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江上漂来神秘酒桶
枯水季节,长江瘦了,江水离岸边很远,从岸边到趸船要搭三块跳板。抬着沉重木箱的码头工人们都得小心翼翼,不仅他们脚下的跳板颤颤巍巍,还有荷枪实弹的日本兵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妈的,比搬死尸还沉!”码头搬运工江龙望着船上的膏药旗,暗骂了一声。
走在江龙前面的小黄毛双腿发颤,他不回头也知道,师父吃力太多,一定满头大汗。
刚从趸船上了通向甲板的跳板,忽然一阵怪风袭来,小黄毛看到趸船下面水流湍急,漩涡激涌,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脚下不稳,一阵飘忽。江龙一手把住杠上的绳子,一手赶紧向前扶住小黄毛的肩膀,小黄毛这才稳住了身形。
好险!但终于上船了。两人抬着木箱下了船舱,放下了货物。
小黄毛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后怕地说:“师父,您又救我一回了。”船舱里光线暗淡,一束阳光射进舷窗,照着小黄毛苍白的脸。
江龙怜惜地拍拍小黄毛,说:“没事,这里没人,咱们歇一会儿吧!”
小黄毛靠着舷窗,舒了口气,又突然惊叫道:“师父,您看,江里是什么东西?”
江龙顺着小黄毛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江面上飘来一只木桶,木桶随着波浪沉沉浮浮,越来越清晰。
江龙眯着眼睛说:“好像是只酒桶……”
小黄毛一脸奇怪地问:“什么酒?要用这么大的桶来装?”
江龙确认是酒桶后,说:“那是外国人喜欢喝的葡萄酒,我以前帮英国人卸过货,应该就是那玩意儿。”
“葡萄酒好喝吗?”酸酸甜甜的葡萄滋味惹得小黄毛吞了一下口水。
“那东西老贵了,没喝过。”说到酒,江龙也喉咙痒痒的,“不如我去把它捞起来,今晚咱俩尝尝鲜,怎么样?”说着就开始脱夹袄。
小黄毛打了个寒战,说:“师父,天气好冷,江水又那么凶……”
“你师父人称‘过江龙’,还怕水啊!”江龙头也不回,从舷窗里钻了出去。
刚在甲板上站定,江龙就听见叽里哇啦的鸟语在身后响起,回头一看,发现一个日本兵正端着刺刀瞪着自己。他马上把眼睛一眨,故作尴尬地对着日本兵一笑,开始解裤带,做出要撒尿的样子。日本兵更加凶狠地骂了一声,旋即厌恶地转过身去。江龙迅速跳进水里。
“该死的支那猪!”日本兵以为江龙失足落水,不但不施救,反而哈哈大笑着走开了。
刚跳进江水里,江龙如同掉进油锅里的虾蟹,冰寒刺骨的水淹没了他,全身立刻如针刺一般难受,连脑袋都麻木了。他赶紧划动即将僵硬的四肢,向那只酒桶靠拢。
他的划动,带起波浪,将酒桶冲击到离轮船越来越远的地方。终于,他抱住了圆圆的酒桶。刚喘了口气,他却发现酒桶的另一端冒出了一颗黄色的脑袋,惨白的面孔双目紧闭。
鬼呀!江龙心头一紧,来不及细看,迅速将酒桶往前一推,欲游回船上。
“救……我……”酒桶那边忽然传来微弱的呼救声。
江龙一惊,原来是个活人!他想都不想,快速折返,划到酒桶跟前。
当他看清楚呼救的人时,不禁有些发蒙——这人居然是个洋人。洋人金发散乱,眼皮低垂,嘴唇乌紫,定是在江水中泡了许久。他一只手死死抱着酒桶,另一只手扣住酒桶上的铁环,见有人来,便吃力地露出脑袋,用半生不熟的汉语说:“我……我要……上船……”
“上个屁船啊!那可是条夺命船,你一个洋鬼子,突然从水里冒出来,日本人还不把你‘突突’了?还要连累老子……”江龙冲洋人吼道。
洋人似乎没气力了,脑袋又戳进了水里。
江龙一手勾住洋人的脖子,一手勾住酒桶上的铁环,借着酒桶的浮力,两条腿使劲,顺着江水往下游划。
直到这时,江龙才发现,江面上漂浮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船板、木箱、盆子、死牲口、死人尸体……该死的日本人,一定又在上游炸民船了!这个洋人肯定是从被炸毁的船上掉下来的!江龙想。
枯水季节,江边乱石满滩,正是靠岸的好地方。江龙控制好酒桶和两个人的方向,正要上岸,不料一阵风浪袭来,把酒桶冲跑了。
江龙好一阵可惜,想去捞,手中人的身子却往下沉。
还是人的命金贵!江龙毫不犹豫地托起洋人,把他弄上了岸!
刚从江水中出来,江龙瞬间感到了冰冻一般的寒冷。他蹲在地上,瑟瑟发抖,拧着身上湿漉漉的衣衫。
洋人悠悠睁开眼睛,向江龙投来感激的目光。可是,当他发现酒桶并没在身边时,急了,一边挣扎着往前爬,一边四处张望,说着江龙听不懂的话。
“我的酒桶……”洋人抓住江龙的手,浑身发颤,眼含乞求,“我的……酒桶——”
江龙顺手往江中一指,洋人于是转过头去。当看到酒桶还在水中漂浮时,他两眼放光,像蜥蜴一般扭动着身子,扑进水里。一个浪头打来,洋人的脑袋马上就看不见了,一看就是个不会水的旱鸭子。
江龙站起来大骂道:“你个洋鬼子,这么不识好歹!我把你救上岸了,你却还往水里钻,找死啊!是喝酒重要,还是命重要?”
“酒桶,有……那是,我的……命啊……”洋人探出脑袋,声嘶力竭地喊,同时在水里挣扎。
眼见洋人就要溺死,江龙不得不跳进刺骨的水中,再次把洋人拖上了岸。
洋人躺在地上,声嘶力竭地说:“先生,帮……帮我,捞……捞酒桶……”
看架势,自己若是不去拿回酒桶,洋人必定还会往江水里跳。江龙无奈,只好转身,再次跳进江水中……费了好大的劲,酒桶终于捞上来了。
江龙提着酒桶,放开步子跑,因为只有跑才能让身子暖和起来,否则就会冻成冰棍。可是,犬牙交错的乱石江滩上却空荡荡的,连个鬼影子也看不见。
这家伙跑哪儿去了?难道他又跳进江里捞东西去了?江龙心里一阵发毛。
“师父,师父——”正在江龙不知所措时,小黄毛跑过来了。
江龙一脸诧异,问:“你怎么来了?”
小黄毛抱着两件衣服跑到江龙跟前,说:“师父,我是怕你冻坏了,饿坏了,就给你送东西来了。”
“哦,乖孩子!这真是雪里送炭啊!”江龙摸着小黄毛的脑袋,“我确实被冻坏了!”说着,他脱下潮湿的衣服,换上干夹衣,吃起了小黄毛为他送来的饭团。
小黄毛看见酒桶后,两眼放光,露出满口的黄牙,说:“师父,这酒桶怎么打开呀?”
江龙一边吃着饭团,一边将屁股坐到桶上,说:“开什么开?这是人家洋人的东西。”
小黄毛四处看了看,问:“洋人哪去了?”
“谁知道!”江龙惆怅地盯着浩浩的江面,“叫我去捞东西,他却跑不见了。”
小黄毛开心地说:“见面财,分一半,你救了他的命,我们喝他一点儿酒算什么?”
江龙摇头说:“里面恐怕不是酒,我看是比酒还宝贵的东西。”
“啊,那我们发大财了。”小黄毛围着酒桶转了一圈,拣起一块尖石头,就要去撬桶盖。
江龙伸手打了小黄毛一下说:“别人的东西,不能乱动!做人要有骨气!”
小黄毛一脸委屈道:“万一洋人不回来呢?你就这么守一辈子?工头让我通知你,日本人的大官要来码头检察了,你要是回去晚了,咱俩的饭碗就保不住了!”
“你怎么不早说?”江龙一听急了,站起来就要走。
小黄毛拉住江龙说:“师父,这东西可不能便宜了别人……”
江龙想,自己冒着生命危险捞上来的东西,若是被不相干的人拿去,洋人找来,怎么交代?于是,他对小黄毛努了努嘴,二人一起把酒桶推进一个坑里,搬几块大石头过来把它盖住。
江龙说:“不能带回去让日本人看见。洋人若是回来,找一找应该就能看到。”
小黄毛不放心,又在附近扯了一些柴草堆在石头边,确保从外面看不见木桶。
二人开始往码头跑。不知道是跑得太急,还是水下冻的时间太长,跑着跑着,江龙突然觉得眼前天旋地转,好在码头已经到了。
码头上,工人们站成一排,工头的脖子伸得像长颈鹿一样,眼巴巴地望着下游的道路,他是在等江龙和小黄毛。清点搬运工人的时候,工头发现江龙不在,便问小黄毛,小黄毛说,师父撒尿时被风吹到江里去了。工头知道江龙水性好,就算掉到江里也没事,于是让小黄毛赶快沿着江去找,还特许他带上一个饭团。
翻译官刘福喜听说搬运工少了一人,正在发火,江龙和小黄毛却适时赶到了。
“干啥去了?”刘福喜扯着嗓子喊了起来,“不想活了吗?”
“身体不舒服,拉肚子去了!”小黄毛赔着笑脸,快步跑在前面说。
江龙则摇摇欲坠,脚步虚浮地落在后面。
等待检察码头工人的日军中佐,眼神阴郁得像头狼,直直地盯着二人。
刘福喜还在骂,江龙正打算开口说话,忽然觉得耳膜嗡嗡作响,眼皮沉重,视野模糊,于是心里暗骂了一句“去你妈的日本鬼子”,一头栽倒在码头上。
小黄毛大惊,跑过去抱住江龙。
刘福喜叫工头上前看看是怎么回事。
工头走到江龙身边,蹲下去摸了一下江龙的额头,失声叫道:“哎呀,烫得很厉害。”
“他娘的,故意偷懒是吗?看我不踢死你。”刘福喜骂骂咧咧地上前,抬脚就要踢江龙。
小黄毛一见,赶紧将江龙护住。
日军中佐喝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刘福喜只好跑回去解释,说晚来的这个工人身体发热,刚才大概是拉肚子去了。
日军中佐一惊,心想,南京离此地不远,那里死了那么多人,必定要发瘟疫,莫非瘟疫已经传过来了!他于是快速后退几步,用戴着白手套的右手捂住鼻子,厌恶地看着躺在地上的江龙,厉声对刘福喜道:“赶快,赶快找个地方,烧掉他!”
“是,太君!”刘福喜吓了一跳,不假思索地应了一声,接着又小心翼翼地说,“我看把他扔到江里去就行了……”
“瘟疫!知道吗?瘟疫是会传染的!”日军中佐又退了一步,额头上青筋直冒,“我们每天都喝着长江里的水,他是不能扔长江的!现在,我命令你,到下游找个没人的地方把他烧掉,否则,我连你一起处置。”
“哈依,我这就去办。”刘福喜点头哈腰,满口答应。
刘福喜真想搧自己两耳光,本来没事的,现在却自己搭上了这倒霉的差事。他一挥手,让工头带着工人们回去干活,而让小黄毛去找板车。因为刘福喜跟日军中佐对话时用的是日语,所以在场的中国人都不知道日本人下了要烧死江龙的命令,连工头都以为日本人发了善心,要送江龙去医院治病。于是,他帮着小黄毛找来一辆板车,把江龙搬到车上,嘱咐他快去快回。
刘福喜让小黄毛顺着沿江的路往下游拉,自己则骑着自行车跟着,一路上保持着距离。
到岔路口时,刘福喜突然喝住小黄毛,说:“怎么拐弯了?把他推到江滩上去!”
“不是要送我师父去医院吗?去江滩干什么?”小黄毛十分诧异。
“想得美!”刘福喜下了车,拍拍车后架上的小铁桶,“我带的什么?汽油!到江边烧人去!”
“烧?烧我师父?”小黄毛腿都吓软了,身体直打哆嗦,“我师父犯了什么罪,你们要烧他?”
“什么罪?凡是发高烧都是瘟疫,被日本人发现,一个村一条街的人都要被烧死!”刘福喜喝道,“快把车子拉过来,别耽误老子的工夫。”
小黄毛跪倒在地,一个劲地磕头道:“军爷,求求你了,我师父没生病,他只是……只是掉进江里,着凉了——”
“没病怎么会掉进江里?快给我起来!”刘福喜掏出手枪,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小黄毛。
小黄毛只得站起来拉车。可是,一来,他身体单薄,二来,他刚才受到惊吓,手上腿上没劲,三来,他想救江龙出火坑,因此板车便走得特别慢。他甚至想偷偷回身掐醒师父,然后两人一起把这个混蛋翻译官扔到江里去。
沿江的路已经走完,前面就是乱石滩了,刘福喜让小黄毛把江龙往乱石堆里拉。
小黄毛想,师父是“过江龙”,说不定冷水一激就会醒来,于是说:“军爷,石头上怎么拉得动?干脆把他推到江里去吧。”
“不行,他得的是瘟疫,不能扔江里!”刘福喜把日军中佐的话重复了一遍。
小黄毛没辙了,不过,他灵机一动,突然想起了那只酒桶,便说:“我师父是跳进江里帮外国佬捞酒桶才冻坏的!那桶酒好大,怕有几十斤呢。我师父属龙,你就让他死在江里吧,只要你答应我,我就带你去把那桶酒找来。”
“什么?外国酒!还有一大桶?”刘福喜一听,兴趣马上上来了,“小子,你先去把酒找来再说。”
小黄毛以为刘福喜改变了主意,赶紧放下板车,往乱石滩跑。
刘福喜取下汽油桶,打算走过去往江龙身上浇,谁知还没走到近前,就见江龙满脸通红,正沉重地喘着粗气,他一下子吓着了——看样子真的是瘟疫!他想,万一自己被传染上,不也要被日本人活活烧死吗?还是让小黄毛来干这事吧,我且去看看那小子说的是真是假。
于是,他放下汽油桶,屁颠屁颠地追上了小黄毛。
弋矶山下的长江岸边,小黄毛带着刘福喜找了半天,二人眼前,只见乱石横立,杂草丛生,却不见酒桶的影子。
刘福喜大怒,对着小黄毛就是两个巴掌,骂道:“臭小子,酒桶在哪里?你他妈的是想骗老子吗?快回去给老子烧人!”
捂着脸的小黄毛好不纳闷,酒桶上哪儿去了?自己跟师父不是把它藏好了吗?再看那堆石头,竟被人扒开了,很明显,酒桶已经被人发现了。只是很奇怪,这么短的时间,这么偏僻的地方,谁会来偷酒桶呢?
“他妈的,你还磨蹭什么?跟老子烧人去!”刘福喜踢了小黄毛一脚,转身就要往回走。
小黄毛突然想起江龙的话,说是有个金发碧眼的洋人躺在这里不见了,心想,酒桶莫非被洋人拿走了?于是,他对刘福喜赌咒发誓道:“我没有骗你,就是我师父把一个外国人和一个酒桶捞上来的!”又把刘福喜拉到先前藏酒的地方说,“你看,坑里还有酒桶印呢。”
刘福喜还是不信,说:“你还想骗老子?那你说,酒桶上哪儿去了?”
小黄毛想了想,忽然一指远处说:“你看,那边山上有个美国人的教会医院,我想他一定是带着酒桶上山去了。”他甚至还装模作样地骂着说,“狗日的洋鬼子真不是玩意儿,咱们救了你的命,帮你捞上了酒,说好了分半桶酒给咱们,怎么你就想吃独食了呢?”
刘福喜开始相信了,因为他真的看到了沙滩坑里的酒桶印。他想,这小子应该不会骗我,没有的事,他不会说得那么有鼻子有眼!看来,我得去把酒要回来。
刘福喜丢下一包火柴给小黄毛,吩咐他回去烧人,自己则沿着上山的小路匆匆忙忙地跑上山去。
小黄毛怏怏地回到板车旁,看到江龙还是处于昏迷状态,竟急哭了。他又是拉又是拽,想把江龙弄醒,可江龙双眼紧闭,仍然一动不动。
起风了,水浪滔滔,重重地拍击在岸边的乱石上,而后慢慢退去。一个白花花的东西冲上岸来,居然是一只死山羊,肚子胀得像只鼓。小黄毛突然来了灵感!他费力地背起江龙,把他放进先前装酒桶的那个坑里。江滩上多的是枯草,他又扯来柴草,将江龙盖了个严严实实。
回过头来,小黄毛把死山羊拖上沙滩,堆上杂草和枯枝烂叶,浇上汽油,点上火。汽油很好烧,风又大,火势又猛,很快,死山羊被烧得变了形。为了不让刘福喜看出破绽,小黄毛还特意把山羊的头骨砸碎。然后,他躲进弋矶山的树林里,偷偷察看江滩上的动静。
二 敌我双方苦苦寻找
美国摄影师詹姆斯慢悠悠地醒来了,他的第一个感觉不是冷,而是热。雪白的房间,雪白的被褥,还有围在身边穿着白大褂的人,詹姆斯知道自己获救了。
一个老人俯身向着他,蓝眼睛大鼻子,说的还是英语。詹姆斯怀疑自己是在做梦,难道这么快我就回美国了?
老人微笑着对詹姆斯说:“孩子,我是医院的主治医生,你能醒来,我非常高兴。你的身体很结实,不过,由于在江水里浸泡的时间太长,你的肺部感染了,必须在医院接受治疗。”回头又指了指身边的一个年轻医生说,“这位小姐是你的病床医生,有什么要求,你可以先告诉她。”
老人离开后,年轻的女医生走到詹姆斯跟前,尽管她戴着帽子,戴着口罩,但帽子下面那双清澈的大眼睛却让詹姆斯倍感亲切。
女医生俯下身,轻声对詹姆斯道:“先生,我叫乔子琴,你可以叫我乔医生。请问你从哪里来?”
“南京……南京……”詹姆斯伸出右手,捂上眼睛,痛苦地说,“哦,一个地狱一样的地方,上帝呀!怎么有那么多的魔鬼?”
乔子琴打了个寒战,用握笔的手把詹姆斯的右手放进被子里,轻声安慰他道:“先生,放心吧,你现在已经安全了……”
“安全?我,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詹姆斯打量了一眼陌生的病房。
“我们医院的护工到后山下填埋垃圾时,发现你躺在沙滩上昏迷不醒,就把你抬进来了。”乔子琴轻声道。
“哦,是这样!”詹姆斯想起来了,在冰寒彻骨的江水中,自己被一个中国人所救,而酒桶却漂走了,“乔医生,你们有没有收治一个……中国男人?有没有……看到一只……圆圆的酒桶?”
乔子琴摇了摇头。
“哦,我的上帝!”詹姆斯一脸焦急。
“你先别着急,我帮你去问问那两个护工。”乔子琴一边安慰詹姆斯,一边向病房外走去。
詹姆斯哪里躺得住,掀开床单就要从病床上下来,可是,他刚站起来,就感到自己浑身无力,两腿像踩在棉絮上。没过两秒钟,他就冷汗涔涔地倒在地上。这一倒,把扎在他手上的输液针管,连同输液架子也一起扯倒,“噼里啪啦”的声音传出去,把乔子琴吓了一跳。
乔子琴返回病房,扶起詹姆斯,说:“詹姆斯先生,你的病很重,目前身体很虚弱,千万不能下床!记住了,有什么事一定要先告诉我,让我们帮你去做,知道吗?来,我扶你上床。”
“不,不,我要去找酒桶,它对我来说比什么东西都重要!”詹姆斯一手扯掉针管,顾不得手上涌出的鲜血,撑着身子,走到病房门口,“酒桶,我的酒桶,我不能失去它……”
两个壮硕的护工走过来,他们正是救回詹姆斯的人,其中一人说:“先生,我们没有看见什么酒桶,我们发现你时,你正躺在一堆石头上,身边什么东西也没有……”
詹姆斯挥着手,不相信地说:“不可能,一定有的!我叫那个男人帮我捞的,他水性极好,一定,一定能捞到……”
乔子琴对两个护工说:“要不,你们背着他下山去找找?”
护工们点头说:“行,我们这就背他下去。”
再说小黄毛,他正在树林里琢磨该不该出去救师父,却发现山上又下来了几个人,其中一个中国男人背着个大个子,一看就是个洋人。他想,这人一定是自己师父救起来的那个人了!他们到底把酒桶藏到哪里去了呢?我倒想知道。
詹姆斯被护工放到他先前躺过的地方。
看着空旷的江滩上既没有人,也没有酒桶,詹姆斯趴在地上,捶胸顿足地大哭起来,边哭边喊:“我的酒桶,你在哪里……”
小黄毛忍不住,跑过去问:“喂,是不是你掉进江里了?”
詹姆斯连连点头道:“是的,是的,我们的船被日本人炸了,我掉进江里,一个中国男人……把我救起来。我让他帮我捞酒桶!他……现在哪里?”
小黄毛没好气地说:“酒桶在不在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救你的人在哪儿……”
“是吗?哦,感谢上帝,他……他在哪里?”詹姆斯眼巴巴地看着小黄毛。
小黄毛跑到坑边,扒开柴草。江龙躺在里面,脸色已经变得惨白。
小黄毛痛心地哭着说:“我师父要死了,他就是因为救你才变成这样的!”
詹姆斯挣扎着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走过去一看,发现正是救自己的人,不禁大喜,心想,只要这人醒过来,就可以知道酒桶的去向了。他赶紧挥手,让一名护工背起江龙,自己则趴在另一名护工的背上,回到了医院。
乔子琴正在医院门口焦急地等待着詹姆斯的消息,却见护工背回来一个昏迷不醒的中国人,忙问是怎么回事。
詹姆斯对乔子琴说:“一定要把这个人救活,他可是我的救命恩人。”
乔子琴吩咐护工把江龙送进急救室,经过一阵紧张的抢救,江龙的脸上恢复了血色,急促的呼吸也变得平稳起来。
乔子琴对小黄毛说:“病人没事了,烧已经退了。”
小黄毛赶紧跪下,连着给乔子琴磕了三个响头,说:“谢谢医生,谢谢医生。”
乔子琴扶起小黄毛,指着詹姆斯说:“你应该感谢他,不是他坚持下山,就不会知道你师父病了。再晚一点儿的话,你师父真的有生命危险。”
詹姆斯已经恢复了一点儿体力,但身体还是十分虚弱,咳声不断。他也向乔子琴鞠躬道:“乔医生,谢谢你,如果你……不放我下山,我怎么能找到我的救命恩人!找到了他,我才能找到我的酒桶……”
小黄毛没好气地说:“酒桶,酒桶,你就知道你的酒桶!难道那个破酒桶真的比我师父的命还金贵?”
詹姆斯并不理会,喃喃道:“酒桶,我一定要找到它!”
刘福喜顺着小山坡走上去,果然看到一个院落,里面有西式洋房,大门上写着个大大的红“十”字。看大门的人不认识刘福喜,但一见他端着枪,什么也不敢说,就放他进去了。
弋矶山医院果然洋气,淡淡的消毒水气味弥散在空气中,医护人员白衣白帽,对他的到来视而不见。医院里的洋人不少,床上躺的是病人,站着走着的是医生。小黄毛说的那个洋人是什么样子,他并不知道,因此,他只能到各个房间里察看,看有没有酒桶。到处都看遍了,既没有看见酒桶,也没有看见躺在病床上的洋人。他好想发火,觉得自己被小黄毛骗了。可是,医院是美国人开的,他也不敢搞出太过分的动作。刘福喜哪里知道,自己跟詹姆斯完全错过了时间,他上山时,詹姆斯已经下山,当他下山时,詹姆斯则带着江龙他们回来了。他们一个走的是前门的路,一个走的是后门的路。
刘福喜骂骂咧咧地回到江滩上,发现一堆焚烧的东西里面露出几根尚未烧化的骨头,赶紧捂住鼻子往后退,以为江龙真的被小黄毛烧掉。他暗骂晦气,找到自行车,颠颠簸簸地往回骑。
走到一江湾处,一个渔夫坐在船头跟他打招呼道:“先生,你要鱼吗?刚刚打上来的大鲫鱼,新鲜着呢!”
刘福喜正想骂渔夫,抬头一看,发现渔船上赫然放着一只酒桶,渔夫正拿酒桶当板凳坐着。
刘福喜咧嘴笑了,心说,妈的,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他怕船跑了,便假意答应买鱼,让船靠过来。
渔夫把船划过来,刘福喜跳上去一看,木桶上面的标牌是英语!他喜不自胜,掏出手枪逼着渔夫说:“你他妈的胆子真不小,居然敢偷老子的东西。”
船夫一听,吓得不轻,赶紧辩解说:“官爷,没有啊!我什么东西也没有拿呀!”
刘福喜指着酒桶问:“没拿吗?这东西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渔夫恍然大悟,说:“冤枉啊,这东西是我捡的!晌午时,我上岸捡柴禾烧饭,发现一堆石头下埋着个酒桶,就想把它顺回家装水,这不就搬到船上了吗?我哪知道这是您的东西呢?我真是该死!”
“别他娘的啰唆,快点儿给老子背下来。”刘福喜晃了晃手枪说。
渔夫哪敢怠慢,赶紧将酒桶扛下船,并按着刘福喜的指示,一直把酒桶扛到码头上。
此刻,卡车上的货物已经全部卸下来了,搬运工们又在往船上搬运。
刘福喜屁颠屁颠地走到日军中佐面前,毕恭毕敬地敬了个军礼,一脸谄媚道:“太君,您看,我给您带什么东西回来了?”
日军中佐看到渔夫身上背着的酒桶,原本板着的脸马上松弛开来,问道:“哟西,你是在哪里找到的?”
刘福喜兴奋道:“属下刚才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在江边发现的,应该是美国货。”
日军中佐点了点头说:“哟西,回去后,我会赏赐你的!”
刘福喜回到宿舍,乐滋滋地洗了个澡,正准备出门找个小酒店喝上两杯,外面却传来一个日本兵的命令:“刘桑,中佐阁下让你立刻去司令部。”
刘福喜心里更美:一定是酒桶打开了,中佐先生要赏我酒喝!于是一路小跑进了日军司令部。
没闻到酒香,却看到了日军中佐阴沉的面孔。
中佐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张毛毯,毛毯上还有一层油纸,油纸上放着三样东西:一个胶卷、一个日记本,还有一个盒子。
“太君,这个是……”刘福喜莫名其妙。
日军中佐对着身边的酒桶踢了一脚,酒桶立刻晃荡起来,发出了空洞的响声。
“里面没有酒,只有这些东西!情报!一定是情报!”日军中佐厉声道。
刘福喜愣住了。
“你真的是在江边捡到的吗?”日军中佐逼视着刘福喜。
刘福喜后背冷汗涔涔,不敢说话,于是把他知道的和盘托出。
日军中佐努了努嘴,示意刘福喜自己去看桌子上的东西。
刘福喜惴惴不安地走上前,首先拿起一个赭色的软面本子,翻开一看,里面全是密密麻麻的英文。他的英文知识有限,何况是这么潦草的字,他根本认不清楚,于是又去拿胶卷。胶卷没有冲洗,曝光了就会报废,他像捏到了一个烫手山芋,赶紧放下。
最后那个盒子他搞不清楚是什么东西,日军中佐说,那是录像带。
刘福喜看完后,心里大抵上明白这三样东西摆在一起是怎么回事。
“救人的那个男人呢?”日军中佐问。
“烧死了!”刘福喜说。
“被救的美国人呢?”
“跑了……没找到……”
“一定要想办法把他找到,我敢肯定,他是从南京逃出来的!这些东西,也一定跟南京杀人的事有关!上面有话,有关南京杀人的消息,半个字也不许透露出去,否则,杀无赦!”日军中佐一脸狰狞。
“是,是,我这就去办!”刘福喜点头哈腰道。
日军中佐拍了拍那个本子,说:“只要把本子上写的英文翻译出来,就能知道录像带和胶卷里大致的内容是什么,你现在就给我翻译。”
日军中佐又打电话给码头上的日军小头目,要他们立刻把小黄毛带到司令部。等了片刻,码头那边回电话说,小黄毛根本没回来。
日军中佐扭头看着刘福喜,说:“刘桑,现在就看你的了!”
刘福喜把日记本翻过来又翻过去,半天看不出什么名堂,于是苦着脸说:“太君,我的英文不行,这又是连笔字,太潦草,实在认不出来,不知皇军里面有没有懂英文的?”
日军中佐连连摇头道:“你去想办法找人翻译出来,但必须要找信得过的人。”
刘福喜想了想,问:“太君,您觉得自治会会长楼宇怎样?”
楼宇现年五十多岁,曾经留学英国,学富五车,皖南有田地,湖城有工厂,家大业大,德高望重,不仅精通日语,还精通英文。
日军中佐当然知道楼宇,组建伪政权的时候,他就考察过楼宇。他当即命令一个日本军曹前去请楼宇过来,再让刘福喜赶紧找人把胶卷冲洗出来,把录像带放映出来。
刘福喜先跑到电影院,电影院老板不愿意放电影给日本人看,对外宣布说机器设备坏了。刘福喜不信,说这么久应该修好了。电影院老板盯着刘福喜手中的小盒子说:“即使设备修理好了,型号也不对,这是16毫米摄影机,只有外国人有,在目前的小城市里,别想看片子。就是到南京,也未必能找到放映机。”
刘福喜只好跑到照相馆来。
那年头,照相的人本来就不多,湖城是个小城市,只有两家照相馆,其中一家因鬼子来到湖城,全家跑光,去了重庆,只有一家开着。这家的老板不是别人,正是乔子琴的父亲乔立人。
刘福喜一脚踹开照相馆的门,乔立人刚想发怒,一看是刘福喜,只好压住怒火,说:“刘翻译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乔老板,马上把这些照片洗出来。”刘福喜大大咧咧地坐下,把胶卷放在桌子上。
乔老板随口问道:“这胶卷质量不错,你是从哪儿搞来的?”
刘福喜抱怨道:“真他妈的倒霉,今天在江中捞出一个酒桶,里面一滴酒也没有,却是这些玩意儿,也不知道拍的是什么东西!”
乔立人一听,觉得照片颇有门道,便想留点儿时间看看是什么东西,遂说:“真是不巧,我这里的显影液用完了,已经派伙计到南京买去了。”
刘福喜说:“你小子成心给我耍花招吧?”
乔立人耐着性子解释道:“我们现在用的是银盐胶片,要让胶片显示出图像,用的药液叫显影液。你知道它是用什么东西做的吗?卤化银,那是银子做的啊!当然金贵,你当我们这小城市里能买到?我没事也不能买一大堆放着啊?”
“你不要啰里啰唆,”刘福喜敲着桌子说,“我什么时候可以来拿东西?”
乔立人想了想说:“你后天下午来吧,这可能是最快的时间!”
“你可抓紧了,别耽误了皇军的大事!”刘福喜懊恼地走了。
下午,江龙终于醒来,他挣扎着起身,望着陌生的房间,一时竟不知所措。
正在这时,一个女人推开门,穿着白大褂站在门前。她神情恬淡自若,面目清秀,身形稍显消瘦,一双灵动的凤眼像是会说话似的。
“呵呵,身体不错嘛,恢复得这么快!”乔子琴的声音十分悦耳。
江龙这才反应过来,尴尬地摸了摸脑袋,问:“您是大夫?”
“我是这里的医生,姓乔,你是在找一个十多岁的少年吗?”她走近床头问。
江龙点了点头,说:“他是我徒弟。”
乔子琴轻声说:“他回码头去了,他交代不要让你回去,说那里很危险。”
“怎么?出什么事了吗?”江龙顿时紧张起来。
乔子琴告诉他,因为他两次下长江,天冷,重感冒,回码头晕倒了。日本人说他是瘟疫,要翻译带着小黄毛到江滩把他烧掉。
江龙摸着后脑勺问:“天啦,我不会……已经死了吧?”
“没死,你命大。”乔子琴笑了,“詹姆斯去江边找他的酒桶,结果却把你找到了。”
“詹……姆……斯?”江龙结结巴巴地说出这几个字,“他是干啥的?”
乔子琴拿出听诊器,在江龙后背听着,背着房间里其他的病人,悄悄说:“就是你捞起来的那个人,他是个美国记者。”
“啊,你们认识?那他拿到酒桶了吧?”
乔子琴摇了摇头,说:“酒桶真的那么重要?你舍命帮他捞,他没命地要去找,你们男人,真的都那么喜欢喝酒吗?”
“那可能不是酒!他人在哪里?”江龙从床上下来,赤脚就往外走。
“哎呀,小心,你病得也不轻!他正在找你——”乔子琴把江龙拦住,让他穿鞋,随后把他带到重症病房。
这是一个单人房间,一张雪白的床上,躺着一个外国人,黄头发,蓝眼睛,大鼻子,正是江龙救上来的詹姆斯。
江龙轻轻地喊了一声:“詹先生——”
正呆望着天花板的詹姆斯扭过头来,一见是江龙,马上惊喜地坐起来,睁大眼睛道:“江!哦,你真是一条龙,谢谢你,救了我,快来,快过来——”
江龙走到詹姆斯病床边。
詹姆斯欠身问江龙:“江,酒桶,酒桶在哪里?你徒弟说,你捞上来了,你把它藏在哪里了?”
江龙莫名其妙地问:“我把酒桶藏在江边的一个坑里了,我徒弟知道地方啊!你们没把它搬回来?”
“没有,我们到处找了,都没看见……”詹姆斯一边说话,一边不停地咳嗽,脸涨得通红。
“完了,一定是被谁搬走了!”江龙失望地说,“只是,詹……先生,你怎么老是念叨那桶酒呢?我推过酒桶,里面是空的,好像没有酒啊!”
詹姆斯摇着头,用拳头捶打着被褥,十分颓丧地说:“江,那只酒桶,真的比我的命还重要!”接着,他掏出一只金表,在江龙眼前晃了晃,“那只酒桶,对你来说……未必有用,我用金表跟你换,行不行?”
江龙后退一步,先是吃惊,后是愤然,说:“你……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再次告诉你,我可没有私吞你的什么狗屁酒桶!”
一直站在旁边听二人谈话的乔子琴,悄悄走过去把门关上,说:“那么大个家伙,江水都进不了,一定密封得很好,打开也不容易!你们两个不要着急,丢失的东西离医院不远,江边一向人不多,我们可以慢慢查访。我已经跟医院里的医护人员讲了,让他们留意,看是谁把酒桶搬走了。”
詹姆斯点了点头,一脸歉意地对江龙说:“江,刚才……我太着急了,真的抱歉!乔医生说得有道理,我们就慢慢等消息吧!上帝保佑,但愿没人打开!”
江龙说:“我算是怕你了,等我休息得差不多,就出去帮你把酒桶找回来,也好还我一个清白!你这个洋人,真是事多!”说罢,回自己房间去了。
这时,一个护士跑过来对乔子琴说:“乔医生,有个病人在办公室里等你。”
乔子琴赶紧回到办公室。
一进门,就见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左手捏着右手的大拇指,龇着牙说:“小琴,我受伤了,快帮我包扎一下。”
乔子琴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楼……楼会长,你这是怎么了?”
“这丫头,明明见我手受伤了,还问!这不是来找你看病吗?”
乔子琴不冷不热地说:“楼会长,我是内科大夫,你手破了,应该去外科看!”
男人绷着脸说:“自家有医生,找别人看什么?你别叫我会长,好歹也该喊我一声叔吧!”
乔子琴仍然冷着脸说:“那请问楼叔叔,你怎么把大拇指削了?”
男人说:“削苹果削的啊,你赶快给我包扎吧,痛死了!”
乔子琴出去拿来药水和纱布,边替男人包扎,边问:“楼会长,这医院又不是我开的,你手破了,干吗偏要找我?”
原来,这个男人就是日本人要找的英文翻译楼宇。
“问得好!”楼宇说,“没事我会把手指头削了?告诉你,我这是削指明志!”
“明什么志?”
楼宇说:“我知道,你虽说是我家准儿媳,却一直讨厌我这个未来公公是个汉奸!我今天来找你,就是想让你明白,我的皮虽说是黄的,可我的心却是红的……”说罢,他“啪”的一声,把一样东西放在桌子上。
乔子琴一看,是个赭色的日记本。她三下两下帮楼宇包扎好伤口,匆匆翻开日记本。随后,她神色大变,问:“楼叔叔,你……这是从哪里弄到的?”
“是日本人给我的,他们要我把里面的内容翻译出来……”楼宇悠然道。
“那你给他们翻译了吗?”乔子琴急切地问。
“你说我要不要给他们翻译?”
“不能,千万不能!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南京大屠杀的罪证!”乔子琴愤怒地说。
“我也知道啊,所以我故意装作不小心把手割破了,来找你。因为,日本人说,这个日记本是一个落水的美国人丢的,还有一个什么酒桶……我想,现在春寒料峭的,若是那人被救,恐怕只有一个去处,就是你们这里。所以,我就制造了意外事故,跑到你这里来了。”
乔子琴听后一愣,忽然想起詹姆斯,心想,难道眼前的这个日记本就是酒桶里装的东西?如果真是的话,那可太好了!
想到这里,乔子琴试探着问:“楼叔叔,你能不能把这个笔记本给我?”
楼宇摇了摇头,说:“不行,掉了这个本子,我就会掉脑袋。”
乔子琴大感意外,说:“那你来找我干吗?”
楼宇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个胶卷,放到桌子上说:“这是我翻拍的,你快收起来,拿到你爸爸的照相馆里洗出来,你不就有一份了吗?”
“哦,原来是这样!谢谢楼叔叔。”乔子琴一把将胶卷抓在手上。
詹姆斯的病房里,乔子琴俯身贴近詹姆斯,轻声逼问他:“你跟我说实话,你的酒桶里是不是藏着一个日记本、一个胶卷,还有一盒录像带?”
詹姆斯一愣,随即点了点头,说:“乔医生,你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你已经……找到了酒桶?”
乔子琴摇了摇头,继续问:“你能不能告诉我,那些东西里面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詹姆斯迟疑了一下,皱着眉头,但还是说了实话:“那些,都是日本人制造南京大屠杀的血腥罪证!”
“我知道了,你先把这个拿着!”乔子琴把楼宇给她的那个胶卷塞在詹姆斯手上。
詹姆斯接过去一看,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这个不是我的,我那是美国胶卷,你这是日本货。”
乔子琴说:“这是从你日记本里翻拍下来的,只要冲洗出来,就等于是日记本回到了你手上。”
“为什么?为什么不把日记本给我?应该……物归原主的!”詹姆斯极不情愿地说。
乔子琴垂下眼睑,看着地面说:“对不起,詹姆斯先生,日记本不能给你,因为它牵涉到我夫家全家人的生命安全!”
“你夫家?”詹姆斯没有听明白。
“是的,就是我未婚夫的全家人……我未来的公公,他是这座城市的自治会长……日本人信任他,要他翻译你的日记。他还算有良心,知道里面记录的是什么,就拍了胶卷,来医院找我……”
詹姆斯平静下来了,他掂着胶卷说:“乔医生,最好有原件啊!这可不是普通的照片,而是罪证。还有我照的照片,一卷摄像带,也是我拍摄的,我要,我必须要啊……要把它们全部拿到手,送到美国大使馆。我要通过它们向全世界公布……日本鬼子在南京疯狂屠杀了放下武器的军人,杀了许多无辜的老百姓,犯下了弥天的大罪……”
乔子琴充满歉意地说:“那好,我晚上再回去问问,看其他两样东西在哪里,看能不能想办法找回来。”
恰在这时,刚才的那个护士又满脸惊慌地跑进来说:“乔医生,大事不好,日本人到医院搜查来了,院长让你带着詹姆斯先生避一避。”
乔子琴吓了一跳,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说:“这,这可怎么办?”
詹姆斯也满脸骇然,说:“日本人都是强盗,都是恶魔,我得转移……”
乔子琴上前抢过胶卷,对詹姆斯说:“这东西不能放在你身上,万一被日本人搜去,那你的麻烦可就大了。我现在就去把它藏起来!”转头对那位护士说,“小佳,你快帮詹姆斯先生穿上医生的衣服吧。”
护士会意地点了点头。
乔子琴找了个药瓶,把胶卷放进去,盖上盖子,跑到病房大楼的某个地方,找了个石缝,把药瓶塞进去,又抓了几片落叶盖住,然后赶回病房。
见詹姆斯已经穿上了白大褂,戴好了帽子和口罩,高高大大的身影玉树临风,俨然是个英俊医生的模样,乔子琴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等一等,还有个人……差点儿被我们忘了!”戴着口罩的詹姆斯忽然说。
“你是说那位江先生吗?”乔子琴问。
詹姆斯点了点头。
乔子琴马上跑到江龙所在的病房,对一位正在打扫房间的护工说:“魏师父,日本人要来搜查,麻烦你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给这位病人穿上。”
“哦,好的。”护工一听,马上脱起了衣服。
江龙一边穿衣,一边嘟囔道:“狗日的日本鬼子,哪里都少不了他们?还要不要人活命?”
二人走出病房。
乔子琴对江龙说:“江先生,我们现在要去的地方是手术室,就是给病人开刀的地方,里面正好有一台外科手术在进行。手术室一般人进不去,我打算让詹姆斯先生假扮医生,和我们一起做手术。你就守在手术室外面,扫扫地,抹抹窗户都行。你千万别怕,就把自己当医院里的护工。”
江龙点头说:“这个活我做得来,乔医生,你们放心进去吧。”
乔子琴和詹姆斯随即走进了手术室。
江龙忽然有点儿头晕,于是坐在靠墙的长凳上休息。
日本人进医院了。
日军中佐走在前面,翻译官刘福喜跟在一侧,他点头哈腰,领着日本人到处走动。
江龙远远看到刘福喜,心里有点儿慌乱,但转念一想,自己这身打扮,就连老婆孩子看到也不一定认得出来,我怕他个鸟啊?
眼瞅着一群人朝手术室这边走来,江龙大着胆子,迎上去问:“这里是传染病手术室,你们要找医生看病的话,请到那边去。”
“他妈的——”刘福喜踢了江龙一脚,“真是个乌鸦嘴,老子好端端的生什么病?”
日军中佐咕噜了几句日语,告诉刘福喜,这里是美国人的教会医院,不要太放肆。
刘福喜这才收敛了几分,问江龙:“今天,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外国人到医院来治病?”
江龙假装害怕说:“我们医院,经常有外国人来看病的……”
“老子问的是今天!”刘福喜打断了江龙的话。
“今天?哦,没有,没有!”江龙摇头。
“要是查出来有,老子先收拾你!”刘福喜横了江龙一眼,又对日军中佐说,“我们进手术室去看看吧!”
日军中佐点了点头。
江龙一听,赶紧伸开双臂,拦住众人道:“这里是开刀的地方,外人不能进去,进去是要死人的。”
刘福喜上前一步,把江龙往旁边一推,恶狠狠地说:“你胆子不小啊!竟敢拦太君的道,不想活了?”
江龙是码头上干活的人,见过世面,天天跟日本人打交道,根本不怵日本人,因此没好气地说:“你进去干吗?难道想挨刀?”
日本人听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刘福喜懂,他知道这是一句十分恶毒的骂人话,于是掏出匣子枪,指着江龙的胸口说:“你他妈的敢骂老子?看我一枪毙了你!”
“你们要干什么?”伴着一句严厉的呵斥,手术室的门打开了,乔子琴走出来,满脸怒容,“里面正在做手术,闲人免进,也不要喧哗。”
刘福喜收了枪,打量着乔子琴说:“我们正在搜查一个外国病人,请不要妨碍我们执行公务。”
“里面是有个病人,但是,她正在做手术,而且,她也不是什么外国病人!为了你们的健康,请赶快离开这里。”乔子琴语气强硬道。
“说不定,你的病人就是我们要找的人!”刘福喜用力推开乔子琴,领头闯了进去。
日军中佐和几个日本兵也相继进入。
手术室里,灯光照得雪亮,中间摆着一张高台,上面蒙着白被单,露出一个脑袋,披散着头发,明显是个女人。盖着身子的蓝色被单上露出一个洞,洞周围都是血,边上站着好几个人,都是白衣白帽白口罩,有的拿着剪刀,有的拿着手术刀,有的拿着钳子,他们的手套和刀钳上都血淋淋的。
细看那些站着的人,有中国人,也有外国人,有蓝眼睛的,也有黑眼睛的,他们一个个瞪着眼睛,目光里竟有几分杀气,手术室里的气氛因此有些怪异和恐怖。
刘福喜愣住了,往后退了一步。
日军中佐哼了一声,刘福喜只得硬着头皮上前,问医生们正在做什么手术。
站着的医生护士都不讲话。
跟在后面的乔子琴说:“这是在做结核病引起的肺穿孔手术,我们正在为病人进行肺部切除,你们想参观吗?”
“啊,是传染病!”刘福喜一听,脸色大变,连连后退,赶紧转身向日军中佐解释。
日军中佐听清楚情况后,脸色也变了,他捂着鼻子和嘴巴,第一个冲出了手术室。其他鬼子一见,也慌慌张张地往外走。
日本人最终一无所获,撤离了医院。
詹姆斯从手术室里走出来,因为强力忍着咳嗽,他憋得难受,脸涨得通红。几个医生赶紧对他进行抢救,然后把他送回了病房。
三 照相馆突变停尸房
乔立人其实没有对刘福喜说假话,照相馆的显影液真的用得差不多了,在刘福喜进来之前,照相馆的伙计冯冬就去了南京。
冯冬为人谨慎,在江宁就下了车。这里,是南京的西大门,还不是市区,却满目疮痍,一片废墟,房屋不是被烧得只剩下框架,就是被炸得只有断壁残垣。大街边有凝固的血痕,小巷里有倒卧的尸体,昔日繁华的小城,现在就算甩一颗手榴弹,也炸不到人。
冯冬想回去,可是班车已经走了,他只得硬着头皮去找他的一个朋友。朋友叫庄佳万,跟他是同行,他们是在上海当学徒时认识的。
庄佳万也开了一个照相馆,幸亏房子还是完整的,招牌上有弹痕,门也关着。
冯冬试着绕道后门。
门没有上锁,他敲了一阵,庄佳万开门见是他,一把拉他进去,赶紧把门关上,神色慌乱地说:“你怎么来了?”
冯冬说:“报纸上不是说南京已经恢复正常了吗?”
庄佳万让他坐下,倒了一杯水给他喝,摇摇头说:“那是日本鬼子骗人的!我跟你说十六个字,你就知道我们这里的情况了:屠城暴行,惨不忍睹,劫后南京,满目荒凉!”
冯冬哆哆嗦嗦,连茶杯也端不住了,说话的声音也是颤抖的,说:“这么说来,人们的传言……都……都是真的啊……”
“千真万确!”庄佳万说。
他生怕冯冬不信,继续解释说:“这是现代史上破天荒的残暴记录,日本人在南京实施了他们的暴行:杀人、掠夺、强奸……整个南京城的水都有血,连淘米洗菜的水里也都有血,煮出来的饭是红色的……”
所有残暴的屠戮在南京被演绎到了极致,冯冬像看恐怖电影一样,真想捂住自己的耳朵。
冯冬又问庄佳万:“不是说现在已经恢复了吗?”
庄佳万说:“怎么恢复得了?大屠杀后,尽管市民与国际友好组织对市区进行了清理,努力恢复生活,但南京已经被系统地抢劫和焚烧过了。兵燹之后,现在只剩下一具空壳。城内外遗尸遍地、瓦砾满城、臭气熏天、疫疠丛生,患病之人,无处治疗……昔日繁华的南京完全是一片凋零。”
冯冬听得心惊肉跳,不知道如何是好。
庄佳万问冯冬这个时候到南京来干什么,冯冬说他是来买显影液的。
庄佳万见冯冬着急,就把自己店里还存有的显影液给了他。
冯冬千恩万谢,坚持付了钱,然后打算往回赶。
庄佳万一把扯住他说:“这个点回去,你是想找死啊?先在这里将就一晚,明天再回去吧。”
冯冬只得同意。
谁知第二天,从湖城过来的汽车晚点了,等到冯冬一路颠簸回到湖城时,已经快到下午四点了。
日本人占领湖城后,便下令将时钟拨快了一个小时,与东京时间相同,称为“新钟”。也就是说,下午四点钟就是他们规定的五点钟了。而且强行规定,每天下午五点到第二天上午七点为宵禁时间。因此,一般市民几乎吃过中饭就不大出门,而一般的商店,下午都不营业。
乔立人一直等到宵禁前也没见冯冬回来,于是关了店铺。走之前,他给冯冬留了个条子:冯冬,日军司令部要的照片很急,你回来后,哪怕是半夜三更也要辛苦一下,尽快洗出来。
冯冬幸好赶在全城戒严之前回来了。如果要回家,当时也来得及,可是一进门,看见柜台上老板留下的条子,他不敢怠慢,赶紧冲洗。
他关上店门,房间里立即昏暗如夜。他在昏暗中操作,点了一盏红灯,紧张地把胶卷冲洗出来,再把底片挂起来,底下夹着夹子,等待晾干。然后,他褪下工作服,稍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形象。
工作时不能分神,他尽力不想庄佳万说的那些恐怖事情,闲下来后,他才开始想自己刚过门的媳妇。
底片出来了,他也没看,等待晾干平直后,又要印出来。
他已经在打瞌睡了,但还硬撑着。戒严后是不能点灯的,他先把黑布窗帘拉上,再打开白炽灯,室内顿时明亮了。
他用放大机调整好曝光度,把相纸放在放大机下,曝光所需要的时间之后,再把它们放到显影液里显影,等待着图像慢慢显现。他提起精神,注视着盆里的照片。
突然,浮在最上面的图片清晰地显示出来了:一个光脊背的男人跪着,他的脑袋被砍掉,还悬在肩膀的侧面,两股鲜血喷向空中足有一尺多高,边上还有个日本军人站着,手里的屠刀滴着鲜血……“啊——”他几乎要喊叫出来,但又赶紧用手捂住嘴巴。他四处张望,想逃出屋子。
可是照片已经显影好了,必须及时冲洗,否则,时间一旦耽误,照片就会坏掉。他只有闭着眼睛,用两根手指头轻轻夹起照片,像是夹着火红的铁片,迅速放入清水中洗一下,再放到定影液中。
下面的图片更恐怖:一个女人的头颅掉在地上,怒目圆瞪,大张着嘴,似乎在痛苦地呐喊;一个几个月大的孩子,被日本士兵挑在刺刀上,刺刀从腹部穿过,孩子似乎还在挣扎,有血滴下来,尽管是黑白照片,但还是显得血淋淋的;一个土坑里,男男女女躺着,挣扎着想爬起来,但是边上的日本人却用铁锹铲着土块,纷纷往他们身上抛洒……如果是自己的家人,如果是自己的妻子,如果是自己的孩子,我将怎样面对?
冯冬看不下去了,他想跑,却跑不动。他不敢看,却非看不可。他想放弃,可又没完成工作……他全身战栗着,双腿发软,心脏像是要从胸膛里蹦出来似的。
可恶的日本鬼子,他们屠杀了中国人,还要用这些照片来炫耀他们的武功!冯冬狠狠地骂。他真想用一把火烧了它们,可是他不能连累老板,不能连累自己的家人……照片定影还需要三十分钟,他觉得等待的时间比三十年还漫长,头脑里不自觉地想起庄佳万对他的诉说,眼前飞舞着血淋淋的人头、断肢、残尸……耳边响起一声声惨叫,还有日本军人刺耳的笑声……他不敢再看了,最后,他把每张照片都翻过来。他在自来水里将手上的药水洗净,像个木头人一样,机械地完成了所有的工作。
将照片夹起来挂在绳子上,明天早上就会干。
冯冬已经虚脱,满脸汗水。等全部忙完后,他心头一放松,不由瘫倒在地。
突然,街上传来“咔嚓咔嚓”的脚步声,那是日本兵皮靴的声音,还不止一个人,是一队。
他们是冲着这里来的吗?他们是来杀我的吗?我老婆还在家里等着我呢!冯冬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关掉电灯,拉开房门,拔腿就跑……若在平时,店里一到下午就关门了,即便天晚了,冯冬也不回家,就在店里面对付一晚上。可是那天,他却忘了,彻底忘了,湖城已被日本人掌控,夜晚禁止百姓上街。
他像着了魔一样,从正街往家里跑,口中还怪叫不停,谁也没有听清他说的是什么。
一队荷枪实弹的日本兵正在巡夜,当他们发现不远处正在奔跑的冯冬后,就呼喝起来,让他站住。
冯冬扭头一看,像是见了鬼,不但没停,反而怪叫一声,脚下跑得更快。
“八嘎!”日本兵大骂,朝天放了两枪。
见冯冬仍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一个日本兵“砰”地朝他的后心开了一枪。
半个湖城,都被枪声惊醒。
“师父……你好了?”
当衣衫褴褛的小黄毛出现在病房里的时候,江龙又惊又喜道:“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是不是码头上的人欺负你了?”
“没有,师父,我不能回码头做事了!工头说,日本人正在找我,要我有多远走多远。”小黄毛咧嘴一笑,用手背拭着眼角的泪水说。
“那你这两天是怎么过的?怎么像个小乞丐?”江龙皱着眉头问。
“师父,你一定饿了吧!来,我们吃包子。”小黄毛没有回答江龙的话,而是从怀里掏出两个包子递给江龙。
包子早已冻硬,只是还带着小黄毛的体温。一股肉香味弥漫开来,小黄毛舔了一下嘴唇,偷偷咽了一口口水。
一直跟在小黄毛后面的乔子琴看到眼前的情景,禁不住泪眼蒙眬。
可是,江龙却板着脸孔问:“你说,哪来的包子?”
“我……我……”小黄毛脸色涨红,双目闪烁,不敢与江龙对视。
“说,到底是从哪里弄来的?”江龙此刻语气有些不善了,声音深沉,紧盯着小黄毛。
“你这人,孩子好心给你送包子,你不领情也就罢了,还这么凶!”乔子琴替小黄毛打抱不平。
“你又去偷了吗?”江龙一巴掌把小黄毛手中的包子打落在地,厉声道,“我跟你说过多次了,宁愿饿死,也不要偷别人的东西,你就是不听!没有骨气的东西!”
“师父,对不起,你不在码头上干活,我也没吃的了。”小黄毛呜呜地哭了起来。
江龙刚想下床,谁知一阵眩晕,他只好坐回去,摇头叹气地说:“你忍一天不行吗?我一出院就去赚钱给你买吃的,你为什么死性不改啊?”
“师父,我以后一定改,再也不偷东西了,请你相信我,好吗?”小黄毛一边哭着,一边去捡地上的包子。
乔子琴本想拦住小黄毛,说弄脏了的东西不能吃,可她又停住了,她知道,眼前的情势,即便是脏包子,也不能浪费。
江龙忍不住,也哭了起来,说:“这是什么世道啊?穷人要想活命怎么这么难?”
乔子琴上前牵住小黄毛的手,对江龙说:“江先生,你还是安心养伤吧,至于他,这两天我就把他带到我爸爸的照相馆去,让他在那里帮着做点儿事,混口饭吃,等你的病完全好了,再去找他,好吗?”
“谢谢乔医生,你真是个好人!”江龙一脸感激地说。
小黄毛一听,瞪着大眼睛看着乔子琴,也是一脸的欣喜,不过,他用祈求的口气对乔子琴说:“姐姐,我能不能跟师父在这里住一晚上?”
乔子琴点头说:“当然可以。不过,在医院里千万不要随便乱跑。”
“我知道了。”小黄毛听话地答应着。
乔子琴出去后没多久,詹姆斯推门进来了。
一见江龙,他就不无抱怨地说:“江,我听乔医生说,你们的问题都解决了!可是,我的问题该怎么办?”
江龙瞪了詹姆斯一眼,没理他。
詹姆斯走近江龙,仰头往床上一躺,絮叨道:“我的日记本,我的胶卷……我的录像带……”
詹姆斯的话小黄毛听不懂,于是问江龙。
江龙没好气地说:“那些东西都藏在酒桶里,他这是在怪我呢!”
“你要这些东西干啥?”小黄毛奇怪地问詹姆斯。
“当然有用,我情愿用我的生命……去换回它们……”詹姆斯翻过身,垂头丧气地说,“江,我实话告诉你,那些都是日本人在南京屠杀中国人的证据,有了它们,我就可以去告那些杀人魔王。”
江龙和小黄毛一听,都愣住了。
直到这时,江龙才明白詹姆斯为什么一次次往水里跳,为什么一睁开眼睛就到处找他的酒桶。
不过,江龙还是有些不相信,便问:“日本人现在横行天下,你到哪里去告他们?”詹姆斯说:“上国际法庭啊,在那里,我们可以控诉日本人的暴行!”
“他们会听我们的?”连小黄毛都不信。
“当然会,但我们要有证据,我拍的那些照片上有被日本人砍掉的中国人的头,有他们把孩子穿在刀尖上的记录,有他们怎么轰炸南京、怎么活埋中国人的录像……这些,都能激起世界人民的愤怒,让爱好和平的人们来制止战争。如果他们不停止屠杀,反法西斯的国家就都来制止他们,联合起来打他们……”
詹姆斯说了很多,小黄毛半懂不懂,他只记得那些东西很重要,可以让中国少死一些人,让日本人少杀一些人,让师父不再背黑锅,让大鼻子外国人高兴起来,让救他师父的乔医生也能够笑一笑……天刚蒙蒙亮,乔立人就到照相馆来了。
发现店门未锁,他不禁一愣:怎么回事?是冯冬昨晚住在店里,还是店里遭了小偷?
他蹑手蹑脚,推开虚掩的门,店铺前面看不见有什么异常。暗室的门开着,他眼睛一瞟,放心了,斜拉着的一条绳子上,整整齐齐地挂着数十张相片,一律正面朝里。这说明,冯冬已经回来了,还加班洗好了照片。
他未及多想,走进暗室,把照片一张张取下来,房间里太暗,什么也看不清,他于是把照片拿到前面屋子里,打算一张张地剪裁。
然而,当他把照片翻过来,放到切片板上准备下切时,他怔住了。眼前的图景竟是如此恐怖!
黑白相片上,日军屠弑的暴行尽显无疑:血迹未干的尖刀、日本人狰狞的笑、屠刀下赤裸的女尸、无头的孩童、一堆又一堆残躯断臂……乔立人头皮发麻,顿时如坠冰窟,额头上直冒冷汗。
他早听说过日军残暴,湖城也历经了几次轰炸,但没有展开战争,日军进城后,还没有进行大规模的屠杀。细看这些照片的背景,竟都是在南京拍摄的,看来,南京大屠杀不是传言!
“这些畜生,简直猪狗不如……”乔立人攥着拳头,重重地捶在台案上。
颓坐了片刻后,他看着铁盒中的胶卷若有所思,喃喃自语道:“不行,我不能就这样把胶卷交出去,我要洗一份出来,把它们留作罪证!”
乔立人赶紧关了店门,把照片收起来,装进牛皮纸袋里,找出一张油纸包好。随后,他进入暗室,在屋角的地上一阵抠摸。
“沙沙……”灰尘顿时扬起,他再一用力,只听“嗞啦”一声,一块青砖被抠起来了。他将照片藏进地砖下面,用砖头盖好,用脚踩平,然后抓了两把泥土,将砖缝填上,这才开始重新洗照片。
突然,店外人声嘈杂,有人在叫喊。
出什么事了吗?乔立人紧张异常,立刻停下手中的活计,小心翼翼地关上暗室的门,走了出来。
店堂门已经被拍得啪啪作响,乔立人从门缝里往外瞅,见门外人头攒动,都是街坊邻居,于是打开门,不耐烦地问:“大清早的,这是怎么了?”
“乔老板,你家伙计死了!”
丝绸店的伙计、杂货店的老板,都拥在照相馆外,惊慌失措地向乔立人报丧。
“什么?”乔立人一听,脑袋里嗡的一声,顿时变成一片空白。他真希望这只是一个善意的玩笑,昨天晚上,冯冬已经把显影液买回来了,照片也洗好了,他怎么可能会死?
“是真的,他是真死了!”大伙又说。
“他……他在哪里?”乔立人开始相信了。
大伙往前面一指说:“在东正街鞋店门前。”
乔立人扒开人群,撒开脚丫子跑了过去。
鞋店开着门,但铺板还没下。鞋店门前的马路当中,一具尸体躺在地上,背上一团血迹已经发黑,身下流出来的一摊血也已经凝固了。因为尸体侧着脸,乔立人一眼就认出是冯冬。
“冯冬啊,你是怎么搞的?这是怎么回事啊?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乔立人踉跄着上前,扑倒在尸体上,号啕大哭起来。
他和冯冬朝夕相处两年多,冯冬虽是伙计,但他为人忠厚勤勉,乖巧听话,所以二人感情颇深。此刻,像亲人一样的伙计突遭横祸,怎叫他不伤心?
鞋店老板悄悄出来,四周望望,小心翼翼地对乔立人说:“还能是怎么回事?这不都是日本人作的孽?昨晚,我们刚刚上床,就听见日本兵一路乱叫,追过来开了枪……吓得我们一夜都不敢睡觉,清早刚开门,就看见他了!我说乔老板,你不能让你的伙计睡在我的店门前呀,日本人来了,我们哪里担当得起?”
众人纷纷议论,有的说要去找自治会长,有人说应该通知死者的家人。
乔立人这才伤心地起身,朝众人拱拱手说:“请大家帮我一个忙,把冯冬抬走吧。”
几个街坊马上站出来,把冯冬的尸体抬进照相馆,并卸下一块门板,搁在两条长凳上,然后将尸体摊在门板上。于是,一个好端端的照相馆,顷刻间变成了停尸房。
乔立人哭个不停,街坊邻居们也跟着唉声叹气。
“让开,让开——”正在这时,人群外突然有个鸭公嗓子叫了起来。
人群散开一个口子,刘福喜拨开众人,大摇大摆地走进照相馆。
看见屋子中间停着一具尸体,刘福喜吐了两口口水,转身对着乔立人嚷嚷道:“乔老板,你是死了爹还是死了娘?居然有时间哭丧?照片呢?洗好了没有?”
刘福喜的话让围观的人愤怒了,有人破口大骂道:“人家伙计死了,你居然还在这里骂人,真不是娘养的!”
“他娘的,敢骂我?老子崩了你!”刘福喜脸都涨红了,他掏出腰间的匣子枪,对准着人群,小眼睛一眨一眨的,想找出骂他的人。
见众人噤声了,他又对乔立人说:“赶紧的,把底片和照片都拿出来,老子还有急事。”
乔立人沉着脸说:“工人都让日本人打死了,谁来洗照片?”
“别给我说那些没用的!你这店是不想开了吧!”刘福喜把枪往桌子上一拍说。
“你……”乔立人一听火了。
“乔老板,这可是皇军要的东西,你就算是死了人,也得把它洗出来。否则,日本人生了气,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好过!”刘福喜不依不饶道。
乔立人敢怒不敢言,只得说:“我下午洗好了送去,总之不会耽误你的事。”
“好,我们可说好了,到时候见不到东西,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刘福喜抓起手枪,悻悻地走了。
“呸,狗东西,什么德行!”
“该死的狗腿子,迟早会遭报应!”
刘福喜背后,传来众人的谩骂声。
乔立人雇了车,把冯冬的尸体运到冯家,说明了情况。他话未说完,冯家一屋老小早已哭得呼天抢地。
乔立人流着眼泪对冯冬母亲说:“你们先招呼着,我那边还有事,是日本人交办的,晚了时间,我也会被他们杀头的。你们先张罗冯冬的丧事,我办完事就过来。你们放心好了,办丧事的钱都着落在我身上。”
冯家孤儿寡母的,哪能计较什么,只得眼泪婆娑地听从乔立人的安排。
乔立人回到照相馆,重新收拾了一番。随后,他关上店门,快速回到暗房中,开始赶洗照片。
四 孤胆英雄窃取证据
湖城外,小黄毛梳洗得干干净净,穿着乔子琴给他向病人家属要来的衣服,还戴着一顶鸭舌帽,目光清澈,一路欢跳。他自小要饭长大,单单为了吃的,就遭了不少人的白眼,挨了不少人的毒打,若不是江龙收留他,他恐怕早就饿死街头了。
“乔姐姐,那个酒桶真的那么重要吗?”小黄毛边走边好奇地问,詹姆斯昨天说的话,他已经很在意了。
“不要乱说。”乔子琴紧张地看了看四周,见没有人,这才郑重地提醒小黄毛,“进了城,你可不要随便讲话,千万千万要记住。”
“嗯,我知道了!”小黄毛见乔子琴一脸严肃,不像是在开玩笑,便不再多问,将好奇埋在心里。
湖城早已失去了一年前的繁荣,街上店铺大多歇业,店门破烂不堪,一片萧败。
没过多久,二人来到照相馆门前。
见店门关着,乔子琴颇觉意外。
“爸——爸——,您在吗?”乔子琴用力敲门。
一连数声后,门内才有回应:“来了,等等。”
乔立人打开半边门,让乔子琴进来。见女儿身后还跟着个黄发少年,乔立人不禁有些奇怪,一问乔子琴,才知道原来是来给自己添麻烦的。
乔立人摇了摇头,心想,女儿心善,却不傻,定是少年有可怜之处,才带来店中。如果他昨天来,乔立人还可以推说店里不缺人手,现在冯冬死了,乔立人便觉得有个人做伴也好。
见乔立人神色有些异常,乔子琴便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乔立人叹了口气,把冯冬被杀的事告诉了乔子琴。
乔子琴一听,眼泪马上叭叭直掉。冯冬虽说只是照相馆的一个伙计,但他早和乔子琴亲如兄妹,两人一直相处得不错。乔子琴平时见到冯冬,都会亲热地喊他一声“冯哥”。
“这些丧尽天良的东西,怎么这样草菅人命!可怜的冯哥,他才娶媳妇啊……”乔子琴心痛得厉害。
乔立人安慰了乔子琴半天,乔子琴才略微好转。
乔子琴一脸忧伤地对小黄毛说:“以后,你就在店里当学徒,要勤快一点儿,否则我爸骂你,我可不管你了!”
小黄毛连连点头。
乔立人叹了口气,说:“唉,你们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来?”
“爸,你到底怎么了?”乔子琴很奇怪,觉得乔立人话中有话。
“没什么,你回家休息吧,把这孩子也暂时带走……”乔立人不愿在女儿面前提起照片的事,他是不想连累她。
小黄毛没有听二人说话,他已经拿着扫帚打扫起卫生来。初来乍到,一定要好好表现一番,这也是昨夜江龙嘱咐他的,说是到了人家店里,一定要主动帮人家做事。
店里早上进来过很多人,灰尘不少,小黄毛扫了一阵后,见里面还有个暗房,就推门进去。
门一推开,里面漆黑一片。小黄毛有些诧异,不知这漆黑的房间有啥用。
正跟女儿说话的乔立人一惊,马上快步走过去,大喝道:“你这孩子,想干吗?”接着一把拽出小黄毛,快速关上暗房的门。
“我……我……”小黄毛吓得手足无措。
“爸,他不是过去帮你打扫吗?你怎么这么紧张?”乔子琴大惑不解,便想进屋看个究竟。
平日里,这暗房中,并不乏外人走动,她有时来,还给父亲帮忙,却从未见父亲如此紧张,今日又是为何?里面藏了什么东西?
“子琴,听话,不要进去!”乔立人想阻止乔子琴。
乔子琴哪里管这些,一脚踏了进去。
乔立人长叹一声道:“罢了,罢了,真是冤家!”
走进暗房的乔子琴呆住了!暗红的光线下,冯冬所看到的一切,赫然呈现在她眼前。
她由惊讶变成惶恐,再由惶恐变成了愤怒……
许久,乔子琴终于压抑不住,转身出来,扑在乔立人怀里,伤心地痛哭起来。
她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即使她听了詹姆斯所说的,但是此刻,真正见到这些照片后,她才知道这是何等的惨烈!
乔立人只能小声安慰自己的女儿,可是,他也处于极度的悲哀和愤怒中,他的安慰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正哭着的乔子琴心中忽然一动,这些照片是哪里来的?怎么会出现在照相馆?
“爸,是谁让你洗这些东西的?”乔子琴抹着泪水问乔立人。
乔立人于是将刘福喜把照片送来的事说了出来。
乔子琴瞬间明白了原委。日本人一边找楼宇翻译日记本的内容,一边又来照相馆洗相片,看来他们是想急于知道这些东西的内容啊。
“爸,你能不能再洗一份出来,我有用!”乔子琴焦急不安,如果这些照片交给日本人,他们定然会在第一时间毁掉它们。她想扩印一份交给詹姆斯。
“你要这些东西干吗?”乔立人不解,他可不想自己的女儿卷进这样的事情中,“不行,你一个女孩子,还是不要管这些事为好!”
乔子琴知道父亲是为自己好,于是将这两日教会医院里发生的事情讲给乔立人听。
乔立人听着听着,脸色就变了,原来自己的女儿早就卷进去了!不过,当他听到是一名美国记者冒着生命危险换来这些罪证时,他顿时惭愧起来。是啊,一个外国人,本能置身事外,可为了还中国人一个公道,他却能舍命相帮,这怎么不让身为中国人的他脸红?
“你等一下!”乔立人也是个有正义感的人,他始终认为,爱国是一个人最基本的道德,为了国家,个人的牺牲也是必要的。
他决定把已经洗好的照片交给女儿。
只是,当他看到一直杵在暗房门口的小黄毛时,他又犹豫了一下,说:“那个小家伙……”
“他呀,比大人还勇敢呢!就是他,跟日本人和汉奸周旋,救了他师父一命,还说要帮詹姆斯找回罪证……”乔子琴立刻把小黄毛的情况告诉了乔立人。
乔立人点了点头,不再说话,走进暗房,撬起地砖,掏出先前埋好的黄皮袋,交给乔子琴。
“这是冯冬昨晚洗好的,你拿去吧,日本人要的那一份我已经洗好了。”乔立人十分郑重地说。
“爸,你真了不起!”乔子琴喜极而泣。
瞅着手中的黄皮袋,乔子琴内心异常激动,也不再犹豫,当即用报纸又包了一层,揣进自己的大衣内兜里。
临走时,她嘱咐小黄毛道:“你在这里安心做事,不要给店里添麻烦啊!”
望着女儿离去的背影,乔立人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午饭过后,晾晒的照片已经干透,乔立人稍加整理,重新装袋,掂了掂手中的底片,犹豫片刻,还是将其一同装入袋中。这个东西他不敢不交,否则有杀身之祸。
“你随我来!”乔立人招呼小黄毛,随他一同进入后堂,“帮我搬个东西!”
“好嘞,老板!”小黄毛欣然领命。一上午,乔立人都没有跟自己说过一句话,忧心忡忡的,这让小黄毛颇不自在。
进去一看,是一只纸箱子,上面是看不懂的外国文字,但图片是红酒瓶子和透明的玻璃杯子。小黄毛想,这一定是师父说的外国红酒了。
日军司令部,本是原湖城县长黄则令的宅院,雕梁画栋,规模庞大。院内,假山嶙峋,亭台水榭,茂林修竹,错落有致,让人赏心悦目。正堂、书房、会务室一应俱全,而偏房更是有数十间之多。
乔立人以前曾到黄则令家中拍过全家福,所以对这里熟门熟路。
“呆会儿进去,千万不要乱说话啊!”乔立人叮嘱小黄毛。
“是,老板!”小黄毛喘着粗气,两只胳膊搂着一箱子酒,吃力地跟在乔立人身后。
箱子里装着四瓶酒,虽然封闭很严,但仿佛冒出了一阵香甜之气。一路上,小黄毛陶醉不已。
早上得罪了刘福喜,乔立人知道这人刁钻刻薄,品行很坏,若是他故意刁难自己,今日之行定然不顺,于是想着拿这箱酒去打点日本人。
日军司令部门前戒备森严,大门两侧堆起半人高的两堆沙袋,里面架着两挺机关枪,黑洞洞的枪口瞄着大门。旁边站着一小队日本士兵,荷枪实弹,目光凶狠,让人不敢看他们。
“站住,干什么的?”站岗的日本兵用生硬的中国话吆喝着,明晃晃的刀尖戳在乔立人身前,让他心头一紧。
“我是……来送照片的,就是……就是刘翻译让洗的那些照片……”乔立人紧张异常,赶紧将照片袋拿出来给卫兵看。
“刘翻译?照片?哦!”门卫想起来了,早晨刘福喜交代过,说下午有人送照片过来,还说那人来后,就让他把照片送到司令部办公室去。
门卫又指着小黄毛问:“这个,什么的干活?”
“太君,这是葡萄酒,上等的好酒!”乔立人说完,让小黄毛递上纸箱子。
门卫看见箱子上精美的图片,似乎香气弥漫,于是陶醉地吸了一口,让二人进去了。不过,门卫安排了两名日本兵紧紧跟在他们身后。
“娘的,这些鬼子……”小黄毛话未说完,乔立人就狠狠瞪了他一眼,小黄毛顿时不敢说话了。
顺着日本兵的指引,二人来到办公室的走廊上。
日本兵进去通报,很快,刘福喜就从办公室里出来了。
一见乔立人,刘福喜就横起眼睛,骂骂咧咧道:“他娘的,怎么现在才来?照片呢?”
乔立人赶紧将袋子交给刘福喜,胆战心惊地等候发落。
小黄毛看见刘福喜,浑身不自在,忙把鸭舌帽的帽檐往底下拉了一下,歪着脑袋斜着眼往房间里面瞅。
里面正前方的书桌旁端坐着一个日本人,正是码头上见过的那个日军中佐。
“这是什么?”刘福喜这才注意到小黄毛抱着的酒箱。
乔立人忙说:“这是孝敬皇军的,耽误了你们的事,多有得罪,这算是赔礼!”
“哼,你倒还懂事……”刘福喜本想去接纸箱子,想了想又缩回了手。他有心结,前两天好不容易弄来的酒桶,里面居然没有酒,这让中佐大为恼火,万一这箱子里面再藏着猫腻,日本人岂会放过自己?
于是,刘福喜先行进去,将照片交给日军中佐,然后再向他汇报说,照相馆老板送来了一箱意大利红葡萄酒,向太君请罪来了。
中佐“嗯”了一声,吸了吸鼻子,两眼放光,跟着点了点头,意思是让乔立人进去。
刘福喜向门口招手。
乔立人不愿意进去,便对小黄毛使了个眼色,让他一个人进去。小黄毛初生之犊不怕虎,抱着纸箱子,故意装作很沉的样子,迈着八字步进去了。
他本想把箱子放到办公桌上,但日军中佐摆了一下脑袋,示意他放在窗边的茶几上。小黄毛走过去,刚放下箱子,却意外发现茶几后面放着一只大酒桶,十分眼熟。
“这不是詹姆斯丢的酒桶吗?”小黄毛差点儿叫出声来。昨天,他还听詹姆斯跟师父谈起,说酒桶里有胶卷、日记本、录像带什么的。
一时间,小黄毛愣在了那里。
刘福喜见小黄毛放下酒箱后却没挪步,不禁有些恼火,上去就是一脚。
“哎哟!”小黄毛趁势往窗户旁一滚。乔立人听到响动,也不敢进来,只是紧张地朝屋里张望。
“刘翻译,不要欺负小孩子!”日军中佐想必是看在葡萄酒的份上,竟呵斥起了刘福喜。
刘福喜停下来,向日军中佐连连称是。
“刘,你过来——”日军中佐对刘福喜道。这家伙一直在看照片,眉头紧蹙,面前的照片散了一桌子。
刘福喜冲小黄毛喊了声“快滚”,然后向日军中佐走去。
小黄毛爬起来,小眼睛骨碌碌一转,趁日军中佐和刘福喜不注意,用捂着屁股的手轻轻将背后的窗闩拉了上去,然后溜出了办公室。
两个日本兵把乔立人和小黄毛押送出了日军司令部大门。
刚出来,小黄毛便捂着腹部,说自己肚子疼,蹲在地上不走了。
乔立人以为他是被刘福喜踢伤了,也未多想,顺手掏出一把票子,塞给小黄毛说:“你要是不舒服,就去诊所找医生看看,剩下的钱买点儿东西吃吧,我还有急事要去办。”说完,就往冯冬家去了。
见乔立人远去,小黄毛这才站起来,咧嘴一笑。
他绕到司令部后面,朝一所破败的宅子走去。那里没人,但宅子的后院与司令部的后院是相通的,围墙下面有个狗洞,只有身材瘦小的人能钻过去。只要进了里面,穿过日军司令部的假山,再往前走,就是进入黄府的通道了,那里偏僻得很,就算白天也没有人把守。他要做一件让师父开心的事,也为了报答乔医生。
想到这里,小黄毛高兴得一蹦三尺高。
“中佐阁下,自治会长楼宇到了!”士兵进来报告。
“让他在会客室等我。”日军中佐说。
他把照片收进桌子的抽屉里,将房门锁上,然后起身去了会客室。
日记本上的内容迟迟没有翻译出来,这让日军中佐对楼宇有些不满,他中午派人通知楼宇,让他下午过来。日军中佐边走边想,若是此人不能全心全意为大日本帝国服务,那么,这个城市的自治会长也该换人了……办公室的门刚刚锁上,里面的窗户就开了,一个瘦小的身影翻窗而入……“楼会长——”一见楼宇,日军中佐就直奔主题,“日记本上的内容,你应该翻译完了吧?”
“中佐阁下!”楼宇面露难色,将包着的伤指伸出来,一脸委屈地说道,“您看,若不是手伤了,这点儿小事,早就为您办好了!”
“呵呵,楼会长倒是挺会搪塞的!”日军中佐阴恻恻地说,“不能动笔是么?既然如此,那你就现场为我念出来!刘翻译,你来记录,让楼会长口述!”
看刘福喜在他对面坐下,已经掏出钢笔开始记录了,楼宇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想,躲得过初一,躲不了十五,若是今日不能让日军中佐满意,恐怕自己就要从湖城消失了。
他当即拿起日记本翻译起来:“1937年12月5日,我刚从武汉来到南京,此时,中国军队在淞沪会战中失利,上海被日军占领,日军趁势分三路向南京挺进……南京城,经过日军狂轰滥炸后,城中一片萧瑟,民心惶惶……”
“直接念后面的,楼会长!”日军中佐见过照片后,此刻的心情已经十分糟糕,督促着楼宇直接将后面的内容念出来。
向后又翻了几页后,楼宇眉头紧皱,说话的声音也十分沉重:“1938年12月15日,自从中国军队下达突围撤退的命令后,南京彻底被日军占领,然而……”
念到这里,楼宇停顿了下来。
“快念!”中佐失去了耐心,重重地拍了一下桌面。
“然而,已放下武器的中国军警人员,足足3000人,被日军押解至汉中门外用机枪密集扫射,多数当场遇难,负伤未死者亦与死者尸体同样遭受焚化……”
“不要念了,将日记本给我!”日军中佐站起身,伸出手。
楼宇心情很复杂,但只能将日记本交出去。
“你,做得很好,楼会长,皇军不会亏待你的!”接过日记本,日军中佐拍了拍楼宇的肩膀,“辛苦了,你先回去吧!”
“是!中佐阁下!”楼宇神色凝重,一秒也不想再呆下去,起身告退。
日军中佐拿着日记本若有所想,随后,他快步回到办公室。他需要尽快向南京汇报,看怎样处理这些证物。
当日军中佐坐下来,拉开抽屉,想将日记本放进去时,他却愣住了。抽屉里面空无一物,照片、底片、录像带,竟然不翼而飞……“八嘎!”日军中佐大惊,他无法想象,这些东西如果流传出去,到了国际社会,那大日本帝国该有多被动!而且,刚才还在的东西,怎会突然消失?
他马上下命令:“来人,谁偷走了我的东西?速速给我查!”
刘福喜得知情况后,吓得魂不附体,心说,堂堂日军司令部内,麻雀也飞不进来,从何查起啊?
等等,刚才不是有人进入过这里吗?照相馆的乔老板应该不会,这老东西只站在门口,根本没进屋,怎么能拿走这些东西?那个小家伙……对,一定是他!
刘福喜将心中的怀疑告诉日军中佐,说:“我看那个抱酒的小子贼眉鼠眼的,一定是他干的!”
日军中佐觉得有一股凉风吹进来,斜眼一看,发现窗户不知何时开了,窗闩也拉开了,他顿时明白,人一定是翻窗而入的。
“立刻给我抓住他,全城戒严,封锁各个路口要道,一定要给我抓住那个小东西!”日军中佐气急败坏道。
湖城掀起了一阵狂澜,大队的日本兵封锁了各个路口,他们荷枪实弹,堵住每个出口。一时间,整个湖城,弥漫在一片白色恐怖之中。
日军骑着摩托车在城中来回穿梭,几十个士兵在城中见人就搜,见到十几岁的少年,便直接抓住。仅仅两个小时,他们就抓了一百多名少年,而且还没有停止的意思……老百姓得知日本人搜查的原委后,人人自危,都将自己的孩子藏在家中,不敢让他们上街。
“你们这群天杀的,抓我的孩子干吗?快放开他!”一个妇女,紧紧抓住自己的孩子不放,日本鬼子一枪托将她打倒在地。
一个少年,提着篮子到街上卖鸡蛋,人当即被抓,鸡蛋碎了一地。
……
整个湖城鸡飞狗跳,哭声不绝,像是遭了大劫。
乔立人安置妥冯冬家的事,刚刚回店,却听街上一片嘈杂声,赶紧出门察看。见有许多日本士兵在不停地抓人,抓的人还都是少年,他顿感不妙。小黄毛不也是这个年龄吗?要是被日本人抓去,女儿问起来可怎么交代?希望小黄毛不要出事啊!
乔立人焦虑起来,他踮着脚,站在门口向远处张望。
就在这时,一队日本兵朝着照相馆的方向跑来。
乔立人心中一紧,这是干吗?难道是因为照片的事?是怕我泄露秘密吗?还是照片没洗好?
领头的正是刘福喜,见到门口的乔立人,刘福喜一挥手,就要抓捕乔立人。
乔立人又惊又怕,喝问道:“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干什么?”刘福喜一巴掌打过去,拿着匣子枪顶在乔立人头上,“我正要问,你想干什么?你他妈的,居然带着一个小家伙偷了日本人的东西!想找死吗?”
乔立人如坠云雾里,根本不知道刘福喜说的是什么意思,但他敢肯定,小黄毛惹祸了,而且惹的还是大祸。
“快说,那个小东西在哪里?”刘福喜枪一用力道。
乔立人心思如电转,暗暗埋怨女儿,店里已经遭祸了,她却领来了个不懂事的孩子,跑到日军司令部里偷东西,这不是乱上添乱吗?不行,从刘福喜的样子可以看出,日本人现在一定还没有抓住小黄毛,那么,我就当作不认识他好了。
“刘翻译,什么小家伙啊?你是指那送酒的孩子?哎呀,他只是我在路边找的一个搬运工,我付钱给他,让他搬箱子,他一出司令部就走了,我怎么知道他在哪儿?”乔立人搪塞道。
“啊,搬运工!”刘福喜一下子想起来了,这不正是码头上的那个小子吗?他一拍大腿,暗骂自己笨蛋,居然让小黄毛从自己眼皮子底下溜走了。
“先把他抓起来再说!”刘福喜恼羞成怒。
“放开我!”乔立人挣扎起来,但那是徒劳的,他身后的日本人很快便将他按得死死的。
日军的行动并不顺利,遭到了许多老百姓的反抗,流血事情时有发生,城中气氛异常紧张。
自治会长楼宇听到后,再也坐不住了,他想尽快跟日本人交涉,让事态平息,因为,如果事情真的闹大了,吃亏的还是老百姓。
在日军司令部门前,楼宇遇到了乔立人。
乔立人被五花大绑,脑袋低垂着,脸上还有一块暗红的巴掌印。
“这是怎么回事?”楼宇快步上前,他可不能让乔立人出事,毕竟有乔子琴这层关系,要是连自己的亲家都保不住,那他这个自治会长还有什么可当的。
乔立人一见楼宇,顿时放下心来,知道自己有救了……日军司令部内,日军中佐眉头紧蹙,心情糟糕透了,正在砸桌子骂人:“该死的小子,别让我抓住你……”
乔立人被带了进来,后面跟着楼宇。
日军中佐有些生气,明白楼宇一定是为自己抓人的事来的,当下一摆手,让楼宇稍后,先问乔立人道:“你说,那个少年是你什么人?他现在哪里?”
乔立人冷汗涔涔,日军中佐的眼神像一柄尖刀,狠狠地刺着他的胸口,他只觉得胸口发闷。
“太君,我听刘副官说,您喜欢喝洋酒,正巧,有人从上海给我带了一箱意大利原装葡萄酒回来,我就想趁着送照片的机会,送过来让您尝一尝!但是,店里刚死了个伙计,我情绪不好,脚酸手软的,怕把酒打碎了,便在路边找了个半大孩子,让他抱着送来了。我跟他一起进的门,又跟他一起出的门。出门后,我还付给他钱了,这些,门口站岗的可都看见了,他跟我毫无关系啊!”乔立人极力辩解道。
日军中佐一时无话可说了,他见刘福喜欲言又止,便问:“刘翻译,你想说什么?”
刘福喜一脸惶然道:“太君,他没说假话。那个小黄毛确实是个搬运工,而且就是上次发现酒桶的那个小孩!”
“什么?”日军中佐勃然大怒,“噌”地拔出桌上的一把军刀,指向刘福喜,“你,八嘎!这时才告诉我,真该死!”
刘福喜面如土色,“扑通”一声跪下,裤裆里也不争气地湿了。
日军中佐真想一刀砍下去,但是没有翻译,自己将寸步难行,他迟疑了一下后,一把将刀扔在办公桌上,走上前,“啪啪啪”,几个响亮的耳光赏给了刘福喜。
楼宇上前,对日军中佐说:“中佐阁下,这件事情造成的影响太大了。现在,我们抓了那么多人,已经是民怨沸腾了,若不尽快处理好,湖城恐怕会出大事啊!”
日军中佐问:“楼会长,你的,什么意思?”
楼宇指了指乔立人说:“既然他是无辜的,就放他走吧!”
日军中佐想了想,朝乔立人挥了挥手,两个日本兵马上上去替乔立人解开绳索。
楼宇向乔立人使了个眼色,让其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乔立人会意,连走带跑地出了日军司令部。他也不回照相馆,而是直接回家,收拾好行李,叫人给女儿捎了个口信,然后领着老婆跑到乡下躲难去了。
这边,楼宇又开始和日军中佐交涉那些被抓的小孩的事情。
日军中佐不耐烦地说:“楼会长,你是我们大日本帝国任命的会长,不能一天到晚只知道维护中国人,不然,我要你这个会长有何用?”
楼宇一脸惶然,但还是据理力争,说:“中佐阁下,我也是为了湖城的治安考虑啊!既然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了偷窃人的身份,就该去辨认,如果不是偷窃人,就应该放掉才是!”
日军中佐认为楼宇的话有道理,便让刘福喜去辨认那些被抓来的孩子,结果,里面根本没有小黄毛。日军中佐于是决定放人,并让刘福喜马上带着人去抓小黄毛。
五 古塔之巅舍生取义
南门湾的角落,有一处破败的庙宇,去年底毁于日军轰炸,庙中的僧侣早已弃庙跑了。庙顶消失了一大半,露出了一个大窟窿。乌黑的梁木横在地上,四周断壁残垣,一片萧瑟。
大厅之上原本有十八个罗汉泥塑,现在却只剩下一个了。地上的青砖缝中,杂草丛生,不时有一两只老鼠在地上跑来跑去。罗汉座下放了个香炉,此刻香炉上灰飞烟灭,没有一点儿生气。
两个日本兵闯进来,老鼠们受惊后,立马到处乱蹿,这动静把日本兵吓了一大跳。见是老鼠,他们才定下心神。对于妖魔鬼神,日本人比中国人更迷信,此刻庙宇虽然破败,但对于里面的神像,他们还是心存敬意的。二人翻找了每个角落,蒲团、柱子、香炉下面……很快,庙里只剩下罗汉像后面没有察看。
一个日本士兵不愿上前,便向同伴示意,要他打头阵。他的同伴推辞不掉,只好小心翼翼地爬上了罗汉像台座,打算察看罗汉像后面。
就在这时,那个还比较完好的罗汉像中,突然蹿出一只肥大的老鼠,足足是其他老鼠的两倍。它“吱吱”一叫,朝着日本兵冲过去。日本兵怪叫一声,扭身跳下台案。老鼠一溜烟钻进墙缝之中不见了。
“八嘎!”站在下面的日本兵也被老鼠吓到,“砰砰砰,”他连开了几枪,把大殿打得尘土飞扬。
两人叽里哇啦地说了一通后,再也不想上去搜罗汉像了,于是慌慌张张地走出了庙门。
不久后,罗汉像里忽然传来重重的喘气声。
“吓死我了!”小黄毛喘着气,望着眼前的几个枪眼,后怕不已。
原来,小黄毛从日军司令部将东西偷出来后,本想快点儿将它们交给师父,却发现日军已经全城封锁,包括上山的道路,街上更是不断地有日本兵在抓人,他于是往照相馆跑。
谁知跑到照相馆街对面时,他又看见刘福喜正带着人在抓乔立人,于是吓得掉头就跑。好在他以前是讨饭的,对湖城的路了如指掌,因此跑的都是一般人不走的僻街背巷。很快,他就到了破庙。
破庙也是他住过的地方,他知道这个罗汉像后面有个洞,刚好能让自己钻进去,于是想都不想,钻进去躲了起来。
躲过追捕后,小黄毛透过破庙的窟窿,看了看天。此时已经日落黄昏,这里也不是太安全,便打算等天再黑一点儿后,再想办法混出去,将东西交给师父。
天终于暗下来了,夜空澄净如洗,月华皎洁如霜。
小黄毛爬出罗汉像,踮着脚尖,走出破庙,仔细观察了一番,见此刻街上没有人,这才借着夜色前进。
不远处,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传来,小黄毛急忙伏在一棵大树后面。借着月光,他看清了,是一小队日本兵正在借着月色搜寻自己。
“该死的鬼子,这个时候还不消停!”小黄毛暗骂了一句,蹑手蹑脚地向一个偏僻的街巷跑去。
然而,从城东到城西,从城南到城北,到处都是日本人的影子。整个湖城完全被封锁,小黄毛根本出不去了。他只好伏在一处杂草中,躲着日军的搜查,真正是险象环生。
他想将东西先藏起来,但是找了好多地方,都觉得不放心。不知不觉间,小黄毛耳边传来滔滔的江水声。他定睛一看,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一处江滩。江水湍急,水势汹汹,回身看时,眼前居然是一座古塔。
湖城又称水城,坐落在长江与青江交汇处,半城山半城水,境内各类湖泊与江河甚多,而众多江河里,以青江最为奇特。在长江与青江的交汇处,有一处沙洲,状如浮起的龟背,平常隐藏在水下,只有枯水季节才显露出来,即使完全露出水面,最多也只有几米高,不过一个院子大小。而且,它只是在拂晓时分才慢慢显现,到下午太阳快落山时,就又被江水淹没了,仿佛江水是它的大门,傍晚就得关闭一样。于是,湖城的老百姓称之为“关门洲”。
深秋季节,城中的老百姓大多会趁着关门洲白天“开门”的时候,上龟背去抓捕螃蟹,有时也能抓到退潮时没来得及撤离的鱼儿。去年秋天,江龙就带着小黄毛来过关门洲。那次,他们抓了不少鱼蟹,虽然没钱买油,但是烤起来蘸点盐巴,滋味还是很鲜美的。
一想起去年的事,小黄毛就直流口水。
他想,要是把手里的东西藏到那个地方,鬼也找不着,到时候再与师父一起取出来,他肯定很高兴。等事情成功,我们还可以再抓些螃蟹来烤着吃……对了,给大鼻子也吃几只,他一定没吃过!还要给乔医生和她父亲吃……可是,现在的关门洲没有开门,过去的话,只有趟水了。这里的水有多深,小黄毛并不知道。他想,我可没有师父那么好的水性,淹死了划不来,在四面都是水的地方冻死了更划不来,还是等明天再说吧。
他于是退回来,躲进古塔中。古塔里面很暗,但他来过,摸索到楼梯下,有一堆稻草。他蜷缩在上面,不一会儿就睡着了。由于心里有事,他睡得并不安稳,夜里醒来过几次,出塔门一看,天还是黑乎乎的。
天终于微微亮了,小黄毛跑出古塔,到江里捧水洗脸,然后等待着。当东边透出红光的时候,江水终于慢慢退去,露出河床,关门洲随之显现出来。
小黄毛连蹦带跳地上了关门洲。
洲上乱石嶙峋,几只未随江水退去的小鱼小虾还在水洼中蹦跶着,他去年与师父坐过的那块大石块还在。
他跳上大石块,见对面朝阳升起,红霞浮现。高塔正迎着第一缕阳光,把阴影投射过来,四周都有光,只有他脚下没有,因为他正好踩在了塔尖的位置。
看着脚下的塔尖倒影,小黄毛突然大喊道:“嗬嗬,我跑到塔尖上了啊——”
除了江水的哗哗声,没有人听得见他的声音,没有人看得见他的身影。太阳、塔尖、倒影、关门洲,哈哈,这才是藏东西的好地方!
“我真是聪明绝顶啊!哈哈哈!”小黄毛又笑了一阵,这才动手埋东西。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小包,用从日军中佐桌子上偷来的大油纸包好。
他还是有点儿不放心:万一关门洲的水涨上来,淹没了这里,把东西打湿了怎么办?于是,他在洲上绕了一圈,找到半截绳子、一块破油布,用油布裹住油纸包,用绳子缠了一道又一道。然后,他弯下腰,费了吃奶的劲,搬开大石块,在石块下面刨了个坑,将包裹放进去,将石块盖上。
他嘘了口气,接下来,他得趁着天还没大亮,混过鬼子的耳目,到医院去告诉师父、詹姆斯和乔医生了。
小黄毛穿过河床,来到岸上,进入市区,溜进了一条小巷子里。
不争气的肚子忽然“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他饿了。从昨天中午到现在,他只在乔老板的照相馆里吃了两个馒头,真的是太委屈自己的肚子了。
就在这时,前面巷子口飘来一股浓郁的香味,他顺着香味看去,一家早点铺子已经开门,十几层蒸锅正在云蒸雾绕。
“包子!包子!”极度的饥饿感让小黄毛突然忘记了眼前的危险,他一路小跑,到了包子铺门前。
“老板,给我来一笼包子!”刚刚坐下,小黄毛就急不可耐地向老板吆喝起来。
老板一边答应着,一边给小黄毛上吃的东西。
远处,刘福喜揉着布满血丝的双眼,带着几个日本兵走过来了。他的脸如霜打的茄子,像是得了瘟疫一般。昨天,他抓了一百多个少年,还辛辛苦苦地挨个查看,却没有发现小黄毛。日军中佐动了雷霆之怒,要他找不到人就别睡觉。这可苦了他,他带着人找了一整晚,几乎把湖城翻遍了,也没有发现小黄毛。
“他娘的,别让我抓到你,不然,我非弄死你不可!”刘福喜骂骂咧咧,他身后的日本兵也一夜粒米未进,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
刘福喜眼尖,看到巷子口有个早点摊,于是招呼日本兵们过去。
咦,这是谁呢?比我们还起得早?刘福喜盯着正在低头吃东西的小黄毛,心里嘀咕道。
近前一看,见是一个少年正在埋头海吃,那略显宽大的衣服,黑色的鸭舌帽,怎么有几分熟悉?那帽子下面,不是枯草一样的黄发又是什么?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
刘福喜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手一挥,带着鬼子们冲上前去。
小黄毛已经吃完,刚想找老板结账,忽然听到背后沉重的脚步声。他回头一看,妈呀,自己的死对头来了,还带来了几个鬼子,顿时吓出一身冷汗,甩出一张纸票,撒开脚丫子就跑。
小黄毛想溜,几个日本士兵也不是吃素的,立刻分散开来,挡住了前面的三个方向,根本不给小黄毛逃跑的机会!
“往哪儿跑——”刘福喜堵在正前方,掏出匣子枪,破口大骂,“你个兔崽子,让大爷我找得好苦啊!”
完了!这下完了!前面的几个方向都被封死,小黄毛想也不想,转身朝来时的方向跑去。
“还想跑?我看你个兔崽子往哪里跑?”这里的地形,刘福喜也很熟悉,前面就是青江,小黄毛除了跑进古塔里,根本没有第二条路可走,那样正好来个瓮中捉鳖。
果不其然,小黄毛见无处可逃,便一咬牙钻进了古塔里。流浪的时候,这地方他可没少来,夏天到塔顶乘凉,冬天到里面避风,古塔就像是他的家。只是,日军进城后,他就再也没有来过了。昨晚来时,里面漆黑一团,他什么也没看清,也没上楼。现在,天已经透亮,他看到,塔里错置相间的四个窗子投进亮光,塔内木质的行廊早已腐朽。听到身后急促的脚步声,他不敢稍作停留,顺着木质行廊便向上爬去。谁知没爬几步,脚下便“咔嚓”一声脆响,他来不及多想,顺势向前一跃,整个身体趴在了上面的走廊上,而后,他像婴儿一样,继续匍匐着向前爬行。
小黄毛刚才那一脚踏断了脚下的木板,差点儿摔了下去,好在他年少机灵,不然跌下去,不用刘福喜来抓,他恐怕也只剩下半条命了。
“咚咚”,刘福喜追进了古塔,见小黄毛爬上二层,他也忙跟着上去。
“看你往哪儿跑——”刘福喜从亮处到暗处,眼睛还没适应过来,就顺着行廊往上冲。他穿的是皮鞋,脚步沉重,走在行廊上“吱吱”作响。他刚向上踏了几步,行廊便不堪重负,“咔嚓”一声解体了。
“啊——”刘福喜脚下一空,重重摔倒在地,散落的木头砸在他身上,瞬间将他盖住。
日本兵急忙拨开烂木头,将刘福喜拽出来,见他已经成了血人,日本兵们哈哈大笑起来。
摔死这群王八蛋!下面传来的声响让小黄毛开心死了,但也不敢停留,继续小心翼翼地向上走去。
古塔一共有五层,还有上升的空间,行廊“嘎吱嘎吱”作响,有几次,要不是小黄毛脚下跳得快,他恐怕也会像刘福喜一样摔倒下去。
半晌,刘福喜总算缓过气来,他的头上和身上,到处都是尖尖的碎木条扎的口子。
刘福喜心一横,忍着痛,一根根将带血的碎木钎子拔下来,每拔下一根,他都疼得龇牙咧嘴。
“我要打死你,我要打死你——”刘福喜举起匣子枪,瞄也不瞄,朝着头顶胡乱射起来。
几个日本兵一见,也对着头顶开枪。一时间,枪声密集,惊动了城中的老百姓。大家开始还躲在家里,担心又有什么祸事。好半天后,当他们发现外面的人是冲着古塔去的,便都提心吊胆地跑出来看。
“都给老子滚!”刘福喜一见,没好气地骂道。
老百姓都怒目而视,不愿离去。
刘福喜也顾不上这帮老百姓了,他急着要把小黄毛抓住,但是,塔内的行廊已经坍塌,就算没有坍塌,他也不愿意再上去。他环顾四周,突然看见对面房顶上正冒烟的烟囱,心中忽然来了个坏主意。
“哼哼,早该这样了!”刘福喜向一个日本兵说了几句日语,那日本兵便快速跑开。不一会儿,日本兵提着一只小桶过来了。
围观的人甚是疑惑,都不知道刘福喜想干什么。直到刘福喜打开桶盖,里面飘出一股浓烈的呛鼻味道后,他们才明白,桶里是汽油,这个汉奸怕是要放火烧塔!
刘福喜果真拎着汽油桶向古塔走去。
围观的老百姓焦急不安起来,这古塔从明代开始就有了,这可是老祖宗留下来的镇江之宝,这个畜生到底想干什么?于是,一些不怕事的人走上前,想制止刘福喜的下一步动作。但是,几个日本兵却将枪口对准了他们,其中一个还朝着空中开了两枪。人们的脚步只好停下来。
“老子让你不出来!老子烧死你!”刘福喜把散落的木头聚在一起,泼上汽油,划了根火柴,扔进柴堆中,火腾地烧了起来。
刘福喜和日本兵都快速向后退。
小黄毛此刻正蜷缩在狭窄的塔尖处,紧张地听着下面的动静。一股焦糊味飘过来,小黄毛一惊,马上伸头去看,只见一股浓烟喷涌而上,片刻光景,塔顶已经云雾缭绕了。
咳,咳咳……小黄毛被浓烟呛得连连咳嗽,双眼冒泪,他赶紧爬到小窗口,伸出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居然还有个小孩在上面!围观的人顿时炸开了锅,只听有人义愤填膺地说:“都是爹生娘养的,这帮畜生,竟要活生生烧死一个小孩——”
浓烟滚滚,小黄毛刚从塔尖的窗户爬出来,浓烟便飘漾而至,似乎在紧追他。他再往前伸,忽然一个踉跄,差点儿从五层高的塔上摔下去了。
小黄毛吓得大哭起来,声音十分凄厉:“师父!师父!师父呀——你在哪里呀?”他此刻的脑海中只有江龙,他大声嘶喊着,哭叫着,边哭边想,自己还没有把取回来的东西还给大鼻子洋人,还没给师父卸下黑锅,还没机会报答乔医生……我不甘心呀!
不知何时,古塔底下来了两个记者,他们拿着相机,不停地拍着塔上的小黄毛和塔下混乱的人群。
塔下的老百姓越聚越多,他们看着浓烟滚滚的古塔,看着声嘶力竭的小黄毛,有的在流眼泪,有的则在愤怒地骂。有人想组织起来往塔里冲,以便救出小黄毛。谁知此时,隆隆的汽车声传来,大队的日本兵赶到了。
日军中佐也来了,他走下车,看到场面这么混乱,马上就要失控了,于是眉头紧皱,一摆手,命令士兵们将人群驱散。
刘福喜赶紧汇报,说今天早上他发现了小黄毛,这小家伙走投无路,躲进了古塔。
日军中佐望向古塔,只见高高的古塔上,小黄毛显得那么瘦小,那么羸弱,那么胆战心惊。
日军中佐问刘福喜道:“他在喊什么?”
刘福喜这才认真听了一下,居然是在喊他的师父。
刘福喜心中一愣,他师父不是被他烧死了吗?这个小家伙,居然阳奉阴违,敢欺骗老子!
刘福喜怕日军中佐怪罪自己,于是打马虎眼说:“他像是在喊某个人,我们要的东西一定在他手里。”
“如果不在他手里呢?你把他弄死了,我找谁要去?”日军中佐生气了,“你让他交出那些东西,我可以饶他不死。”
刘福喜望着头顶的小黄毛,不耐烦地喊道:“小东西,太君说了,只要你把东西交出来,我们就可以放了你!”
“呸!”小黄毛向塔下吐了一口唾沫,又冒着危险,把墙上的一块青砖抠起来,向刘福喜砸去。
他本来是很害怕的,现在却突然由害怕变成了愤怒,他对着下面大声喊道:“狗汉奸,老子才是你的老子,老子不怕你,要东西没有,要命有一条。反正你们欠中国人的命太多了,南京你们杀了多少人?你当老子不知道?就在我们湖城,你们还要老子烧死自己的师父。在那以前,我还亲眼看见你们把我的小伙伴杀了。他犯了什么罪?我的小伙伴,只是在你们驻军的山上捡柴,你们就说他偷了东西!你们把他绑在树上让狗咬,肠子流了一地,老子到阴曹地府也要告你们,找到我的小伙伴,变成鬼,也要让你们天天睡不好觉……”
“娘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刘福喜头皮发麻,“你个小兔崽子,到底把东西放到哪里去了?”
小黄毛忽然清醒过来,想起了最重要的东西还没交代,于是冲着下面喊:“小鬼子们,你们的杀人证据都在我手上,老子就放在宝塔尖上,只有我师父才有资格来取,你们有本事就来拿呀!”
日军中佐早已不耐烦了,听说东西都在宝塔尖上,心想,即使楼梯烧了,也有办法取到,于是向士兵示意。顿时,几十只乌黑的枪管瞄向小黄毛。
“师父——我听你的话,我到了阴间也不会再偷东西了!我这次不是偷他们的东西,我是要找回你的东西,还你的清白,报答你对我的恩情。东西我放在了塔尖,你记得拂晓时分来取啊……”说到这里,小黄毛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都沙哑了。
下面围观的人都流下了眼泪。
休息了片刻后,小黄毛又奋力哭喊道:“师父啊,你怎么不来最后看徒弟一眼啊?你一定要记得去我们烧螃蟹吃的地方,给我多烧点儿纸钱啊,我一定会保佑你的……”
“砰砰砰”,一阵枪响过后,小黄毛身体中弹,一头栽下古塔,伴随着沉闷的声音,地面迅速溅起灰尘。
人群发怒了,像火山突然爆发一样,纷纷往前冲,撕扯拉拽起鬼子来。学生、工人、市民……都跟日本兵扭打在一起。刘福喜更是成了众矢之的,他被人群淹没,不知谁伸出烟袋,狂风暴雨般地砸在他头上。
刘福喜撕心裂肺地呼喊起来,但是,人们却没有丝毫停止的意思。
“你这个畜生,让你当汉奸,让你当汉奸——”
“猪狗不如的东西,活着害人啊——”
刘福喜被日本人从人堆里拉出来时,已经面目全非,浑身都是脚印,头上肿起了几个血包。
但他不服气,一只手还指着人群骂骂咧咧:“你们等着,呆会儿你们一个也别想走!”
日军中佐恼火极了,一见刘福喜脱离了人群,他马上命令士兵开枪。一时间,枪声四起,殷红的鲜血染红了古塔前的空地。
一早起来,江龙就感觉到眼皮直跳,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拿着刚买来的报纸,快速走进医院。
詹姆斯每天都有看报的习惯,他的病还没有好,而且他的长相太过显眼,不能去买报纸,只好麻烦江龙去买。
詹姆斯接过报纸,对江龙说了声感谢,便快速地翻阅起来。湖城几乎所有的报社都被日本人控制,这些报纸登载的文章大多是替日军歌功颂德的,根本没有人买。詹姆斯让江龙买的是报道比较客观的《前锋报》。
刚打开报纸,一个硕大的标题就吸引了詹姆斯——《古塔下面酿血案》!他内心一紧,连忙看正文。谁知他越看越心紧。
“江,你快来看看这个!”詹姆斯一脸惊骇道。
“又怎么啦?”江龙见詹姆斯紧张兮兮的样子,忙接过报纸。不过,他不认识字,翻来翻去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更不知道詹姆斯叫自己看报是何意。
詹姆斯一把夺过报纸,念道:“本报讯,昨天早上,我市青江与长江交汇处的古塔下,发生了一起令人触目惊心的惨案……”
没等詹姆斯念完,江龙就跳了起来,大叫道:“这是小黄毛啊!不,不!怎么可能是他呢?”
江龙不想接受这悲惨的事实,可又不得不接受。只是,他心中太多疑问了,小黄毛不是在乔医生父亲的店中吗?怎么会在古塔前被杀?他偷什么东西了?报上说的他是为师父找回原来的东西,这是不是说那些东西就是日本人杀人的罪证?
江龙让詹姆斯反复念了几次,最后,他攥紧双拳,泪涌如瀑。朝夕相伴,小黄毛既是自己的徒弟,也是自己的亲人,就这样突然惨死了,怎不叫他悲愤异常?
詹姆斯也是一脸难过,连声说:“日本强盗,该死的日本强盗!”
詹姆斯不知道怎么安慰江龙,于是让护士去把乔子琴喊来。
看过报纸后,乔子琴也捂住嘴巴,不愿相信事实,她说:“这不可能,他不是在我父亲店里吗?他怎么会去古塔?他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江龙眼里满含泪水,喃喃自语道:“不行,我要下山,我要去为小黄毛收尸,我这就去!”
詹姆斯和乔子琴赶紧阻拦,生怕江龙会做出傻事来,但是哪里阻拦得了。
江龙正要出门,门外忽然冒出一个男人的脑袋,乔子琴一看,竟是父亲照相馆隔壁的王老板,此人是开文具店的,素来与她父亲交情不错。
乔子琴问王老板是不是来看病的,王老板摇了摇头,说:“我们找个僻静地方说话吧!”乔子琴便把他带到自己的办公室。
过了一会儿,乔子琴红着眼圈回到病房,把房门关上,心情沉痛地把王老板带来的消息告诉了江龙和詹姆斯。
据王老板说,被日本人从古塔上打下来的少年应该就是小黄毛。小黄毛跟乔立人把照片送到日军司令部后,不知从哪个地方溜进司令部,大概偷了什么东西,结果被日本人满城追捕。他父亲乔立人受到牵连,被日本人抓去,幸亏有楼宇搭救,才转危为安。乔立人担心日本人还会来找他的麻烦,便连夜去了乡下老家,并托王老板抽空到医院一趟,把相关情况告诉乔子琴。因为昨天全城戒严,城里完全大乱,王老板没办法到医院,所以才选择今天过来。
王老板还说,乔立人把照相馆也托付给他照看,并告诉他,小黄毛是他女儿带到店里来的,因为自己急着要走,也不知孩子跑到哪儿去了,于是拜托王老板,如果孩子回来,务必请他带出城。结果,王老板在照相馆守了一宿,也没见小黄毛回来。
第二天一早,王老板听说古塔上有个孩子被日本人包围了,便赶过去看个究竟。在古塔下面,王老板看见一个头戴鸭舌帽的孩子躲在塔尖的窗口上,不停地大喊着。他怀疑那孩子就是乔立人所说的小黄毛,便仔细记下了小黄毛说的话。小黄毛说的大概意思是:他不是偷了日本人的东西,而是把他师父的东西取回来了,就放在塔顶,但是日本人找不到,只有他师父才能找到,他让他师父第二天天亮的时候去取……还有,小黄毛叫他师父不要忘记,在他们吃过螃蟹的地方去给他烧纸钱……“这孩子,他是在交代后事啊!我想,他说的话,肯定跟那些证据有关!”江龙抽泣着说。
乔子琴沉痛地点了点头。
“我现在就去替他收尸!”江龙抹着眼泪说。
乔子琴摇了摇头,告诉江龙,他想收尸也收不成了,据王老板讲,小黄毛死后,愤怒的老百姓跟日本人打了起来,日本人疯狂开枪,打死了不少人。古塔下牺牲的老百姓的尸体,包括小黄毛的尸体,都被日本人扔进长江里去了。
詹姆斯听完,早已眼泪哗哗,连声说:“这个小黄毛,真是好样的,真是好样的!”看着江龙和乔子琴一脸悲切,他又说,“现在,还不是我们悲痛的时候,对于那些强盗,我们最好的方式就是报仇,就是找到罪证,去控告他们,把他们绳之以法!”
江龙想了想,说:“小黄毛已经给我线索了,我现在就去找东西。”
乔子琴说:“现在怎么能去呢?日本人没有找到证据,哪肯甘心?他们现在肯定在古塔四周安排了人把守,一般人肯定没办法进古塔。而且,小黄毛既然让你天亮以后再去,现在这个时间点去显然不合适。”
詹姆斯也赞同江龙换个时间去。他断断续续地分析说,小黄毛是个聪明的孩子,他既然明明白白说出那些东西藏在塔尖上,但日本人没找到,那么那些东西就一定藏在与塔尖相关的别的地方。只是,小黄毛毕竟是个半大的孩子,他能把东西藏在哪儿呢?
江龙一声不吭,反复地拍打着脑袋:塔尖、拂晓、烤螃蟹……啊,他说的难道是关门洲?是的,他想起来了,去年秋天,自己不是带着小黄毛上关门洲烤过螃蟹吃吗?
第一道谜底算是解开了!江龙暗自高兴,只是,小黄毛为什么要自己拂晓时候去呢?拂晓,烧纸钱……他百思不得其解,看来,不上关门洲,就不可能得到最终的谜底。
那地方就在古塔对面,古塔四周现在一定被鬼子围得水泄不通,去那儿是有生命危险的。当然,这只是对一般人而言,对有“过江龙”称号的江龙来说,这根本不算什么,他想什么时候去,就可以什么时候去。
江龙跟乔子琴和詹姆斯交流了自己的想法,二人都觉得江龙的分析有道理,他们不再反对江龙去关门洲,只是反复提醒他,一定要注意安全。
江龙到医院外面捡了几块油布,找了一些草纸,在草纸上钻了一些洞眼——这就是给小黄毛准备的“纸钱”了。乔子琴则给江龙找来了一个小匣子,说是打火机,手一按就可以起火,免得江龙在江边烧纸时,风会把火吹熄。
江龙已经选好了路径,就是从弋矶山下面潜水过去,穿过几个码头就到了,既隐蔽,距离也最近。
整个白天,江龙都在周密计划和悉心准备,晚上,他吃得饱饱的,很早就睡下了。反而是詹姆斯很激动,一整天都跟在江龙屁股后面,絮絮叨叨的,一会儿要江龙注意这个,一会儿要江龙小心那个。
第二天天未亮,江龙就起了床。他悄悄摸出医院,从弋矶山后山下去,来到江边,脱下棉衣夹裤,用油布包裹起来,然后扎进水里,托起自己的衣服,努力地向关门洲划过去。
他重感冒刚好,再次下冷水,像是跳进油锅一样难受,身子也直打冷战。但他能忍住,在他看来,冰冷的江水或许会让他再次大病一场,但比起小黄毛的死来,这算不了什么。吸取上一次的教训,他一上关门洲就赶紧换上棉衣夹裤,身子于是很快暖和起来。
天还是蒙眬的,但关门洲已经退潮了,龟背一样的沙洲上,到处都是砂砾、瓦片、污泥,没有任何藏东西的醒目标志。江龙到处找小黄毛可能留下来的东西,但怎么也找不到。
还是先祭奠他吧!江龙想。
他来到去年烤过螃蟹的大石块旁,取出草纸,又从棉衣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将草纸点燃,然后默默祷告道:“小黄毛,师父来了。你走得那么匆忙,我也没送送你,师父对不住你啊!这都是师父给你惹的祸,你怪师父吗?唉,你就怪吧!你到了那边,总算能见到自己的父母,比跟着我强啊……只是,你死得太惨了,如果不把你用生命换来的东西找到,我就太对不起你了……小黄毛,你说,你会保佑我,对不对?你就显显灵吧,告诉师父,那些东西到底藏在哪里……”
烧完纸后,江龙默默地抬起头来看,对面就是古塔,四处静悄悄的,似乎没有人看守。他对着古塔的方向连着磕了几个头,也算是给小黄毛尽点儿心意。
这些事办完后,天已经麻麻亮了,他在水洼里洗洗手,站起来,再次望向古塔。第一缕朝阳射来,江龙正好站在古塔的阴影下,四面都是亮光。他略一低头,发现一条长长的影子拖过去,正好拖到古塔下面。
古塔居然倒映在关门州上!江龙一个激灵,像是想起了什么,于是顺着倒影向着顶端走。一阵江风吹来,江龙刚才烧纸的地方忽然扬起一些纸灰,飞向大石块上。大石块正是古塔尖倒影指着的地方!江龙恍然大悟,迅速推开大青石,扒开下面的泥沙,掏了半天,一个油布包赫然出现在眼前。
江龙双手发颤,忐忑不安地将油布包打开。照片、胶卷,还有一个小铁盒,应该就是詹姆斯说的录像带了。
“小黄毛啊!好聪明的孩子!你死得值啊——”江龙紧紧攥着这几样东西,跪在地上,仰天呜咽,“小黄毛,师父不能让你白死,你的仇,我一定要为你报——”
回答江龙的是滔滔的江水,江水冲刷着滩涂,发出哗哗的声音。那些灰蝴蝶一样的纸片,围绕着他,漫天飞舞,转了一圈后,悠然落下。
“你在这里祭拜谁呢?”一个阴恻恻的声音突然在江龙背后响起。
江龙心中一紧,扭头一看,居然是刘福喜。
“哼,我就知道这里面有猫腻,狡猾的小黄毛!”刘福喜用匣子枪抵住江龙的脑袋,“把你手里的东西包起来给我,快!”
“去死吧——”江龙想都不想,一头撞向刘福喜。
刘福喜大感意外,来不及躲避,竟被江龙撞了个仰八叉。还没等他爬起来,江龙已经扑了上去,一手按住他握枪的手,一手掐住他的脖子。
“狗汉奸,是你害死了我徒弟,今天,我就替他报仇!”江龙大吼着,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噢,噢……”刘福喜双脚乱踢乱蹬,不停地挣扎着。
江龙夺下刘福喜手里的枪后,改用双手来掐刘福喜。很快,刘福喜就翻着白眼,一动不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