚的他心里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他急得不行,正想下楼追赶过去,国军连长一把拉住他,对着镇外的田野指手画脚。此刻,小河里的红军和镇上的国军正对峙着,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国军连长是在等候援军压境,他才敢从正面发起进攻。
从自卫队去镇西小街要经过一片开阔地,这片开阔地与田野连在一起。顺子走在田埂上,数百米开外的石板桥映入眼帘,他的心立刻疼痛起来,他知道,他的谷秀和妹妹米秀肯定还在石板桥下。此时,恨不得一枪打死凤子的黄七姑,放松了对顺子的警惕,她没想到,顺子突然转身朝她一个饿虎扑食,猝不及防的她马上就被缴了械。
夺了枪的顺子朝石板桥狂奔而去,回过神来的黄七姑也叫骂着,紧紧追赶着顺子。这突发的一幕,牵住了炮楼上所有的视线。
国军连长惊呼:“反了?!”
陈结巴跟着骂:“他……娘的!”
国军连长冷笑一声,扬起手示意,两个狙击手闪电般端平了步枪。国军连长的手再猛然用力向下一划,两支步枪就同时响了起来。因近在咫尺,眨眼间,奔跑着的顺子和黄七姑都一头栽倒在地上。
谷秀是两天后才知道顺子被枪打了,有人甚至活灵活现地说顺子被打伤后又死了。失魂落魄的谷秀在妹妹米秀的陪同下找过去时,才在离镇子不远处的乱坟岗上找到了一个新土堆。难道是陈结巴命人把顺子的尸体埋在了这里?离新土堆不足十米处,还有一座新坟,那自然是黄七姑的了。
谷秀哭肿了双眼,和米秀一起去自卫队找陈结巴要人。当她们走进队部办公室时,首先看见的是一个眼生的女人,她们不知道,眼前这个漂亮的女人是凤子,此时像毛毛虫一样粘在陈结巴身上。陈结巴正跷着二郎腿在欣赏面前的战利品。小河一战,一个连的红军全军覆没,国军开走时,留下十几支枪奖赏陈结巴,其中还有一挺机关枪,陈结巴笑得合不拢嘴,对着一堆枪支怎么看也看不够。谷秀和米秀的出现,破坏了他的雅兴。谷秀肝胆欲裂地责问陈结巴为什么要打死顺子时,他白眼一翻,说:“你……为什么要说顺子死了?顺……子若真死了,也……是被红军打死的。”
谷秀不信,说:“许多人都看见了,顺子和黄七姑不是红军打死的!”
陈结巴气哼哼的,把谷秀拉到自卫队大门口,对聚集看热闹的许多人说:“顺……子拉拢黄七姑通匪,在……战斗一触即发时公开投降,黄……七姑死有余辜!”
陈结巴一锤定音,人们唏嘘一片。如果通匪的罪名成立,亲属也会受到牵连。米秀听到这里,吓得赶紧拉着姐姐就走。
陈结巴却挡住了她们。此时,陈结巴的模样突然慈善起来,脸上露出像先前当教书先生那样的笑容,命人将谷秀和米秀姐妹俩带回自卫队办公室。
在办公室里间,有个四面都是木板的房间,陈结巴在不露痕迹的木板上轻轻一推,一道门开了,里面还有一间密室。
密室连着炮楼,光线很暗,但里面的景象令谷秀与米秀惊喜万分,一张小木板床上躺着顺子。顺子见谷秀和米秀进来,腾地就从床上爬了起来。
“顺子,你没死?”谷秀和米秀异口同声。
顺子没死,腿上的伤没伤着骨头,也无大碍。见谷秀和米秀不信,顺子一瘸一拐地在室内走了几步,谷秀喜极而泣,差点儿晕在他的怀里。顺子说,枪子打在腿上,当时他一头栽倒在地上,是因为被吓晕过去了。
顺子说:“按推理,我跟黄七姑的通匪罪名已成立,陈结巴没有追究这事,算是对我有大恩大德了。”
谷秀抽泣道:“我知道,你不要命地奔跑在枪林弹雨中,是因为看到我和米秀出现在石板桥上。”
米秀惊魂甫定,问道:“乱坟岗的新坟还有谁啊?”
顺子说:“国军的一个士兵,被红军打死的。陈结巴良知未泯,说把他葬在黄七姑身边,让黄七姑去黄泉路上有个照应,到阴间也可结成夫妻。”
谷秀骂道:“缺德鬼!天杀的,不得好死!”顺子一把将谷秀的嘴捂住,说:“住嘴!陈结巴听到了会对你不客气的。”
谷秀镇静下来,恢复到了少女可爱的模样。顺子的手不愿离开谷秀,顺势搭在了她的香肩上,无限深情地说:“谷秀妹子,我想跟你成亲。”
谷秀情不自禁地伏在了顺子的怀里。米秀见状,羞红了脸,急忙退出密室。她来到镇外,坐在石板桥上等姐姐。此时,阳光暖暖地照射下来,但石板桥很冰冷。这里曾发生过一场血战,米秀始终不明白,红军为什么要从远方来这里跟国军与陈结巴打仗?望着桥下,她又触景生情,如果不是血人红军出手相救,她跟姐姐要比黄七姑早死两天!
想到这里,米秀努力回忆着被姐姐尿液浸湿的灰布军衣,仿佛那尿液是自己的,心里很尴尬,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她脸红了。不过,那张血脸虽然吓人,却像影子一样追随着自己,她很害怕,似乎又在渴望着什么。她反复问着自己,但一时找不到答案。
当谷秀出现在米秀面前时,她脸上挂着泪珠。米秀尖叫道:“姐姐,顺子欺负你了吗?”
谷秀抽泣得更厉害了。米秀不知道,此时,姐姐的心里燃烧着一团火,她的心是被爱情灼伤的。
“姐姐,你说话呀!”
“我……已是他的……人了……”“姐姐,你们怎能……?”
“我要跟他成亲。”
谷秀说嫁就嫁了。穷人家讨亲嫁女不需要排场,也没能力讲究排场。何况大头和细妹子知道女儿已是生米煮成熟饭了,急得不行,两天后就让顺子将谷秀接到了七家村。
姐姐嫁人后,米秀沉默了许多,显得更加文静。
这天一大早,米秀出了村子去菜园摘白菜,远远地,她看见对面山上茶籽树林里钻出一个灰色的人影。在这个有霜冻的寒冷的早晨,那个人蹲在水沟边,捧着刺骨的清泉猛喝起来。刚开始,米秀没有在意,那个人喝完水后,又左右张望,然后跳进路旁的一个菜园,摘下两片青菜叶子,又伏在水沟边,再站起身,很小心地捧着什么向茶籽树林里走去。不一会儿,他又出来了,反复多次,才引起米秀的注意。她不明白那人在干什么。她想探个究竟,便循迹而去。
这一带的山地,米秀熟悉得眯着眼睛也能走个来回。茶籽树林深处有一片开阔地,这里是四周村民放牧牛羊的绝好地方,有人还搭建了一个草棚,为牧人避风遮雨挡烈日,在这个季节,很少有人来。米秀感觉到,灰色的身影与草棚有关系,便走进树林,偷偷地向草棚靠近。
米秀的猜测是对的。她躲在密集的茶籽树下,在松软的稻草上,竟躺着五个穿灰布军装的红军,他们一个个蓬头垢面,头、手、脚上扎着白色的绷带,绷带上残留着已干枯的黑色血迹。
这时,又一个灰色的身影闪进草棚,他手里捏着两只不知从哪儿捣弄来的红薯,用马刀分成五份,一一分发到躺着的五个人手中。米秀知道,附近翻挖过的红薯地,很难找到遗落的大红薯,这个红军真神。她揉揉眼,看真切了,心加剧地狂跳起来。她认出来了,拿红薯和喝泉水的是同一个人,是血人红军!
一家人等菜下锅,不见米秀的踪影,当细透过干枯的芭芒叶子,草棚里的情景令她惊呆了:在松软的稻草上,竟躺着五个穿灰布军装的红军,他们一个个蓬头垢面,头、手、脚上扎着白色的绷带,绷带上残留着已干枯的黑色血迹。
这时,又一个灰色的身影闪进草棚,他手里捏着两只不知从哪儿捣弄来的红薯,用马刀分成五份,一一分发到躺着的五个人手中。米秀知道,附近翻挖过的红薯地,很难找到遗落的大红薯,这个红军真神。她揉揉眼,看真切了,心加剧地狂跳起来。她认出来了,拿红薯和喝泉水的是同一个人,是血人红军!
一家人等菜下锅,不见米秀的踪影,当细妹子从菜园里摘菜回来时,米秀才两手空空地回了家。
“你怎么啦?”大头和细妹子同时关切地问女儿。
“我看见红军啦!”米秀生怕有外人听见,小声地说,“在放牛坪草棚里,一共六个。躺着五个,他们身上都有伤。”
大头和细妹子又同时惊呼:“他们看见你了吗?”
米秀答道:“没有。”
大头长嘘了一口气,说:“不能招惹他们!”
大头知道,招惹红军,就是招惹国军和陈结巴。与世无争的贫苦人家,从来不希望与兵匪有染,而在自卫队当兵的顺子成了他们家的女婿,那是因为迫不得已。
米秀没理会父母,她眼放异彩,说:“我看见了血人红军!”
大头眉头紧锁,追问道:“你看明白了?”米秀肯定地点点头,说:“嗯,应该是他!”大头的神色一下复杂起来,许久,他一字一顿地说:“救了你和谷秀,他可是我们家的恩人!”
父亲的话,无疑让米秀鼓起了莫大的勇气。第二天,她偷偷地从地窖里翻出一堆红薯,用一个黑布口袋装上,又偷偷地出了村。太阳已升起老高,地面的白霜融化后泥土湿漉漉的。米秀不敢走大路,她抄近道闪身进了茶籽树林,还没接近目的地,那个灰色的身影已蹲在水沟边了。他没发现远处有双秀丽的眼睛在注视自己,站起身,手提装满水的竹筒快速地隐进了树林。
米秀一路小跑地紧紧跟着,在草棚不远处,她发现躺着的五个红军接过竹筒在轮流喝水。米秀霎时明白了,昨天血人红军摘两片青菜叶子来回跑几趟,原来是把菜叶子卷成筒盛水给另外的几个人喝。
此刻,米秀瞪着犀利的眼睛看真切了,提着竹筒盛水、身上没有绑扎白色绷带的人,就是那个血人红军!虽然他的脸不再是血糊糊一片,但米秀还是一眼就把他给认了出来。
血人红军叫黄老四。他所在的后卫部队被敌人截断了所有的退路,被打得七零八落。在连长黄老三的带领下,他们边打边撤来到干涸的小河里,又遭遇了桂军和陈结巴的民团武装……最后,只剩下黄老三带着他及另外四个战士,左冲右突来到了这片茶籽树林里。六个人,除了黄老四全身完好无损,其他五人都负了重伤。此时,他们的伤口已经感染,走不到一百米,就会站立不稳。于是,照顾五个人的重任就落在黄老四身上。
这时,黄老四给每个伤员喂过水后,发现他们都不同程度地发起了高烧。看着战友们难过的样子,他几乎一筹莫展了。
他走出草棚,惊奇地发现在草棚门口有一个黑布口袋,里面装着红薯。他机警地闪进林中,很快,他就在草木丛中发现了那双盯着他的秀丽的眼睛。但她却舒心地一笑,转身离开了。
黄老四一眼就认出,这是他在国军枪口下救出的那对双胞胎姐妹中的一个。
黄老三知道详情后很高兴,却又不无忧虑地说:“这位姑娘给我们送来红薯,不像是给敌人通风报信的人,不过,我还是很担心,我们很快就会暴露在敌人的眼皮底下。”
黄老四明白连长的意思,大家行动不便,终究会让敌人发现。他仍坚持说:“我到镇上请郎中和大量购买药品会引起敌人的注意,但发动那姐妹俩采挖草药是不会有事的。”
黄老三不再说话,默许了黄老四的计划。
黄老三的预料是正确的。陈结巴的自卫队休整了两天,开了庆祝大会后,他接到了县长传来的急件,信函中说:白长官有令,短时间内务必完成对掉队红军及伤病员的搜捕工作。
凤子在黄七姑死后就公开露面了,改头换面之后,一副城里阔太太打扮的她,在古镇上鹤立鸡群。她名正言顺了,派头十足地站在陈结巴身旁,挽着陈结巴的手,在古镇上招摇过市。那份浪漫的情调,把陈结巴直乐得神魂颠倒。
湘江一战,陈结巴顷刻之间又成了威震八方的阎王爷。三天三夜的大战,他的自卫队虽然没直接投入战斗,但在接近尾声的战斗中,他大出风头,率自卫队随国军冲进干涸的小河,据说,有好几个不愿当俘虏的红军战士,都怒目圆睁地倒在了他的短火下。消息一传开,人们见他屁股上晃来晃去的短火盒子,就不由得心惊肉跳。
开完庆祝会的当天,陈结巴和凤子在自卫队三十几个人的前呼后拥下,浩浩荡荡地回到了七家村。他是毒计一生趁热打铁,顺子在他的指使下,召集村民当众宣布:“关于七家村与八家村共有的水源林,经乡公所拟文报县政府批准,从即日起归乡自卫队所有,每年收取农田灌溉水费,作为自卫队的军费开支。”
毒计是凤子点拨陈结巴出的。黄七姑苦思冥想希望得到的绿色宝库,经凤子一点拨,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归到了他陈结巴的手中,令他对新夫人刮目相看。凤子希望他很快就能当上县长,他知道竞选县长需要大笔活动经费,若把水源林弄到手,就能解决大问题。
顺子一说完,村民惊讶不已,消息很快传到了八家村,所有人敢怒不敢言。
在自卫队队部,陈结巴悠闲地坐在太师椅上,听凤子弹奏在城里流行的琵琶曲《四季歌》。凤子的嗓音确实不错,她边弹边唱:
春季到来绿满窗,姑娘窗下绣鸳鸯。醒来不见爹娘面,唯见床前明月光。
……
顺子风风火火地敲门进屋,他手里握着县长的亲笔信,陈结巴见了,又眯着眼摆摆手。顺子会意,把信呈到凤子眼前。
琵琶曲戛然而止,凤子展开信,看后眼珠一转,伏在陈结巴的耳旁嘀咕了好一阵。陈结巴不再眯着眼,听得连连点头。
顺子的集合哨子一吹响,一群乌合之众短时间内竟也齐刷刷地站在了场院中。陈结巴站在队前,每一次检阅自己亲手组建的队伍,他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惬意。今天,经过战火的洗礼,他的队伍强大了,丢掉了那些土枪,全部换上了崭新的步枪,真正的鸟枪换炮了,他说话的声音也就更硬了:“弟……兄们好!”
所有队员的脸马上由晴转阴,他们知道,陈结巴站在队前称兄道弟,必定又有血腥事件要发生了。有些人惊恐不安,有人壮着胆子问:“又要打仗了?”
陈结巴摆摆手,笑道:“弟……兄们,如……果运气好,发……财的机会到了。”
队员们莫名其妙。
陈结巴接着说:“上……峰有令,命……我们搜捕掉队的红军伤病员,杀……一个,赏……大洋二十块,活……捉一个,赏……大洋五十块。”
队员们立刻情绪激昂起来。
站在一边的凤子,转过身回到陈结巴的办公室,心里偷着乐。她手里仍握着县长的亲笔信,信上写着:击毙一个,赏大洋五十块;活捉一个,赏大洋一百块。仅凭这一点,他们可又发财了。
最后,陈结巴恶狠狠地说:“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训完话,陈结巴马上发号施令出发了,一溜烟的队伍,像一群张牙舞爪的恶狼。
这天,细妹子打开地窖取红薯为家人准备早饭时,发现红薯变少了,她管着家里的粮食,不说一只红薯,就是一粒米,只要谁动过,她眯着眼睛也知道。她把此事告诉大头,大头立刻明白了什么,不用想他就知道是女儿干的。
米秀踏着晨雾回到家,大头问道:“摸黑起早的,去哪了?”
米秀缄口不语。
大头急了,语气严厉起来,说:“老实交代!”
米秀知道瞒不过了,便说:“给红军送吃的。”
大头没有责怪女儿,喃喃自语道:“吃饱了,他们也该走了。”
米秀告诉父亲:“有五个人身上有伤,已不能动弹了,只有一个算好的,那就是救姐姐和我的血人红军。”
大头突然沉默起来。
米秀又说:“我不能看着救命恩人饿死!”大头眼皮一跳,预感到大事不好。他望着女儿,女儿一改常态,像变了个人似的,让他措手不及。米秀也觉得自己变了个人,以前,她怕血,这两天却对血人红军非常感兴趣。为何一想到他那张血脸,她的心就不再颤抖,她还陶醉于被姐姐尿湿的那件灰布军装的样子,越来越感觉到那尿液是自己的,是自己多年前或是前世洒在他身上的泪水。那天,她和姐姐大难不死回到家,突发奇想地对父母说:“血人红军是我和姐姐前世的哥哥。”
大头嗔骂道:“瞎说!”
米秀说:“我好想把他找回来当我们的哥哥!”
一个顺子,就已让人提心吊胆,米秀的话,好像是无事生非,大头的脸都白了,说:“兵匪是一家,我们家不愿与兵匪打交道!”
米秀高叫:“可他救过我和姐姐的命!”大头沉下脸训斥女儿:“恩人和你说的‘哥哥’是两回事。”
那天,大头说完这句话后,米秀不作声了,他以为女儿被他镇住了。今天,米秀更为出格,简直是向父亲发难,说:“爹,如果红军要走,我们想办法把那个能当哥哥的留下来好吗?”
面对宝贝女儿,大头六神无主。他思索了好一会儿,才郑重其事地对米秀说:“不行!”
米秀像霜打的茄子,蔫了。
大头就安慰女儿,说:“我去树林里捡松果,顺便给他们再带些粮食去,让他们快走,呆在林里也不安全,让陈结巴知道了就更麻烦了。”
而大头背着竹篓还没动身,黄老四却找上门来了。黄老四的突然出现,惊得大头手中的柴刀“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黄老四是循着米秀的足迹而来的。他向黄老三简单地汇报过情况后,返身快速地追寻过来,大白天公开进村,为了战友们的伤痛,他孤注一掷了。
黄老四的出现,让米秀大喜过望,她差点儿脱口而出地叫起哥哥来。只有大头和细妹子夫妇俩,吓得颤抖不已。黄老四见状,忙说:“老乡,给你们添麻烦了。”
黄老四的话很温和,能让人一下亲近起来,大头身子不抖了,他望着女儿忙着为黄老四端茶让座,便威严起来,说:“还不给恩人下拜!”
米秀听后,忙鞠躬说:“谢恩人救命之恩!”
刚开始,黄老四莫名其妙,当他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后,忙将米秀扶了起来,对大头说:“不必谢恩,我们穷苦人是一家。”
大头没有理会黄老四,他示意婆娘去地窖里取红薯,自己走进里屋,翻箱倒柜地找出家里仅有的几块铜板,连同细妹子装好的一大包红薯,都交给了黄老四,说:“这一点儿小意思,请收下!世道太乱,你快走吧,你救我们女儿的大恩大德,我们一家人没齿不忘。”
黄老四明白大头要赶自己走,他知道这家主人惧怕红军,忙解释说:“红军是穷人自己的队伍,是替穷人闹翻身的。”
“兵匪是一家,”大头摇头说,“我们家不愿与当兵的打交道。”说完,他满心诚意地把一大包红薯和几块铜板往黄老四手里塞。
细妹子也夫唱妇随地对黄老四下逐客令:“你走吧。”
黄老四“扑通”一声跪下来了,对大头说:
“老乡行行好,我给你们添麻烦了!”
夫妇俩不知道黄老四要干什么,憨厚、嘴笨的他们,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此时,村后山丘浓密的林子里,黄老三正为黄老四担心时,不远处响起了“沙沙”的脚步声。战友们睡得正香,他侧耳倾听,听出脚步声不是黄老四的,心“咚咚”地跳起来。
一个人径直走了过来。睡觉的几个红军也被惊醒了,黄老三支撑着坐了起来,他们都用警惕的目光打量着来人。
原来是大头。黄老四长跪不起时,大头才知道他需要人带路去野地挖草药。米秀疯了,自告奋勇地拉起黄老四就走,大头跺一下脚,只有急匆匆地进树林想看个究竟。
若不是身上有伤,几个红军早把大头给围住了,因为他手里握着把明晃晃的柴刀。其实,大头也是壮着胆子来的,他背着捡拾松果常背的竹篓。捡松果不用柴刀,他不放心,为防万一,他还是把锋利的柴刀握在手中。
眼前的情景令大头触目惊心,五个负伤的红军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没容黄老三开口,大头谨慎地问:“你们跟叫黄老四的是一伙的?”
红军们眼里的敌意消失了,黄老三略一思忖,知道来人是谁了,故意反问:“老乡,你怎么认识黄老四?”
大头一紧张,竟答不出话来。他感觉没有危险后,将柴刀丢进背篓,习惯性地卷起叶子烟抽了起来,他已决定和这几个红军好好说说话。
烟香味一飘开,黄老三也烟瘾大发,他从大头手里讨到一张纸和烟,笨拙地卷成一个小喇叭,和大头面对面地抽开了。这时,大头说起了黄老四,说完后竟有点儿生气,说:“他救了我女儿的命,我们一家感谢他的大恩大德,但我们是穷苦人家,拿不出多少银钱致谢,他竟赖着不走。”
黄老三警惕地问:“黄老四呢?他怎么没随你一起来?”
“还说呢,”大头更气了,“他说有许多消炎止痛的草叶子他不认识,也不知道能治创伤的草叶子生长在什么地方,硬拉着我女儿作陪到山里找草叶子去了。你知道,这乱世道,鸟枪东一枪西一枪还在响,一个大姑娘疯疯癫癫地在外乱跑,多危险啊。”
黄老三脸色变了,说:“回来我要严厉处分他!”
大头心里平衡了许多,试探性地问:“你是头儿?”
黄老三用力点了点头。
大头又问:“你们怎么不走?”
黄老三又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一个红军翻了个身,溃烂的伤口使他疼痛难忍,痛苦地呻吟了一声,把大头吓了一大跳。大头这才注意到,他们除了严重的腿伤,身上其他部位也都挂了彩。发出呻吟的那个红军,负伤的脚踝骨已经开始腐烂,露出的白骨令大头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黄老三亦如此,他的裤裆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恶臭。
“作孽啊!”大头叹息了一声,他无话可说,背上竹篓走了。
大头刚离开,黄老三再也支撑不住,一头倒在地上便迷糊过去了,口中却在呼唤:“黄……老四……”
此时,黄老四比谁都急。米秀把他带到偏僻的野地,在背风向阳的洼地里,野草仍然和生长在坡地上的同类一样,在无情的秋风和强劲的霜风中枯死了。在江西根据地时,黄老四虽跟随连队的卫生员采过几次治创伤的草药,但只识得几种春长秋枯的草叶,而米秀是药盲,更不懂什么草叶能治创伤。他们站在空旷的野地里,不知如何是好。
米秀的心思不在草药上,她问黄老四:
“我爹给你报恩的钱粮,你为啥不要?”
黄老四说:“部队有纪律,不能索取百姓的钱财。”
米秀说:“可你是我和姐姐的救命恩人啊!”
黄老四笑了,说:“我当红军,救的就是像你们这样的人。”
米秀心潮起伏,激动地说:“你救过很多女子,背过很多姑娘吗?”
黄老四脸一红,莫名其妙。直到米秀问个不停,黄老四才笑着告诉她:“我们是穷人的队伍,就是要打倒所有的土豪劣绅和资本家,让穷人过上好日子。”
米秀欣慰地笑了。她又问:“你为什么要这么爱他们呢?”
黄老四一时没明白米秀说的什么,问:
“你说的‘他们’是谁?”
米秀白了他一眼,说:“跟你一伙的人啊。”黄老四便说了他跟战友们之间的友情,特别是他跟黄老三之间的感情,他说:“我无名无姓,是个孤儿,到部队后就随连长姓黄,连长既是我的首长又是兄长。”
米秀被黄老四的话感动了,面带羡慕地说:“你多幸福啊,有一个疼爱你的大哥哥。”
黄老四却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又过了一会儿,黄老四因采挖不到草药,急得焦头烂额。一旁的米秀看在眼里,心也随之悬了起来,问道:“再找不到治伤的草药,他们会死吗?”
“会的!他们将在生不如死的痛苦中死去!”说这话时,黄老四显得痛不欲生。
“那怎么办啊?”米秀浑身打颤。
黄老四略一思索,问道:“你们镇上有几家药铺?”
“两家。”米秀警觉地问,“你要干吗?”
黄老四摇了摇头,继而又无奈地冷笑道:“已无退路了,只有去药铺搞药品了,这样才能救他们的命。”
米秀惊呼道:“不行!不能去抢药铺!你是红军,被抓住了会当众打死,若不被打死就送官府治罪,在县城里要坐黑牢和水牢的。”
黄老四阴沉着脸,样子好吓人。米秀已不顾及他是什么心态什么脸色了,拉着他的手就往回跑。乡野女子,内心隐藏着极深且不为人知的情感,一旦凝聚成一股力量爆发出来,顷刻之间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从树林里回家的大头正为女儿担惊受怕,米秀风风火火地回来了。大头望一眼女儿身后的黄老四,心里有气,说:“你不去林里照管你的弟兄们,怎么又来我家了?钱、粮,都给你了,嫌少吗?再要,就我这把老骨头了。”米秀急得不行,她等不下去了,本来,她急匆匆地回家是想跟父亲好好商量一下自己的想法,见父亲这样,她一把将黄老四拉到身边,冲口而出:“爹,我决定了,要认他做亲哥!”
大头惊呆了。黄老四也怔住了。米秀说:“爹,答应我!”
大头说:“不行!”
米秀的泪水“哗”地流了出来。大头见不得女儿哭泣,一下慌了神。
黄老四如梦初醒,说:“妹子,你这事太突然,我可没想过这事。”
米秀杏眼圆睁,说:“黄老四,你不是说过,你想要个哥,你们的长官不是马上就答应你了吗?为什么你就不能答应我?”
黄老四被噎住了,说:“这……这不一样啊。”
米秀耍横了,威胁道:“说,你答不答应?”黄老四哪有心情说这些,他白了米秀一眼,说:“你拉我回家就说这个啊,我的弟兄们正盼着我找药治伤呢。等革命胜利了,我再来拜认干爹和你这个干妹好吗?”
米秀使出藏在心里的杀手锏,说:“只要你答应,我就有办法帮你搞到治伤的药。”
黄老四惊喜万分,说:“真的?”米秀拍着胸脯保证道:“真的!”
黄老四突然转过身,对懵懵懂懂的大头鞠了一躬,甜甜地叫了一声:“爹!”
米秀笑了。
大头怨天尤人,他不知自家哪座祖坟漏了气,两个女儿竟喜欢与当兵的打交道。乱世道战火纷飞,当兵的可是在提着脑袋吃饭,几天前一听说陈结巴残忍地杀人,他就吓得魂都没了。女儿说能搞到药的办法,再一次让他七窍生烟。就在黄老四拜认干爹的当口儿,大头面露难色正不知所措,米秀却冲进了柴房,随即,她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米秀自残了,她闭上眼睛举起锋利的柴刀砍在了自己的脚上,怕血的她蜷缩在地上,全身抽搐着。
大头吓傻了,问道:“米秀,你怎么了?”米秀强忍住痛,说:“爹,你去买药吧,加上姐夫顺子的伤,就有理由买很多哥哥需要的药了。”
大头望一眼黄老四,脸阴得十分难看,他长叹一声:“造孽啊!”
黄老四在战场上是个勇猛的士兵,身为孤儿的他,生活中就是个粗人。但是,当始料不及的这一幕突然出现在眼前时,他感觉又回到了军民鱼水情的苏区,不经意间一股热流涌上了心头,抑制不住张开嘴就说:“老乡,谢谢你们了!”
米秀柳眉倒立,但她失去血色的脸仍露出笑容,说:“你是我哥哥!”
黄老四一阵尴尬,可他明显地感觉到了,米秀的眼里还对自己射出了一股别样的温情。
大头不再唠叨,阴着脸出了门。
谷秀是听父亲说妹妹伤了脚急忙回娘家的。她见米秀脸色惨白,姐妹俩情不自禁地拥在了一块儿。稍后,谷秀轻声问道:“妹呀,你这是何苦来着?”
米秀的脸突然像春天盛开的桃花,把嘴贴在姐姐耳边,吐出蚊音说:“姐,你嫁人了,我也想……”
黄老四不知道这些。面对大头买回的一大包药品,他感动得热泪盈眶,像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可是,还没出村,他仿佛闻到了一股血腥味,有人跌跌撞撞地在奔跑在喊叫:“陈结巴在树林里抓住了五个红军伤兵……”
离村东头不远的一块场地上,围着许多人,隐隐约约能见到有背枪的乡公所自卫队队员在号叫着什么。
黄老四眼前一黑,一大包药从手中滑脱散落在地。骇人的尖叫声此起彼伏,他像什么也没听到一样,额头青筋凸起,瞪着血红的双眼就要往村东头跑,被闻讯赶来的大头一把死死地抓住。
其实,陈结巴是瞎猫撞上了死耗子。接到县长的鸡毛信后,他不敢怠慢,带着自卫队便浩浩荡荡地出了镇子,朝八家村走去。远远地,陈结巴看见有个捡松果的人从树林里闪出。
走到村口坪时,陈结巴似乎觉得刚才背竹篓的人有点儿神色慌张,再望了望大片大片绿阴阴的树林,便让队伍停下来,他对顺子说:“进……树林不足一里地,有……个极隐蔽的草棚,你……带几人去看看,看……是否有情况。”
不一会儿,腿还跛着的顺子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地回来报告:“有情况!草棚里有人躺着,正是那些共匪。”
陈结巴非常得意,心想,果然不出所料,阴阴地笑着说:“日……他奶奶的,发……财的机会说到就到了。”
队员们闻之色变,没有国军部队在场,有人竟瑟瑟发抖。陈结巴掏出短火一挥,号叫着:“你……们都给我听好了,谁……也不准后退,违……者,别……怪我的短火不认人!”
于是,一群乌合之众在短火的威慑下,都愿拼死去得赏钱,呼啦一下便冲进了树林。
当三十几个自卫队队员铁桶般围上来时,黄老三等几个伤员还在呼呼大睡。似乎有一股股阴风掠过,黄老三和战友们同时被惊醒了,他们睁开眼,见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他们。黄老三一下傻眼了,他没想到这一刻会来得这么快。
此时的顺子很卖命,先前的憨厚在染缸里一泡,像铁器上的锈迹斑驳层层脱落了,他大呼小叫充当二爷,指挥人将黄老三等人五花大绑,忙乎完了,便率兵撤退。
八家村村东头一里开外有一片空地,空地上再延伸出一条小路,小路尽头是一片乱坟岗,乱坟岗葬的都是些短命的凶鬼,所以出了村东头便感觉这里阴风萧瑟,行人极少。空地上有一口干涸的古井,用青砖砌成,高出地面三尺。凡八家村短命死去的人,都会摆放在空地上,然后再抬到乱坟岗埋掉,偶尔有死者穿过的破衣裳和睡过的破棉絮,就随手丢进了干涸的古井里。至今不知丢了多少废物在里面,可古井竟还有十余米深。
陈结巴吆喝着指挥人把五个红军抬到空地上。红军们像几只被折断翅膀的鸟儿从空中掉在地上,横七竖八地蜷缩着,撕裂的伤口又冒出殷红的血,染红了身下枯黄的小草,场面惨不忍睹。
顺子又带着人,从附近几个村庄赶鸭子似的赶来大批村民。他比在七家村替代陈结巴霸占水源林时更神气,围着被血染红了的草地转了几个圈,然后对正惊恐不安的村民大声吼道:“乡亲们听好了,陈乡长有训示。”
陈结巴清了清嗓子,像当年教书面对学生那样,手中的短火也似戒尺挥舞着,结结巴巴说了一大通,然后又咬牙切齿地重复“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的剿共经典语录。最后,他像老子陈官林一样和善地对乡亲们说:“千……祈别与共匪为伍,湘……江一战,共……匪伤亡惨重,如……发现有散落红军士兵立刻报告,我……陈某人重重有赏。违……者,别……怪我不讲乡亲情面!”
大头也在人群中,他站在最后,被陈结巴的话吓得双腿发软。突然,人群炸了营慌作一团,他定睛看去,再也支撑不住了,悄悄溜出人群,拔腿没命似的往家里跑。
吓跑大头骇人的场面是陈结巴扬起短火,顺子和几个队员拖着两个头部负伤的红军,将他们扔进了古井,接着是腿部负伤的红军,最后是黄老三。陈结巴收起了短火,亲自上场,拖着黄老三的一条腿,把他扔了下去。别说大头被吓跑了,此刻,所有的村民都四散而逃。
人烟散尽,场地上显得更加阴森恐怖。
黄老四听了大头的话,像失去了亲爹亲娘,不顾一切地要去找陈结巴拼命。大头拼尽全身力气再次把黄老四抱住,以一个长辈的口吻警告黄老四:“陈结巴杀人已杀红了眼,他们人多枪多,你去送死啊!”
黄老四安静了,额头上的青筋反复不停地凸起,反复不停地跳动,米秀就说:“哥,你千万别干傻事去送死,你死了我也不活了!”
米秀的话音一落,黄老四无力地瘫在木凳上。
随后,大头在外面跟村人闲聊时又带回一个惊人的消息。那天,大头路过村中的一片空地,几个人正在谈论陈结巴杀红军一事,他也凑了上去。此时,村中一个叫老甘的药材小贩刚好从长沙回来,他说没来得及逃过湘江的红军,在道县都被国军赶尽杀绝了。
几个人忙问怎么回事?老甘见多识广,说:“被国军堵截在江东的几千红军,被打得溃不成军逃到长沙,几天之内,剩下的一千人马从将帅到兵卒都被打死了。”
大头把这一消息带回家时,黄老四差点儿从木凳上跌坐在地,他眼前一黑,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
大头的心情坏到了极点,因为顺子也成了恶人。入夜,屋外霜风正紧,大头的脸比霜风更冷,把买药没花完的钱塞给黄老四,说:“你的一伙人都没了,你快走吧!离开这多事之地,到另一个地方寻条活路吧。”
父亲的再次绝情,让米秀傻眼了。连细妹子也意想不到,她和着女儿的惊愕,顿时泪水涟涟。
黄老四在乞讨流浪和刀光剑影中没流过泪,没想到和米秀短时间的接触,竟学会了哭。他没有接大头手中的钱,一股暖流在他心底生出后,他的眼睛被泪水模糊住了,说:“这段时间以来,我让你们受惊了,我会记着你们,等天下受苦人都解放了,我就来看你们。”说完,抱拳作别。
“不许走!”
一声尖叫,像闪电过后炸响的雷。大头和细妹子被惊呆了。黄老四的脚步戛然而止。
米秀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这么大的力量,发出了平生最有力的呼喊。她忘记了脚上的伤痛,“呼”的一下站起来,尖叫过后坚定地说:“哥,你去哪,我也跟你去!”
黄老四回过头,说:“妹子,你犯傻!”
米秀头一扬,扑闪着美丽的大眼睛,说:“哥,我的命是你捡回来的,从那时起,我就向往和你生死与共。”
细妹子见状,赶紧将女儿搂在怀里,母女俩抱头失声啜泣。大头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变故,女儿是他的心肝,牵动着他的每一根神经,此时此刻,他不再是木头人,也被女儿的执著感动得泪光闪闪。屋中的几双眼睛都变成了泪眼,大头不再沉默,对黄老四说:“你就留下来吧。我豁出去了!”
黄老四转过身,面对大头,再一次“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大头扶起黄老四,他的心像潮水在翻滚:顺子跛着一条腿在杀人,谷秀知道真相后也整日哭哭啼啼。
黄老四被留下了,他那丝不安分和蠢蠢欲动的表情才露头,大头一眼就发现了,警告他说:“陈结巴精着呢,他走后留下顺子带人在那里埋伏着,你如果轻举妄动到古井边,足以证明你这个外地人跟井里的红军是一伙,那不是去找死吗?”
黄老四一时哑口无言。
一天过去,有人证实,顺子带着人撤走了,可村里人谁也不敢走近古井旁看个究竟。大头不放心,一家人轮流把黄老四死死看住。两天过去后,大头外出探风,村里人都知道他多了个儿子,有人说是女婿,他笑了笑,都默认了。乱世中,这种收养和被收养的事在四乡八邻时有发生,人们见怪不怪,习以为常。闲谈中,村中有声望的人突然提议,说该把村东头的古井填了,兵也好,匪也好,他们都是人,不能让他们暴尸荒野,入土为安,该让他们的亡灵得到安息。
村里人积极响应。
这时,太阳快落山了,人们说干就干。十几个年轻人扛锄扶铲,浩浩荡荡地直奔古井而来。两个胆大的,走上前想往古井里瞧,刚近井口,他们同时脸色大变,其中一个失魂落魄地大叫:“有鬼啊!”
十几个人同时回过神来,仿佛都看见井口飘出一丝勾人魂魄的青烟,即刻,一帮人作鸟兽散。他们带来的铁锄铁铲,像古战场上败兵丢弃的盔甲,散落得满地都是。
大头把这条爆炸性的新闻带回家,他说:“年轻人回村后,遭到了年长老者们的骂,骂他们大白天说鬼话瞎胡闹,两个走近井前的年轻人不服,一行人便又去了古井。”大头像在说书。
此刻,米秀躺在床上喊口渴,黄老四正在端碗盛水,听大头这样一说,他忙问道:“后来呢?”
大头说:“人没死,井底发出了断断续续的‘哎哟’声。人还活着,谁敢填土啊!”
黄老四听得明白,手中的碗“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入夜,黄老四手握麻绳,几次溜出门都被大头截住,大头真生气了,说:“你的同伙只是剩最后一口气在呻吟,你无回天之术,去听听去看看也是白搭,只能给你心灵造成更深的痛。再说,如果让人看见了,你的身份就彻底暴露了,你能在这里站住脚吗?不听话,踏出这家门就别再回来!”
大头的话分量挺重。身后,米秀的哭声直钻耳孔。黄老四稍微迟疑了一下,还是不顾一切地冲进了茫茫夜色中。
井旁有一棵树,借着稀疏的星光,黄老四把麻绳缠住树干系好,刚入井口,一股恶臭扑鼻而来,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没想到井底有回应,真有一声呻吟传上来。他高兴极了,忘记了所有,大声喊“连长”,回应他的仍是呻吟声。麻绳刚好够着井底,黄老四顺着绳子滑了下去,战战兢兢地擦燃火柴,点亮蜡烛,呻吟声真是连长黄老三发出的。
黄老三是最后一个被扔进井底的,他躺在战友们的身上,竟还能说话。而另一副景象使黄老四毛骨悚然,烛光下,其他几个战友脸色已全变成青紫,恶臭也是从他们身上发出的,看样子,他们都在两天前就停止了呼吸,这是黄老四意料中的事。
“连长!”黄老四急切地呼唤。
黄老三已睁不开眼睛,他知道黄老四在抱着他,他断断续续地说:“我快……不……行……了……”说完,黄老三又昏迷过去。
此前,黄老四早作好了准备,从腰间解下装有泉水的干白瓜葫芦,慢慢地喂着黄老三,湿润那早已干裂的嘴唇。许久,黄老三缓过神来,说话仍像蚊音,但利索了许多,黄老四把最后一支后卫部队在长沙全军覆没的消息告诉了他,他微睁的双眼霎时噙满了泪水。
黄老四斩钉截铁般对黄老三说:“连长,你要坚持住,我一定要把你救出去。”
黄老三艰难地伸出手,在一个战友冰凉的脸上抚摸着,声音凄凉:“要不是他在我身下,两天前我也七窍流血去天堂了……他走时,说下辈子还当我的士兵……我知道,战友们都在奈何桥上等着我……”
就着昏黄的烛光,黄老四仔细审视着连长,才发现连长全身浮肿,从胯中伤口以下,两条腿都已麻木失去了知觉。黄老三说:“就算你把我救出井口,也是个无用之人了。”
“不会的,连长。”黄老四脱口而出,“我在枪口下救出的那对双胞胎姐妹,她们像观世音菩萨样处处护佑着我们。再说,镇上有一家骨伤药铺,祖传秘方,药到病除,我一定想办法给你弄最好的药。”
“这……之前,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黄老三止住泪水,终于欣慰地露出了笑容,“但是……现在就是死,我……也可以瞑目了。”
蜡烛燃尽好长一段时间后,黄老四抱着黄老三一刻也不愿松手,不知是黄老三睡着了,还是又昏迷过去了,他才心急如焚地爬出了古井。这时,已近五更,村庄里的雄鸡此起彼伏地鸣叫着,天边就要露出鱼肚白,他不敢再在古井边滞留,想着临出门时大头近乎绝情的话,他还是毫无选择地往回走。
他像幽灵样溜进村,飘至屋内,火塘里的炉火正旺,使他激动不已的是,这一家三口竟也一夜未眠,正望眼欲穿地等待他的归来。米秀如隔三秋,喜极而泣。
黄老四讲了古井里的事,面对大头,他乞求道:“爹,以防万一,天亮后我就去山里寻找藏身之处,求您到镇上抓几副最好的创伤解毒药,这样,我的连长才有救。”
米秀一下花容失色,仿佛黄老四像一只断线的风筝就要随风飘走。
大头“嗯”了一声,他已被黄老四的豪气和侠骨心肠征服了,男人的原始伟大气魄在他心里涌动,他也真想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大清早,大头待黄老四悄悄进山里后,便怀揣几块铜板去镇上抓药,还没出村,听见有人奔走相告:“昨天古井里红军发出呻吟声一事,很快传到了镇上,陈结巴带人又赶过来了,这时已到村东头。”
大头大骇,恐慌顿时笼罩心头,他止不住全身战栗,不由自主地随着人流涌到了村东头。
陈结巴今天换了装束,他身穿一套国军撤走时那连长赏给他的军官服,更加神气活现,在空地上,他慢慢走到古井边,把头贴近井口,侧耳细听,然后扬起头骂道:“妈……的,真……还活着呢。”
骂完,他从屁股后面晃动的盒子里摸出短火,对着井底就是一枪。他这出其不意的一招,把在场围观的村民再次吓得脸色惨白。望着四散而逃的村民,陈结巴哈哈大笑,笑够了,他对顺子招了招手。
顺子听完吩咐,第一个举起一块石头,朝井底砸下。随即,三十几个自卫队队员,三十几块石头,雨点般落进了古井。
古井里的世界,如天塌了下来!
石头过后是泥土,三十几个人忙乎了好一阵,个个汗流浃背。
一口古井,就这样在世上消失了。
黄昏时分,一群乌鸦从天空盘旋而下,低飞在古井旁,叫声怪异,像哭泣,又似在招魂,凄厉得让人心寒。天黑下来了,它们还久久不愿离去。
大头早作好了准备,当黄老四从山里回来时,他不敢及时把古井里发生的惨不忍睹的血腥事件告诉黄老四,待一家人在紧张的气氛中陪黄老四吃完晚饭后,黄老四问:“药买好了吗?”大头沉闷地摇了摇头。见黄老四眉头紧锁,大头才把话慢慢说开。
这一次,黄老四没有咆哮,只慢慢地攥紧了拳头,额头上的青筋又在一跳一跳。许久,他还呆若木鸡。
见此情景,大头说:“事已至此,你别气了。”
黄老四仍是无动于衷。
大头又反复问:“你怎么啦?”
黄老四这才回过神来,脱口而出:“我想杀人!”
离黄老四不远的米秀,这两天来已习惯了用一条腿在屋内走几步路,此时黄老四话语一出,她急得不行,当着家人的面,完全没有了一个大姑娘的羞怯,一条腿蹦跳着冲过来,一把抱住黄老四,大叫道:“不!”
而镇上的乡公所里,陈结巴因接连残杀红军,一时间,他在仇视“共产共妻”的人眼里显赫一时叱咤风云,乡里的名门贵族都巴结而来。凤子高兴极了,也接连赏给他几个香吻。顺子策马去县城报功,并带回一袋白花花的赏金,陈结巴摸出一块“袁大头”吹了吹,然后再放到耳边听了听,乐得眉开眼笑。顺子借着主子的高兴劲,凑上前来说:“是不是让弟兄们乐一乐?”
陈结巴故意装糊涂,问:“乐……啥?”顺子捂嘴偷笑道:“茶香阁呗。”
陈结巴嘴一撇,严厉地说:“白……长官早就颁布一条军令,军……队、地……方武装士兵严禁赌博嫖妓,违……者军法从事,我……哪敢违犯白长官的纪律啊。”
顺子闷闷不乐,走出队部时又被陈结巴叫住。顺子回过头,陈结巴正在微笑。这些日子,主子脸上的笑容挺多,喜也笑,怒也笑,心狠手辣时也笑,顺子已揣摩不出主子的笑意了。
“湘……江之战,弟……兄们劳苦功高,也……该好好地犒劳他们。”陈结巴打个响指,笑味更浓了,说,“你……去告诉茶香阁老板,这……两天他的楼我包了。你……还要告诉弟兄们,行……乐时别前呼后拥,别……大呼小叫,别……忘乎所以捅娄子惹是生非。”
陈结巴不愧是教书先生出身,就着兴致,将花街柳巷之事,口若悬河地传经送宝。顺子听得眉开眼笑,乐癫癫地走了。在队部,顺子故作郁闷,那些花心之人也随之气馁;顺子一变脸,嘿嘿一笑说了好事,所有队员开始欢呼雀跃。对于怜香惜玉之深奥学问,顺子伸出大拇指,说:“乡长,高人!”
凤子知道这事时,已是两天之后茶香阁解禁了,她大惊失色,揪住陈结巴责问:“好色之徒,你怎能这样?”
陈结巴甩开她,不悦道:“你……懂个屁,这……叫鼓舞士气。”
凤子不依不饶,反问道:“带头嫖妓,有你这样鼓舞士气的吗?”
“我……?”陈结巴哈哈一笑,又拥住凤子亲了一口,“有……你这个大美人陪着,我……能去那肮脏的地方吗?”
凤子白了他一眼,嗔道:“哼!谅你也不敢。”陈结巴暗自好笑:操!这世上还有啥让老子不敢做的事!
凤子离开后,陈结巴心里立刻生出了一个毒计,他大喊“顺子”,顺子闪身入屋。
陈结巴躺在太师椅里,故作高深莫测,顺子百思不解。陈结巴说:“抓……红军伤员的那天,远……远的见有个人闪出树林东张西望,当……时我就猜测树林里是不是会藏有红军,果……然被我料中。那……个人我现在想来觉得他鬼鬼祟祟的,你……说,那……个人像谁呢?”
顺子挠挠后脑勺,说:“当时我没注意。”陈结巴肯定地说:“是……你岳老子大头。”
“哦。”顺子紧张起来,“乡长,我岳老子怎么了?”
陈结巴说:“他……像个通匪分子。”顺子大惊失色道:“啊?不会吧?”
陈结巴摆摆手,骂道:“你……还没跟我三天,就……知道了玩女人,你……岳老子家里的事,你……知道多少?”
顺子惶恐地说:“乡长,我知道。”
陈结巴和颜悦色了,说:“那……你说,大……头家多了个男人是个什么人?”
顺子邪笑起来,说:“估计是我姨妹动春心了,岳老子收养了一个叫花子,看来十有八九会成为招郎女婿。”
陈结巴又摆摆手,骂顺子真是毛头小子脑壳太简单,他说:“此……时大头家里多了个外地男人,大……头又在藏有红军的树林里捡松果,这……事没有牵连吗?”
顺子一惊,心想:我的妈呀,果真这样,岳老子家就有好戏看了。
果然,陈结巴的计谋顺子看不出半点儿端倪。他说:“自……古以来,欺……君、冒……犯朝政、通……匪者,都……株连九族。时……下,国……民政府对共匪深恶痛绝,也……宁可错杀一千,决……不放过一个,说……的也是这个道理。顺……子,你……想想,如……果大头真通匪,你……的脑袋还能吃饭吗?”
顺子不知如何是好了。
陈结巴接着说:“当……兵打仗,要……有奉献精神,这……你该不会学习过后就忘了吧?”
顺子猛然惊醒,说:“乡长,如果老家伙真通匪,你是让我跟他一家划清界限断绝关系?”
陈结巴猛地站了起来,背着双手来回踱步,然后出其不意地转身站在顺子面前,眼睛里射出的光咄咄逼人,说:“划……清界限和断绝关系,你……能做到吗?”
顺子没有退路了,大声回答:“能!”
陈结巴很温和地笑了,赞扬顺子为党国忠心精神可嘉,又摸出五块大洋塞进顺子手里,说:“消灭了五个红军伤员,这奖金是你该得的,其他队员每人二十块铜板。”说着,他又对顺子宣布了一条重大消息:“战事平息了,一个月后三十几个队员将各自回村种地,待集训和维护地方治安时才集中,工钱也就拿误工补贴。”说到这里,他紧盯顺子,说:“你就留下来继续当我的勤务兵,每个月薪水再加一块大洋。”
顺子感激涕零。
末了,陈结巴才说:“顺……子,真……要走到断绝关系那一步,你……家谷秀会怎样?”
顺子摸了摸后脑勺,说:“不知道。”
陈结巴重新躺在太师椅上,他不笑了,眯着眼,有点儿不可一世,说:“如……果女人不从,你……会怎样?”
顺子犹豫了好久,低声说:“休了她。”“说……话干脆点儿!”陈结巴提醒道。“效忠党国,杀了她!”顺子恶狠狠地说。陈结巴说:“这……才像个长着屌的男人。”
顺子信誓旦旦之后,连自己都感到惊讶。晚上回到家,他触摸到口袋里的几块大洋时,情绪才稳定下来。
吃完饭,谷秀为省钱把煤油灯光拨到最小,顺子嘻嘻一笑,把光亮拨到最亮,然后,他摸出钱捧在手心里,说:“谷秀,你看,多光亮的大洋啊,我还从没有过这么多的钱!”
谷秀忧虑地看着顺子,说:“是赏钱?”顺子一阵尴尬,却说着谎话:“这光亮的大洋上没有血。”
谷秀疑惑道:“你这钱从哪来的?”
顺子环顾了一下破屋,说:“陈结巴给我加工钱了。他也可怜我,让我攒钱翻盖新屋。”
谷秀的心暖了一下,但她觉得顺子转变得太快了,与先前简直判若两人,扔红军下井的事四乡八村都传开了,这是伤天害理的事。最终,她还是笑不出来。
顺子又说:“以前我胆小如鼠,现在像个男人了吗?”
谷秀说:“不像。”
顺子哈哈大笑,把钱放在桌上,说:“这钱你明天拿回娘家去孝敬父母,他们定会喜欢死我了,哈哈!”
谷秀摇头道:“不要。”
顺子瞪着眼睛问:“为什么?”
谷秀说:“要去你自己去,给爹说清楚了,这钱你是怎么挣来的。”
顺子“哼”了一声,说:“就八家村村东头古井埋人一事,你家里人都对我翻白眼了,他们真愚蠢,不知道我们是在为民除害。”
谷秀不出声,站起来默默往房间里走。顺子把她叫住,故意装糊涂说:“听人说你娘家多了一个人,我怎么不知道?”
谷秀隐瞒了黄老四的身份,只说:“爹想多租种几亩地,缺个帮手,正好黄老四从酃县流浪到村里,愿意做爹的干儿子。乡里乡亲都知道这事,都说爹有福气白白捡了个伢崽,且黄老四看上去就是个好人。”
顺子眨了眨眼,却说:“是不是好人,不是你我说了算。”
谷秀的心抖了一下,说:“陈结巴想干什么?”
顺子笑道:“陈结巴也是个好人,他不想干什么,但对共匪可是绝不留情。”
谷秀叫嚷起来:“我家没有共匪!”
顺子说:“没有最好。如果叫花子黄老四来历不明,陈结巴说了,这几天,他有时间就会让你去乡公所自卫队队部,他要亲自给你上课,让你学习政治,认清形势,分清敌我。”
谷秀浑身战栗,不相信地问:“我?”顺子说:“对!”
谷秀大叫道:“我不去!”然后急奔茅厕,她又要尿尿了。
这些日子,大头心里一直忐忑不安,他带着细妹子来到祖坟前跪下,口中念念有词:“祖宗啊,保佑咱家里平安无事吧!”这一切,黄老四都看在眼里,连长冤死时,要不是米秀的哭声,他会冲进敌群拼个你死我活。那一夜,他的泪水全被咽进肚子里,全身每一根血管都在沸腾。
大头跟细妹子外出劳作了,黄老四感觉闷得慌,对米秀说:“咱们到屋外透透气吧。”
米秀脚上的刀伤基本上好了,这段日子以来,她在屋里呆久了也憋得难受,此时,黄老四的话正中她的下怀。他们从后门出去,不远处就是一座小山丘,一条小径弯弯曲曲地朝树林延伸。
他俩边走边聊,这时,黄老四问道:“谷秀为啥会爱上顺子?”
米秀便红着脸说了谷秀和顺子相遇的经过,以及后来发生的一些事。
黄老四听了,叹息不已。
“我们家现在有六口人了。”米秀快乐地说,“顺子要知道你是红军,我相信他不会为难你,还会护着你,你也不用东躲西藏了。”黄老四不语,心情很沉重,眼里一片迷惘,他不知道,过了江的主力部队如今到了何方。米秀见黄老四不说话,以为他又想走了,泪水止不住地涌出眼眶,在这四处无人的林中,她不再羞怯,扑到黄老四的怀中,紧紧地把他抱住,柔情地说:“我不许你走!”
没有旁人,黄老四也不再胆怯,任米秀的头紧紧地伏在自己的肩上。此时的黄老四,感觉到了米秀的心在狂跳,闻到了米秀秀发中溢出的兰花般的幽香,也闻到了米秀全身散发出的少女体香,他的心一阵悸动,随之晕眩起来……
这时,树枝上的两只山雀,被树下的这对恋人惊飞,尖叫两声远去了。黄老四与米秀回过神来,两人脸上都挂着被幸福牵扯出的羞涩。之后,他们又说起了谷秀和顺子。
可惜的是,顺子不再是从前的顺子,而陈结巴蓄意制造的一场厄运,正悄悄地降临到谷秀的头上。
陈结巴把这事做绝了。想打谷秀主意时,他还使出最后一招命令顺子:“你……明天当护兵陪我婆娘去桂林玩,她……从长沙回来还没去过桂林,几……次吵嚷着买首饰要我陪她,真……是笑话,我……堂堂一乡之长,哪……有时间陪女人逛街?”
顺子问:“太太去桂林玩,跟我们抓红军有关吗?”
“哈哈哈!”陈结巴淫荡着脸,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顺……子,你没读过书不懂,女……人小气,书……上叫吃醋,凤……子也一样。她……不在,我……才可招邻近村庄的小媳妇们来乡公所洗脑壳,让……她们管住自己的男人要学好别通匪。若……是凤子在,她……又以为我的眼睛贼溜溜是对女人不怀好意,是……在选美人金屋藏娇,我……不想添不必要的麻烦。因……为凤子聪明能干,我……很爱她,不……想跟她吵架,更……不能跟她生气。”
“哦!”顺子说,“我明白了。”
谷秀是在地里劳作时,被叫到乡公所自卫队的。她是个勤劳的女人,跟顺子过小日子精打细算,刚结婚不久就养了两头猪,像母亲细妹子一样,每天也去田野挖禾夹菜。这天,她在地上蹲久了腰酸背疼,站起身活动双腿时,看见穿过田野去镇子的路上,走来两个背枪的人。她看花了眼,先以为是顺子,但她知道顺子今天去桂林办公事了,并不知是去护送凤子的。虽然顺子近段时间变了个人,但他毕竟是自己的丈夫,看见背枪的人,谷秀就有一种亲切感,于是傻傻地站在那儿出神地望着。
等到那两个人走近了,谷秀才知道他们是自卫队的。听他们说明来意后,谷秀却不想去见陈结巴。但是,那两个队员不由分说,连推带搡,把她紧紧地夹在中间,她才极不情愿地挪开脚步。
到了乡公所,陈结巴刚打着哈欠从躺椅上坐起来,见谷秀脸色不好,便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赶紧喝退手下,把谷秀带进了那间密室。
室内的小方桌上摆放着一把匕首,锋利无比,另外还有几粒黄灿灿的子弹。陈结巴的短火也扔在桌子上,谷秀见了不寒而栗。
进来时,谷秀就想走出这间阴森恐怖的小屋,她心里有点儿急,小声地问:“乡长找我有事吗?听顺子说,你要找很多人来上课的,怎么只有我一个?”
陈结巴回答说:“你不一样,你的情况比较特别。”他慢慢地喝着茶,双眼一刻不停地盯着谷秀,直看得谷秀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待茶杯见底,他抹抹嘴,说:“这……些天回过娘家吗?”
谷秀答道:“没有。”
“你……娘家的那个后生仔是谁?”“是我哥。”
陈结巴立刻阴笑道:“你……哪来的哥?”大头第一次把黄老四留下后,一家人就合计好了,面对陈结巴的提问,谷秀脱口而出:“他本不是我哥,他是酃县人,与我家八辈子也攀不上亲。红军与国军在湘江开火打仗,流浪的他在死人堆里捡捞财物,可什么也没捡着。后来,饿得头昏眼花的他正好碰上了我妹妹米秀,也许是前世修来的缘分,他们一见如故,他就成了我们的干哥。”
陈结巴突然咆哮道:“你……瞎扯!骗……人!”
谷秀惊恐不安道:“我没骗你!”
陈结巴接着吼道:“我……看他像共匪红军!”
谷秀不知从哪来的勇气,也大喊:“他不是红军!”
看谷秀像一头受惊的小鹿,一脸无助,模样十分可爱,陈结巴紧绷的脸立刻松弛下来,他怜香惜玉地问:“你……说的是真的?”
“嗯。”谷秀长嘘一口气,“干哥他极有可能变成我的妹郎呢。”
“哦……那……你呢?”陈结巴开始不怀好意了,“这……么年纪轻轻的,难……道就守着顺子一个人?难……道就不想尝尝另外的男欢女爱的滋味?”
谷秀看陈结巴满口脏话,望一眼墙边的那张小竹床更感到不安,她后退着,没想到竟一屁股跌坐在小竹床上。陈结巴走上前,淫笑着说:“只……要你依了我,我……不抓你的干哥,还……保证顺子升官,你……们就等着享受荣华富贵好吗?”
“不!”谷秀大叫“,你不能碰我!”
陈结巴不理她,在他眼里,谷秀已是砧板上的一块肥肉。他慢慢地解着蓝绸布衫上的布衣扣,谷秀吓蒙了,语无伦次地哀求道:“我要出去!我想尿尿。”
陈结巴一乐,觉得更加刺激。密室内还有一个里间,凤子也在这里呆过,里面有陈结巴早为凤子准备好的木便桶,他嘿嘿一笑,这回也给谷秀派上了用场。谷秀顾不得许多了,她冲进里间,褪下裤子坐在了便桶上。半裸的陈结巴尾随而进,谷秀眼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陈结巴像老鹰拎小鸡一样,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半个时辰后,陈结巴满脸是指甲掐划出的血印,仍很满足地走出了密室,他对另一个亲信护兵努努嘴,护兵不解其意,小心地问:“什么?”
陈结巴摸摸脸,嘴一撇,说:“这……朵鲜花够味。看……似文静,却……辣得很。”
护兵捂嘴偷笑。
陈结巴摆摆手,说:“你打发她回家吧。”
护兵领命走进密室,谷秀竟赤身裸体地躺在小竹床上。他一惊,随即明白了主子的意思,喜得他一下找不着北了,饿狼似的扑了上去……
事毕,护兵洋洋得意地穿着衣服,没想到,谷秀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她抓起桌上的匕首朝护兵刺去。护兵躲闪不及,手臂挨了一刀,顿时血流如注。谷秀像一头发怒的母狮子,继续张牙舞爪,护兵抄起短火,对着她“砰”的就是一枪。
赤身裸体的谷秀,瞪着一双怨恨的眼睛,张着嘴,“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护兵分明听见,谷秀倒地时,嘴里叫了一声“米秀”。
此刻,米秀魂不守舍,隐隐约约感到要出什么大事。突然,她心里一阵绞痛,冲出屋外,对着苍穹声嘶力竭地呼喊:“姐——姐—!”没有人搭理她。她知道,姐姐已经嫁人了,姐姐早已不在自己身边。
两天后,顺子上门来报丧,家里人才知道谷秀已死。
米秀来到镇上,见到姐姐惨死的模样,她晕死了两次。她没想到,算命先生说的“一粒黑痣孝双亲”,是指姐姐会早逝,由她来奉养父母。当她醒来时,顺子正冲大头号叫:“我办公差去了桂林,乡长调查隐藏的共匪,你女儿撒泼,问她娘家人是否跟红军有来往时,她抓破了乡长的脸,护兵上前拉扯,她又用刀刺护兵,这不是自己找死吗?”
顺子护着凤子刚从桂林返回,就听说谷秀死了,那个护兵毫不隐瞒地说他的婆娘是自己杀死的。他要跟护兵拼命,陈结巴厉声制止道:“顺……子,你……也想找死啊?为……一个女人大闹天宫,跟……着我还愁讨不到婆娘吗?”
顺子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
陈结巴舒了一大口气。他生怕顺子看出破绽冲自己而来,那样,他会朝顺子开枪杀了他。还好,忠心耿耿的那个护兵为他挡住了一切。就连多疑的凤子,仔细审视了整个场面后,也相信了护兵的话。陈结巴就当众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对大头说:“你……收养的干儿子要是立马成为你的上门女婿,这……还勉强能证明他是个无依无靠的叫花子。你……人老实,我……相信你不会通匪。”
大头悲痛之余,也惊喜万分。
毕竟是因淫欲而惹出了杀人的麻烦事,陈结巴的心里仍惴惴不安。他不愧为老奸巨猾,生怕护兵某一天将他强奸谷秀之事捅出去而东窗事发,也看出失去婆娘的顺子不杀人难平心中愤怒,于是,他又心生一条毒计。在他的导演下,某一日,顺子醉酒将护兵杀死在镇上的一个酒馆里。陈结巴故装大怒,严厉呵斥顺子公报私仇,并下令将他绑了。末了,他又亲自为顺子松绑,还摆酒为他压惊。一杯酒下肚,他许诺,说水源林收取水费的肥差让顺子担当,还有提成,并且每个月放一个星期假,让他去县城花街柳巷逍遥快活……
顺子眨巴着眼睛,露出一脸迷茫。陈结巴好事做到底,频频带着他出入县城的那些花街柳巷,顺子的日子真的快活起来了。玩女人玩多了,顺子也想成个家,陈结巴就说:“你看中谁了,我给你保媒。”
顺子思忖了好久,发出了一句肺腑之言:
“再讨婆娘,绝不要漂亮女人!”
陈结巴哈哈大笑起来,说:“你……小子年纪轻轻也精于世故啊,常……言道‘丑窑烧好灰’,女……人嘛,长……得丑一点儿,定……能生出聪明能干的儿女。”
顺子说:“这是真的。”
陈结巴说:“好!大……竹山村里我有个远房亲戚,他……家女儿不漂亮但也不丑,改……日你就去相亲。”
顺子点头应允。从此,他与大头家没有任何瓜葛了,见了大头家的人就远远避开,特别是看见黄老四,他像老鼠见了猫一样,一溜烟地躲开了。
那天,谷秀被抬到乱坟岗掩埋后,黄老四就病了。他一头栽倒在地头痛欲裂,仔细看,他额头上凸起的青筋多了一撇,成“人”字形状。没有人知道,一撇一捺是两个人,是黄老三和谷秀的影子像“紧箍咒”套在他的头上,每天反复发作两次。镇上几家药铺的头疼药,他都吃了个遍,也未见好转。因病魔缠身,黄老四整个人面黄肌瘦疲惫不堪。
当黄老四大病初愈时,已到来年的春天了。
湘江水暖了,扛着虾扒出门捕虾的大头,望着姹紫嫣红的桃树下,两个年轻的身影相依相偎,他突然决定:让女儿与黄老四成亲。他说给婆娘听,细妹子没有反对。谷秀的死,让细妹子的眼泪早流干了,她用母爱的眼光征求黄老四的意见,黄老四哽咽着叫了她一声“娘”。
新婚过后没几天,清明节到了,黄老四跟随大头到祖坟那里走了一圈,一一祭拜过去。十几座祖坟没有立碑,也无文字记载显赫人物和祖德流芳,黄老四知道,祖辈世代默默无闻,都是苍生贫民。太阳偏西时,他又准备了一扎香,一大沓纸钱,米秀知道他要去哪了,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
乱坟岗杂草丛生,谷秀的坟旁,几株杜鹃花灿烂地开放着,紫色的花没有给乱坟岗带来一丝生气,反而给人一种悲凄的感觉。
黄老四和米秀一左一右地坐在谷秀的坟前。黄老四慢慢地将纸钱一张张点燃,微风掠过,纸灰直冲九霄,米秀低着头,止不住地啜泣。
一大沓纸钱烧完一半,暮色临近时,他们才从地上起身,走到村东头的空地上时,夜色越来越浓,几十米开外几乎看不清人影了,黄老四对着已填平的古井,发出久违的呼喊:“连长、战友们,我看你们来了!”
这之前,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和猜疑,米秀不允许黄老四靠近古井一步,许多时候,他只能站在远处,默默地望着古井旁的松树,看黑鸦飞去又飞回。
暖风一吹,高出地面的青砖开始生长青苔,青砖下,也有香灰纸灰的痕迹。这时,黄老四就像面对祖坟一样,重重地跪了下去。米秀也跟着跪下。香和纸钱在青砖下被点燃,微弱的火光映照着他们的脸,黄老四骂自己混蛋,说百姓都敢在战友们的墓地烧香化纸,自己却像个小偷,摸黑来扫墓。想着连长英武的面容,想起战友们生前生龙活虎般的身影,为了百姓的幸福生活,竟惨死在一个土财主手上,他心里一颤,又头痛欲裂地伏在了地上。
米秀吓坏了,一把搂住他,惊呼道:“怎么啦?”
许久,黄老四才平静地说:“没事。”后来,米秀搀着黄老四回去了。
一夜过去,黄老四的心态慢慢恢复了原样,开始在村里走动了,十里八乡,村里人的目光十分和善。乡风民俗处处接纳着他。很快,他就溶进了这块能生长万物的土地。
老甘又从外地回来了。他走村串寨收购些鸡内金、天麻等便于携带的药材,到湘南衡阳城里的大药铺里贩卖,除去来回盘缠,也所剩无几,但能养家糊口,日子过得比贫民稍好。每次回村,他都会对左邻右舍夸夸而谈外面的新鲜事。他识得几个字,说在衡阳看过报纸,被国军围追堵截的红军已到了川西,他们还在勇往直前,国军简直是无可奈何。
听到这个信息,黄老四精神大振,也凑在人群里听老甘唾沫飞扬。说完三,又道四,聊侃完了,老甘才发现黄老四眼生,经人提起,他哈哈大笑,说:“从衡阳到酃县不远,下次我们搭个伴,老家没有你的亲人了,你也得回老家看看呀。”等人群散尽后,他们又聊了一会儿。
后来,米秀知道了,嗔骂老甘:“你敢带走我的汉子,丢失了,我找你拼命。”
老甘白了米秀一眼,说他乐意跟黄老四交往。第二天,他把黄老四拉到家中喝酒,说:“看你神态,听你说话,觉得你挺豪气仗义,够朋友!”
黄老四将酒碗一端,一口干尽,说:“你也够爽快!”又说“,我发现你有一把漂亮的军刀呢,能不能给我看看?”
老甘从裤头上解下一把明晃晃的匕首,说:“出门在外,防身。这是我在衡阳一家杂货铺里购买的,花了五块铜板呢。”
黄老四接过来,爱不释手。
老甘忍痛割爱地说:“你喜欢,就送给你了,就当我送给你这个朋友的见面礼。”
为了这句话,黄老四喝得酩酊大醉,但他头脑清醒得很。回到家,他把匕首严严实实地藏在了米秀找不到的稻草枕头中。
一晃两年过去了。
黄老四跟老甘混熟了,如同兄弟俩。大头看在眼里,对黄老四说:“你想做生意?”
黄老四摇了摇头,说:“种田为大本,生意眼前光。”
米秀取笑道:“还狡辩呢,昨天替老甘提口袋去了七家村。”
黄老四的心稍惊了一下,多情的妻子在时刻关注自己啊。昨天,老甘听说七家村有女人刚坐完月子,要去收购鸡内金,刚好黄老四犁完地牵牛回家,便拉上他一块走。两年的时间里,黄老四还从未去过七家村,便欣然前往。刚进村,路过一座用围墙圈起来的幽深的庭院,青砖青瓦,气势不凡。老甘说,这就是陈家大院。黄老四的脚步刹那间就停住了,一股怒气在心头涌起,额头上的青筋刚加速起跳,老甘忙把他拉走了。老甘当然也听说了,谷秀是怎样惨死的。
回到家,米秀见黄老四脸色不好,关切地问:“怎么啦?”
黄老四郁闷地说:“路过陈家大院,心里有气。”
大头听说起陈家,爱女谷秀的影子在眼前晃动起来,他抑制不住便泪流满面。见父亲痛不欲生,黄老四再也克制不住,但他努力镇住自己,不让自己在人面前有反常的表现,然后避开米秀的视线,在太阳快落山时,偷偷地守在七家村通往镇上的路口。
黄老四蹲在路旁的草丛中,有点儿像守株待兔,可一连几天都扑了个空。第四天,天空飘起了细雨,接近黄昏时,已被雨水淋湿的黄老四,终于等来了他等待的人。
泥泞小路上,远远的从镇上方向走来一男一女,撑着乡间罕见的油纸伞,从黄老四眼前飘过,一直飘进了七家村。不用猜那两个人是谁,凭那油纸伞,谁都知道那男人是陈结巴,女人是凤子。
油纸伞不见踪影了,黄老四从草丛中站起来,他确认陈结巴没有带护兵回村后,才咬牙切齿地回了家。这天晚上,米秀睡得很沉,子夜时分,黄老四悄悄出了门,隐入夜色中。
陈结巴今晚是被凤子追赶回家的。和凤子鬼混到正式结为夫妻,陈结巴收敛了一段时间,后来又大肆采摘野花了。他可以几天夜不归宿,凤子问他,他说忙公务。那次与护兵一起奸杀了谷秀后,他把事实的真相掩盖得严严实实,连凤子都未嗅出蛛丝马迹,他更肆无忌惮了。镇上唯一一家能作乐的茶香阁对他来说已经没有新鲜感了,便与顺子常跑县城,甚至跑到桂林,享受更高档的娱乐和服务。红楼春梦,佳人入怀,陈结巴感慨道:“操……玩女人也像吸鸦片。”顺子开怀大笑。
这天,被冷落了几天的凤子,从家里找到乡公所,陈结巴一脸疲惫地刚从县城归来。凤子问他:“去县城干啥?”
陈结巴一脸愁容,说:“回……家再告诉你吧。”
凤子心疼了,晚上,她嘱咐女佣煲了鸡肉汤、莲子汤,陈结巴喝后提起了精神,凤子依在他的身上,他告诉凤子:“黄……了。”
凤子问:“什么事黄了?”
陈结巴说是竞选县长的事。以前,他因为在湘江之战中立有显赫战功,每次走进县政府,总是趾高气扬,连县长都对他笑脸相迎。这回,即将离任又高升的县长对他不理不睬,他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继续打听几个竞争对手的事儿,县长不耐烦了,告诉他:“湘江之战,白长官很欣赏你的机智和勇敢,我也常思忖,在我离任后这县长的宝座非你莫属。”说到这里,县长的话锋一转,“可你胆大妄为,拿着赏金组织部下集体嫖妓,严重违犯了军纪。你知道吗?白长官听说后很生气!”
县长的一席话,让陈结巴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
丈夫当不成县长了,凤子很郁闷,但她不愧是个垂帘听政的女子,反过来安慰陈结巴:“共匪正在兴风作浪,下回撞上了,你该多杀他几个,争取来个火线提拔,那样更能光宗耀祖。”
经凤子一激,陈结巴热血沸腾,发誓这辈子不当上县长死不罢休。凤子温存过来,早作好准备吃过春药的陈结巴雄性大发,两个人即刻你来我往战天斗地,直到大汗淋漓才像猪一样睡死过去。
这时,正值午夜,屋外的世界死一般沉寂。陈家大院的围墙上,黄老四像猫一样敏捷地爬了上来。跟老甘来七家村时他就看好了,院内紧挨围墙有一棵柿子树,为了不弄出响动,他抱着树干轻轻地溜了下去。场院很大,有十几间正屋,两边还挂着厢房。黄老四也早打听好了,陈结巴与黄七姑所生的女儿已嫁了,唯一的一个儿子刚读完师范在外地教书,要到逢年过节才回家,平常这偌大个院子,就住着凤子和一个女佣。女佣是本村人,陈结巴不在家时,她就留下来给凤子做伴儿,陈结巴回来了,她晚上吃过饭就回家。
真是天赐良机!
黄老四顺着屋子一间一间地探过去,当陈结巴粗重的鼾声从一间屋内传出时,他的心狂跳起来。他用老甘赠送的匕首慢慢地拨开了门闩,还是迈着猫一样的脚步,走进了室内。
黄老四准备得很充分,两根麻绳、两团破布,再就是那把锋利无比的匕首。屋外月黑风高,室内很暗,黄老四的眼睛适应了好一阵还是伸手不见五指,他索性擦燃了随身携带的火柴,点亮了桌上的煤油灯。灯光中,雕有双凤朝阳的框形木床上,两个赤身裸体的肉团暴露在了眼皮底下。刹那间,黄老四额头上的青筋又凸了起来。
干涸的小河河床、古井、密室,三个血淋淋的场面,让人惨不忍睹!黄老四没有急于动手,任复仇的火焰从心底蹿出,蔓延全身。
最先醒来的是陈结巴,蒙眬中,他睁开两眼,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被早有准备的黄老四重重地击了一拳,陈结巴晕了过去。
黄老四早就下过狠心,他要上演一幕以牙还牙的戏!
被惊醒的凤子突感大难临头,她顾不得羞耻,赤身裸体滚下床,对着黑布罩头只露出双眼的黄老四跪了下来。见过世面的她,却从未见过死神,此刻,她语无伦次:“好汉饶命!我前夫杀过人,陈结巴杀过人,我可从未杀过人啊!”
黄老四冷笑一声,命凤子穿好衣裤,然后把她五花大绑,再给她嘴里塞一团破布,一脚将她踢到一边。第二根麻绳,接着捆上了赤身裸体的陈结巴。挨过重重一拳的陈结巴哼哼唧唧地痛醒过来,问:“好汉是谁?有何贵干?”黄老四干脆一把扯下头布,陈结巴大吃一惊,说:“你……是……”
黄老四继续冷笑地盯着他,一言不发。陈结巴再一次瘫了下去,他在作最后的挣扎,说:“早……就看出你是红军了,要……是不看大头和乡亲们的情面,也……早就把你绑了送县府了。”最后,他求黄老四别杀他,说他有家财万贯,需要什么任黄老四挑选。
黄老四不理他,再次冷笑一声,拿匕首在他鼻子上把玩着,说:“谷秀到底是怎么死的?”
陈结巴避重就轻,说:“是……护兵干的。”
黄老四大喝一声:“说实话!”
陈结巴脸色惨白,头上开始冒汗。黄老四忍不住一刀划在他的脸上,说:“你照实说了,说得清楚明白,说不定老子一时高兴就可饶你一死。”
陈结巴痛得号了一声,然后把怎样奸污谷秀,再到谷秀之死的事一五一十全坦白了。
黄老四阴着脸,不再发问。他用绳子把陈结巴的双脚绑在床架上,同样将破布牢牢地塞进他的口中。黄老四要开始痛下杀手了。只见刀光一闪,陈结巴的鸡鸡齐刷刷被连根切除,他眼前一黑,顿时痛昏过去。
黄老四说:“这第一刀,是为谷秀申冤的!”
一旁的凤子见状,吓得晕了过去。
待陈结巴痛醒过来,黄老四抓住他的右手,说:“这第二刀嘛,是祭奠在小河里倒在你枪口下的几名红军战士!”
话落音的当口儿,陈结巴的五个手指不见了。
最后一刀,黄老四大喊一声:“为我的连长和战友们报仇雪恨!”
陈结巴较肥胖,当匕首抵达他的胸膛时,黄老四用尽全身力气,刀尖不偏不倚正刺中他罪恶的心脏。顷刻之间,陈结巴的七窍流出了污血。黄老四杀性大起,又怕留下后患,从陈结巴身上拔出匕首,眨眼间又刺进了凤子的胸膛。
连杀两人,黄老四又成了一个血人。鸡叫第二遍时,他回到家,惊醒后的米秀看到他那副模样,惊恐地尖叫起来……
第二天,关于陈结巴夫妇的死,四乡八村都轰动了。县城警察所来了两个警察破案,他们在陈家大院折腾了半天,没找到任何线索,最后在陈家翻箱倒柜偷抓了几把大洋就走了。一个月后,乡长另易其人。而顺子,轻而易举地当上了自卫队队长。
晕血的米秀,在丈夫杀了陈结巴夫妇后被吓得惊魂未定。刚开始,晕厥过去醒来后的米秀,以为丈夫吃了人家的枪子或让人用刀戳了,当确信黄老四完好无损时,她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但是,她几天咽不下一口饭,一想起那血,肠胃便翻江倒海呕吐不止。无人时,黄老四拥住她说:“米秀,真是对不起!让你受惊了。”
米秀几天没理黄老四,怪他不该瞒着她。陈结巴之死的事终于风平浪静了。转眼间,米秀怀孕了,家里增添了几分欢乐。
黄老四还有个心愿未了,他要杀掉顺子,额头上的青筋立刻又凸现起来。
日子不紧不慢地流逝着,又一个春暖花开的时节,儿子出生了,像一轮太阳照亮着米秀的生活,米秀的心,全扑在了儿子的身上。黄老四见了,愁眉舒展,杀顺子的念头顿涌心头,他想:万一自己失手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儿子会成为米秀的精神支柱。
这天,恰好老甘提着礼品来贺喜,黄老四说:“多添了一张嘴,家里的生活担子更重了。”
老甘说:“跟我一道跑江湖吧。”
“家里杂事多,我不能出远门。”黄老四征求老甘的意见,说,“闲时或抽空我可到处走一走,帮你跑腿收购些药材,赚些小钱补贴家用,行吗?”
多个可心的帮手,老甘何乐而不为,两人当即击掌为定。黄老四依照着自己的计划行事,米秀一点儿也看不出他脸上写着另一桩心事。
湘桂走廊的两边,是绵延不尽的大山,海拔千米以上的高山,盛产名贵中药材,山民们在夏秋两季上山采挖,晒干后等待药材贩子上门收购。
黄老四进山了,翻山越岭行程十几公里,直奔顺子的另一个家而来。这个叫大竹山的村庄很小,清一色二十几座茅屋挤居一处,没有显赫的大户人家,看不到一座砖瓦房。黄老四纳闷道:无恶不作、鱼肉百姓的顺子呢?他搜刮民财难道连个像样的窝都没有?走进村,村人的眼光大多浑浊,只有一个年纪与黄老四相仿的后生卖过天麻后,从黄老四手里接过铜板数着,眼里放出的光才熠熠生辉。知道黄老四是八家村的上门女婿,他摸出在高山种植的叶子烟让黄老四尝鲜。叶子烟味浓且香,吞云吐雾中,黄老四转弯抹角地探路:“小村风水好,定出能人吧?”
后生郁闷道:“呵呵,都是木头脑壳山民。要说能人,目前就顺子在乡公所干公差。唉,说起来顺子只是个上门女婿,不是本村土生土长的人,在这里成了个家,可十天半月甚至一个月也见不到他的人影。”
黄老四不再言语,怕露出破绽。他知道,而且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顺子讨了陈结巴远房亲戚的女儿做婆娘后,根本没把女人接到七家村居住。女人为他续了香火在家苦灯熬油,他却在外花天酒地乐不思蜀。
这时,后生指着不远处的一间茅屋说开了:“顺子的岳老子采挖天麻,不幸被毒蛇所伤,人没救治过来,还欠下五块大洋的债。岳母娘常年有病,卧床不起,妻儿老小张嘴吃饭,生活的重担全压在顺子的婆娘一个人身上……
后生喋喋不休。黄老四不敢久留,一支烟抽完,他高叫一声“收山货喽”就与后生作别。根据后生的指点,他找到了那间四面透风的茅屋,屋顶盖着腐朽的稻草和芭芒,墙壁和门都是竹篱笆,烟火熏染,黑黢黢的。屋内的景象使黄老四大吃一惊,一个老妇人躺在床上,应该就是顺子的岳母娘;一个三岁左右的小孩分不出是男是女,满脸脏兮兮地坐在地上玩着泥巴;另有一个年轻妇人挺着大肚子,蹲在泥糊的灶前正在生火做饭,不用猜也知道,她便是顺子的婆娘了。
黄老四不敢相信,顺子的家竟是这样—家徒四壁。
老妇人发现了黄老四,对女儿说:“梅子,来客人了,招呼客人喝茶。顺子要回来了。”
叫梅子的女人对黄老四笑了笑,她倒上一碗茶递到黄老四手上,黄老四还傻傻地站在那儿。梅子说:“坐吧。”
“顺子呢?”老妇人问。
“顺子?”黄老四见老妇人在问自己,他一时弄糊涂了“,什么顺子?”
梅子很尴尬道:“今天是我娘生日,顺子说了,他要带两个弟兄回家给我娘祝寿。”
黄老四恍然大悟。老妇人看出了端倪,问道:“你不是顺子一伙的?”
“嗯。我是收山货的。”黄老四连连点头,“大娘,祝你寿比南山福如东海。”
后面那句话,黄老四是脱口而出的。说完,他一溜烟就走了。一口气快步走出几里地,他才想起自己该说:“大娘,看您慈眉善目,可前辈子做了什么恶事啊,招了个不肖孽子做女婿,我要杀了他!”念头一起,他顿时热血沸腾,恨不得马上把匕首刺进顺子的胸膛!
出了山口,踏上回八家村的岔道,果真见到顺子带着两个人匆匆地往家里赶。顺子背着陈结巴的短火走在前面,后面两个扛着长枪,手上还提着一块猪肉。黄老四心里说不出是啥滋味,心想:这畜生竟还有点儿孝心。
回到家,黄老四一脸疲惫,米秀关切地问:“是不是累了?”
黄老四点点头。
米秀说:“你不是做生意的料,我跟着你,也不贪图大富大贵,种好田地照样能过日子,你就别跟老甘瞎胡闹了。”
黄老四努力笑了笑,说:“我这辈子生是八家村的人,死是八家村的鬼,熟悉一下周边的环境,多认识几个人也不是坏事。”
米秀说不过黄老四,不再作声。黄老四却一头栽倒在床上,心里翻江倒海:杀了顺子,那个四面透风的家该怎么办啊?就这样,那床上躺着的、地上坐着的、灶前蹲着的以及尚在肚子里未出世的总共四个人,一直困惑着黄老四,使他觉得无从下手,辗转反侧,米秀问他怎么了?他沉吟了一下,说:“女人失去了男人,能过日子吗?”
米秀惊呼道:“你个臭嘴说啥?”
黄老四不敢把话说得太露骨,便说:“七家村有个年轻媳妇刚做了寡妇,可她的孩子才两岁啊。”
米秀这才忧郁道:“熬苦日子呗!等孩子长大了,苦日子也就熬到头了。”
黄老四豁然开朗,不再说话,竟安然入睡。
顺子死到临头了。
黄老四是在顺子出家门去镇上的山道上截住了他。梅子生了个儿子,顺子很高兴,黄老四那天见到的坐在地上的是个女孩。这天,儿子满月,挤满茅屋来祝贺的人散尽后,他也喝得晕乎乎的,出了门,走在山道上,凉风一吹,他禁不住唱道:
有女莫嫁锄地郎,锄头挖地出火焰。一日三餐吃苦菜,又无米来又无盐。
歌音一落,黑布蒙脸的黄老四挡住了他的去路。经过周密准备后,黄老四是看准时机埋伏在这道上的。相传,早年这道上有劫匪出现,顺子没想到,他一个堂堂的背枪人也挨上了,顿时,酒被吓醒了。黄老四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下了他的短火,并牢牢地把他捆了个结实,推到一个幽静的山谷中。
像面对陈结巴一样,黄老四不急于动手,他从顺子嘴里掏出堵嘴的破布,冷冷地问:“你认识我吗?”
顺子被堵得直翻白眼,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黄老四,你别说笑话了,我能不认识你吗?前岳老子的招郎女婿。你为何要捆我?你黑布蒙头,刚开始我还以为你是打劫的呢。”
黄老四抬手给了他一巴掌,怒道:“少废话,继续回答我的问题!”
顺子不再是蔫头耷脑的山民了,很快反应过来,他惊呼:“你就是杀陈乡长夫妇的恶魔!”
黄老四没想到对手竟如此强硬,狠狠地训斥道:“陈结巴和你双手沾满了红军战士和百姓的鲜血,恶贯满盈,死有余辜!”
顺子咆哮道:“你杀了我,也会得到报应的。”
黄老四气得直哆嗦,他用盒子枪抵住顺子的太阳穴。这时,顺子的脸青了,说:“慢……”
黄老四给了他最后的说话机会,催促道:
“快说!”
“唉!”顺子长叹一声,“进自卫队后,我的确干过许多坏事,今天落到你手里,是我没想到的。幸好我已续上了香火,死后有脸面去见祖先了。但有一点我始终不明白,我在自卫队练出胆量了,为何还非常惧怕陈结巴。说来羞愧,我杀陈结巴的护兵时,就知道谷秀是怎样惨死的了,但面对陈结巴的恩惠和白花花的银子,我一点儿也不敢去为谷秀报仇。直到陈结巴死了,我才明白我真不是个东西啊!”
黄老四狠狠地说:“凭这一点,你早就该死!”
顺子知道末日到了,直翻白眼,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还有一点我不明白,你我同为贫民兄弟,当兵都是为了活命和养家糊口,为何要自相残杀?”
黄老四心尖儿一颤,这个问题连长黄老三没有说过,他回答不出。此时,他也不想再跟顺子多费口舌,随即抠动了短火扳机。
枪声在山谷里的回音散尽后,顺子的双脚还在搐动着,一双眼睛也睁得老大,好像在怨恨黄老四不回答他的问题。从此,顺子在地球上消失了,除了黄老四,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黄老四回到家,米秀见他两手空空,问道:“没收到药材?”
黄老四一脸疲惫,摇摇头回答:“没有。”米秀说:“你离家外出,我心里总像吊着水桶七上八下不是滋味。”
黄老四从米秀手中接过儿子,狠狠地在他粉嫩的小脸蛋上亲着,听着米秀的话,这一次,他的眼睛湿润了。
晚上,老甘来了,说:“做生意你嫩着呢,从今往后,你就跟着我跑吧,不管是收购还是贩卖。”
黄老四摇摇头,说:“我以后哪儿也不去了。”
老甘问:“你真的哪儿也不去啦?”
黄老四答道:“是的,我就在家陪米秀。”老甘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觉得黄老四有点儿不可思议,摇摇头,走了。
黄老四没有食言。从此,他就像被囚禁在了八家村,几十年风风雨雨,在被血水浸透过的湘江岸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头上凸起的青筋消失了,但那“人”字形的血液印记,永远凝固在了额头上。心痛常伴随着他,那就是顺子临死前的那句话。许多年过后,没有人向他解释过那句话,他也没向谁讨教过。他弄不明白的是,顺子当时也为那个问题而困惑,可他为什么还要无恶不作?
杀了顺子后,黄老四偷偷关注和打听到,梅子信奉三从四德没有改嫁,真像米秀所说的一样,女人能熬苦日子。梅子以常人不敢想象的毅力,在困境中把两个孩子拉扯大。黄老四心里释然了。他感慨道:顺子,你就在阴间好好思索那个问题吧。
大军南下湘西解放的那天,黄老四不再回避有敌意的眼光了,他跪在古井旁泣不成声:“连长、战友们,革命胜利了,你们可以闭眼长眠了!”
有人看见了,说:“黄老四疯了,既不是清明节也不是鬼节,他怎么跑到孤魂野鬼的坟头洒什么泪啊?”
米秀反驳说:“每年清明节,黄老四都会去古井扫墓,里面冤死的五个红军是他的同志和亲密战友。”
人们这才回忆当年黄老四流落到八家村的情形,但谁也没想到他竟是个红军。有人还不相信,问黄老四:“你是不是想当英雄来个假冒?”
黄老四激动地说:“人民政府会找我的。”真像他说的一样,建国初期,人民政府对掉队散落在湘江两岸的红军进行寻找,并一一登记。工作人员把“告示”张贴到八家村时,黄老四像游子见到了亲娘,他咧嘴对米秀说:“我去登记了。”
他到镇上呆了半天,回来却沮丧地告诉米秀,说已无任何证据可以证明他黄老四是红军了。
米秀见丈夫急得快掉眼泪了,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进屋翻箱倒柜,最终找出一件灰布军装。黄老四一眼认出,那是跟随他穿过枪林弹雨的灰布军装。那天,他跟米秀去野地寻找草药时,他脱下这件灰布军装,换上了大头从陈官林那里得来的黑布衣裤,从此,就再没挨过军装的边儿。灰布军装还是原色的,上面留有谷秀的尿印早已被米秀洗得干干净净,但那被战火硝烟撕裂的痕迹依旧,捧在手里,黄老四的心一下就飞到了那冲锋陷阵的岁月……
在镇上,黄老四亮出这件灰布军装时,负责登记的工作人员仍然摇头,说:“一件军装不能证明你就是个红军,我们需要的是确凿的人证和物证。”
黄老四急了,他一股脑儿说出了当年为给战友们报仇而杀掉陈结巴和顺子的事。人们对陈结巴的死和顺子的失踪记忆犹新,都笑说黄老四憨厚木讷,怎可能单枪匹马与当时的魔头作对,而且干得那么干净利落?黄老四找到老甘,当时土改工作刚结束,老甘是个小商人,家中有一点儿钱财,被定为一个不折不扣的富农,提到匕首,他吓得脸色惨白,那可是能让地主富农掉脑袋的事,他说从没买过匕首,也没拿什么匕首赠送过人。
没能进入散落在民间的红军花名册里,黄老四却成了一个新闻人物,焦点是他自曝杀过人。接着有人嘲讽他:想当英雄,疯了!
黄老四跪倒在湘江岸边,面对滔滔江水沉默不语,米秀扶住他,说:“苍天知道,你是个红军。”
米秀的话使黄老四震撼,他从地上站起来,把灰布军装抛进滚滚江水中,说:“战友们,安息吧!你们的魂永远在我心里!”
一九五二年的春天,黄老四忙乎着一件事。他瞒着米秀,掏空家底请了一个石匠,刻了一块硕大的石碑。清明节这天,按当地土葬风俗,他又请人用石块将古井圈起来,成了一座真正的坟墓,然后将碑竖上。碑上刻着“红军先烈之墓”,下面的名字依次是:黄老三、李树生、李小四、陈树春、张今勇。五个名字五个人,立刻鲜活起来。
很快,这件事轰动了镇上和四乡八村,也惊动了县人民政府。一位也是老红军出身的领导知道后,派人深入调查,确认黄老四是当年红军后卫部队某团某连战士。
工作人员在花名册上重重地添上“黄老四”三个字时,黄老四的双眼模糊一片。几天后,两个干部找上门,通知他到当地政府报到,说组织上已把他安排在县人民政府工作。
米秀说:“这事太突然。”
黄老四说:“劳动人民当家作主啦。”米秀说:“你终究还是不能时时刻刻陪伴我。”
黄老四蔫了,突然,他心一横,拥住米秀,说:“还是那句话,我决不离开你半步。”
黄老四的这一举动,又令村民们惊呆了:千方百计证明自己是红军了,怎么不到县政府上班享福?有人问时,黄老四傻笑,米秀也跟着笑。尔后,人们看见黄老四扛着锄,远远地站在田野上,像一棵小树,牢牢地扎根在土壤中。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