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云淡风轻,气候舒适,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丰收的气息。尤其是康乐村的秋天,是一个异常丰盈的季节。由于雨水充足,阳光明媚,地里的庄稼比着赛地往上窜,那长势历年来最好。康乐村的村民们高兴得合不拢嘴,他们老早就盘算着自家的地里今年能多打多少粮食,那多打的粮食能多卖多少钱,那多卖的钱可以添置心仪已久的彩色电视机或洗衣机。
无论是那饱满的玉米棒子,金黄的大豆还是粘着零星泥土的马铃薯,哪一样都是他们的最爱,哪一样都能换回一张张捏在手里扎扎实实,抖起来刷刷响的钞票。
天刚蒙蒙亮,吕健就从炕上爬起来了,他穿衣服的动作很小心,尽量不弄出声音来。他担心吵醒熟睡的老伴。临出门前,他轻轻给老伴掖了一下被角,然后拎着鞋子缓缓挪到门前,出了屋子,他才把鞋穿到脚上。他要用半小时的时间赶到镇子上,再从镇子上坐车到县城里,他去县城的大医院给老伴桂兰抓药。老伴都病了好几个月了,药也吃了差不多一箩筐了,却始终未能彻底痊愈,那病就像个淘气的孩子,你若是看紧些,他就好了,你若是稍一放松,没按时吃药,它就又犯了。就为这病,老伴的脾气愈发的不好了,她总是有事没事地乱找茬,她总是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冲着吕键甩脸子。
吕健的心绪也同样不佳,很多时候,他的心里都像踹着只小兔子,蹦蹦跳跳地不消停,搅得他不安生。但他每天都得稳住心里的小兔子,满脸笑容地去哄老伴。他知道,只有把她哄好了,他的日子才会好过。不然,家就不像个家了。
二
康乐村很小,只有一百多户人家;康乐村也很偏僻,据说紧邻村外的山上还有野熊和野猪的踪迹。但康乐村的村民们都是有见解有思想的人,他们最善于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讨论,他们讨论的话题很庞杂,但他们最喜欢讨论的还是发生在自己村里的事儿。康乐村就是发生屁大点儿小事也能被掀起层层波浪,他们居然能从屁那么一点小事里咂摸出个一二三来,末了加以精辟的总结。
在这个秋天到来之前,康乐村已经很久没有什么事情发生了,连个屁那么大点的小事也没有发生。为此,康乐村的男女老少颇感无聊,但在他们心里却装满了期待与憧憬。这期待与憧憬把他们的日子打扮得格外精彩。他们的心里甚至暗藏了喜悦的成分。根据以往的经验,他们知道平静的时间越长,将要发生的事情就越精彩越值得回味。
比如前年,老张家的二小子考上了京城的大学。康乐村的村民那段时间的话题就是这二小子从小到大是如何成长起来的,如何的因为学习不努力被他父亲用木板把屁股打肿了的事情。若不是他父亲的木板子,说不定二小子就考不上那么好的大学,就会和村里的年轻人一样要么在家种地,要么外出去打工,要么游手好闲,吃啥啥不剩,干啥啥不行。也有人持不同观点说,张家二小子天生是个读大书的料,全村的孩子只有老张家的二小子长了个装学问的大脑袋。那大脑袋可不是白长的,就是没有他父亲的木板子敲打,他依然有出息。
若是任何一个当父母的都用木板子打自己孩子的屁股,打几回就能考取名牌大学,那倒简单了,家家准备几个木板子就行了。问题是,有些孩子,你就是打死他,他也考不上大学。从这个观点上看,老张家的二小子就是读大书的料,这和挨不挨板子没什么必然联系。
这件事情过后,康乐村很长时间都没有什么事情发生。一直到转过年,发生了一件事,却不是屁大的小事而是康乐村几十年都不曾发生过的大事件。那就是李家的儿媳妇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把裤腰带挂在自家厨房的门框上,上吊自杀了。等李家的儿子连喊带叫,跟头把式地赶回来时,那女人已经气息全无。
人们就此事件整整议论了小半年。李家媳妇究竟为何上吊自杀,康乐村人设想了千万种理由。有的人说是受了婆婆的气,可她的婆婆是村里性格最好的女人,婆婆和儿媳说话时总是轻声细语的,洗衣、煮饭等家务活也都是婆婆干的。显然,这条不成立。有人说那就是受了公公的气,没准背地里,公公还为老不尊,调戏了儿媳妇。
可知情人说,这事绝不可能,一千个不可能,一万个不可能。因为,李家儿媳的老公公在她未嫁到李家时,就已经去世了。还有人说,那就是李家儿子虐待媳妇,可这条同样无凭无据。因为李家小两口相亲相爱是有目共睹的,虐待这个词在他们夫妻之间真的没有立足之地。讨论到最后也没个合理的理由。村里人最终总结出,人的命本是天注定,那女人天生是个短命鬼,是个讨债鬼。债讨完了,阎王就把她招回去了,只是苦了李家的儿子整天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的,还动不动就掉几滴伤心的泪水。
三
走在乡间小路上的吕健还不曾意识到在这个秋天里将有件事情发生在他的身上,这件事情的性质远比张家二小子考取北京的大学,李家儿媳妇上吊自杀莫测多了。此刻的吕键只顾着匆匆的赶路,他的整颗心都系在老伴桂兰的身上。他意识不到秋天里发生在他身上的那件事,是正常的。除了神仙,谁又能有未卜先知的本领呢?
吕健如他的名字一样是个健康的人,健康到六十来岁的人了看上去刚刚五十出头,健康到好几年没得过感冒没曾吃过一片药。扛起锄头下地,甩开膀子干活,丝毫不逊色于年轻的小伙子。坐在饭桌前端起酒杯,半斤八两白酒下肚,依然神态自如,面不改色心不跳,该干啥干啥。村里人都说吕健这身板,年轻的小伙子也赶不上呢。吕健是个乐观的人,他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容,闲时还喜欢和村里的某些半老徐娘唠点荤话,逗得他们捧腹大笑。
但那都是从前了,自从老伴桂兰病了以后,吕健的生活多了许多烦恼。其实,桂兰得的也不是什么大病。医生说她得了阴道炎,属妇科的一种常见病。服用几个疗程的药就能好。问题是自从桂兰得了这种病以后,经常找茬冲他发火,声称自己得了妇科病都怨他,要不是他老不正经,总与她办晚上那点破事,她能得这个病吗?弄得吕键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有几次,他想和老伴理论几句,又怕她上火,加重病情。可不和她理论,自己心里又不舒服。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得了病就治病呗,老埋怨他有什么用。天底下的夫妻谁能不办晚上那点事,为什么别人不得病,你偏偏就得了病呢?这些都是吕键心里的想法,从来没说出来过。他是男人,男人不能和女人一般见识。再说,老伴桂兰现在是病人,更需要他多担待了。
桂兰的模样俊俏,年轻时是村子里数一数二的美人儿。就是如今五十开外的人了,看上去也比实际年龄年轻多了,她脸上的皮肤依然光光滑滑的。村里这个年龄的女人早已满脸皱纹或满脸雀斑了。桂兰人长得水灵,性格却不是很好,在家里吕健几乎是每件事都依着她。吕健为此不但不生气还觉得颇为受用,用他的话说女人嘛,就是男人的孩子,得好好宠着。而且,男人不能和女人计较,那样会被人看不起,更何况桂兰还给他养了一个有出息的儿子。一想起儿子,吕健的眼角眉梢就挂满了笑意,那小子在城里的报社当记者呢,每次回来都和他讲许多新鲜事,听得吕健一愣一愣的,长了不少的见识。儿子走后,他就将那些新鲜事讲给村民听。时间久了,他在村民眼里俨然成了文化人。
村里人都说,吕健两口子是前世积了德,行了善,做了天大的好事,感动了天地,才养了这么一个有出息的儿子。
康乐村的人们对吕健的印象很好。原因有三个,一是吕健是个嘴巧的人,哪家的两口子打架了,哪家的哥兄弟姐和妹闹矛盾了,吵得不可开交或是动了手脚时,他都及时赶到。少则三言五语,多则三十句五十句,就能化解一场矛盾。他去时,屋子里还是激烈的战场,他出来时屋子里已经烟消云散了。为此,老伴桂兰曾多次埋怨他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有那工夫歇会多好,人家吵架,哪显着你了,就是人脑袋打出狗脑袋和你有一毛钱关系吗?你不去劝架,人家吵过了照样关起门来过日子,你去劝架了就能保证他们下次不吵了吗?
每当这时,吕建都嘿嘿一笑。拉住老伴的手兴致勃勃地聊上一段,说什么乡里乡亲的怎能眼瞅着不管,人家吵不吵是和他没关系,但他还是到场更好一些,有助于在大家的心目中树立他的形象。直到老伴烦了,甩了他的手,他才住口。再有就是吕健有个在城里当记者的儿子,总能提前透漏一些对康乐村人有价值的信息。比如,粮食的行情,啥时出手卖粮最合算。比如啥时的豆油面粉要涨价,要及时买进等等。
为此,康乐村人沾了许多小便宜。他们为此很感谢吕健,夸他是《三国演义》里的诸葛亮能掐会算。还有最重要的第三条,吕建的手巧,尤其擅长盘炕。他盘的炕平整,热度均匀,不管刮东南风还是西北风都不往屋子里串烟。康乐村一大半人家都请他去盘过炕。盘完了炕,主家必留他吃顿饭,煮个猪头炒几个像样的小菜,喝瓶小烧酒。临走,再塞给他两盒烟或是一条猪头肉。因此,吕建充分掌握了村子里谁家婆娘的饭菜烧得可口,谁家婆娘的饭菜烧得糟糕。
吕健干活实在,从不拈轻怕重。盘炕时的黄泥他都亲自动手和好,炕洞里沉积的黑灰,也是他一把一把掏出来的。就连第一遍火也是他给烧的。有的主家见他忙得满头大汗,脸上抹得黄一道黑一道的很过意不去,死活要自己烧炕,要他坐下歇歇,喘口气。他却把眼一瞪,梗着脖子说:“可不能小瞧了这头一遍火,烧不好要出大篓子。火苗小了,炕洞里干不透会发霉。那样,每次点火煮饭时,炕洞里都有难闻的霉味返出来。火苗大了,炕面就会裂出大口子,还得重新煳炕面子。”说完,他又忙上了。主家便舔着脸不知说什么好了,只好由着他蹲在那不紧不慢地往炕洞里添柴禾,不一会炕面子上就冒出了渺渺的气体,一股淡淡地稻草混合着黄泥的气味飘散开来。
四
一晃,很多年过去了。吕健不知为康乐村的村民拆搭了多少次这样的火炕。这些火炕陪着康乐村的村民度过了许多个寒冬。就这样,他从一个愣头小伙子熬成了如今的花甲老者。因为他的年纪大了,村里很多人家已经不好意思再来请他去自家盘炕了。特别是那些年轻人,他们的炕都是用砖头和水泥砌成的,上面盖一片角铁。那炕就一劳永逸再不用拆不用搭了,只需在年头岁尾时,清理一下炕洞里沉积的炭灰就完事大吉了。为此,吕建很感慨,岁月不饶人呀,还没觉得怎么过呢,自己居然扔下五十奔六十了,没有年轻人的机灵劲了,用砖头水泥砌的炕他是不喜欢的,他总是对泥土盘的炕更亲切些,那是他的手艺,那之中的门道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些年他都陶醉在那份独属于他的喜悦中。
吕健始终对盘炕这个活儿乐此不疲。他就是喜欢盘炕的那种感觉,每当想到在他盘好的炕上铺上漂亮的炕单,再铺上暖和的被褥,一家人365个夜晚都睡在那上面,特别是新结婚的小两口躺在他给盘的炕上孕育新生命,他的心中就会涌起许多自豪感。自家的炕他每年必须拆两次,盘两次。其实,一年一次足矣,两年拆搭一次也可以。但他偏要一年拆搭两次。一方面他想让桂兰常年住在暖和舒适的炕上,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纪念他们的往昔。年轻时,桂兰的父母就是看中了吕健盘炕的手艺和他勤劳善良的品质,才把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嫁给了他。他呢,自然没有辜负岳父岳母的希望,全心全意地心疼桂兰,家里家外他能干的活他都包了。他是个热爱劳动的人,不管干多少活都没有累的感觉。他把劳动当成了某种享受。
桂兰呢,哪样都好,就是性格过于强势。生起气来,十天八天也不和他说一句话,除非她自己转过弯来。不然,任凭吕健磨破了嘴皮子怎么哄也哄不好。吕健的巧嘴在桂兰面前一点也派不上用场。但吕健依然是幸福的,特别是他们的儿子小虎出生后,他的幸福变得格外生动起来。他总喜欢抱着小虎和村里人炫耀,我这儿子不一般呢,长大了是个人物呢,瞧他的眼睛多机灵,还有这大脑门装得许多学问呢。村里人便笑着敷衍几句。
孩子都是自家的好,没有哪个当父母的不盼望孩子有出息,但真正有出息的并不多,尤其是在这样偏僻的小村子里更是稀少得如凤毛麟角。直到小虎长大当上了城里报社的记者,村里人才不得不佩服吕健的眼光有多英明。常有人闲聊时说:“你看看人家吕健,就知道儿子长大有出息,小虎还果真就出息了,吕建这人不一般呢,有先见之明呢,赶上诸葛亮神通了!”
村民们当时还不知道就是这样一个不一般的吕键居然能办那样的一件事情,有辱祖宗呢。那件事情就发生在这个秋天,当然在发生那件事情之前,在吕健家里就发生了一件小事,这件小事的发生惹恼了桂兰,她已经好几天没理睬吕健了,要不是儿子要回来,她还不会搭理吕健。
五
那天,桂兰去邻村的妹妹家串门了。从心里说吕健是不喜欢那个妖精一般的小姨子的,四十多岁的人了穿得还像个花蝴蝶一样,袒胸露背的。小姨子长得也很漂亮,漂亮的小姨子把丈夫打发到县城去打工,自己却在家里和养鱼的赵大勾搭在一起。这点他很看不惯,桂兰也不赞成,经常为这事和妹妹发生口角,口角过后姐俩该咋样还咋样。每次,桂兰从妹妹家回来还能拎回点活鱼鲜虾给他下酒呢。对那鱼或虾,他一开始是鄙视的,心想什么糟烂东西,看着就恶心。可等它们被炖熟了,香喷喷地端上桌时,他就把持不住自己了,他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心想管它呢,吃了再说,是小姨子送的,又不是从赵大那儿偷的。
后来小姨子的丈夫知道了自己媳妇和赵大的丑事,气得火冒三丈,拎起斧子将赵大砍伤了,他自己也因此被关进了监狱,判了刑。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吕健心里很难过,他总觉得欠着小姨子两口子点什么东西,他吃了不少桂兰带回的鱼虾,他明知那鱼虾是怎么来的,可他还是吃了。他吃了那些东西,却从来没有劝说过小姨子收敛自己的行为,也没对赵大说过这种事越早结束越好。自古以来,这种事都是没有好结果的,弄不好会出人命的。可那时,他也真张不开嘴说那些话,不管是对小姨子还是对赵大,他都张不开嘴。他的头脑中总是浮现出那样一句俗话“劝赌不劝嫖,劝嫖两不交”。在这件事上,他的巧嘴没发挥出他的作用。
因此,他总是劝说桂兰没事的时候去看看她的妹妹,她那里要是缺啥少啥了,从家里给拿些过去。
吕健一个人在家吃饭,有点孤单。他吃的是东北地方菜,血肠猪肉炖酸菜。他从厨房的碗柜里拿出一瓶白酒,倒了一满杯,哼着小曲打开了电视的开关,吕健忙完就上炕了,炕桌上除了那盘血肠酸菜还有一盘家常凉菜,绿油油的黄瓜,淡黄色的干豆腐还有金黄色的胡萝卜丝混着瘦肉丝搅拌均匀再淋上点白醋,别提多好吃了,是下酒的好菜呢。
喝着小酒吃着可口的小菜看着电视里的精彩节目,吕健不觉得孤单了,他想传说中的神仙的日子也只不过如此吧。酒喝到一半时,吕健盯着电视的眼睛就直了,嘴巴半张着,忘了嚼了,一整块血肠被他囫囵吞下去了,噎得他好半天才喘匀气。原来电视里演了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怀孕生出娃娃的新鲜事,老太太的家人一开始吓得够呛,以为老人的肚子里长了肿瘤,到医院仔细检查后才知道是怀孕了。这可真是件新鲜事,吕健想活了这一大把年纪还没听说过这样的事呢,六十多岁的人居然还能生养,真是稀奇,那老太太真是个“能人呢”。
这时,桂兰推门进来了。她的脸色不是很好,气喘吁吁的。
“这么早就回来了,是不是又和你妹妹吵架了?”吕健看着桂兰。
“别提了,那小婊子可把我气死了。男人都进监狱了,她可倒好,不知悔改,又和那个狗屁赵大勾搭到一起去了,你说这不得活活把人气死吗?”
“消消气,别生那没用的气。自己的梦让他们自己去圆吧。”吕健说着下地去厨房给老伴拿来了碗筷。
“圆你个头,要是能圆明白,还能出事,我那妹夫还能进监狱?”桂兰说着瞪了他一眼,伸手在他的脸上扭了一把。吕健便高兴得有点找不到北了,这是桂兰给他的暗号,每逢桂兰扭他的脸时都表明晚上有节目,这节目是由他们俩个人在炕上表演的。自从她得了妇科病以后,她已经很久没给过他这样的暗号了。不但不给他暗号,还动不动就住到儿子房间的小炕上去,把吕健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到大屋的炕上。
人一兴奋了就容易得意忘形,一得意忘形了就容易犯错误。吕健就犯错误了,当他腆着脸,故作神秘,扎扎呼呼地把刚才看到的电视节目讲给桂兰听的时候,桂兰的眼睛不错眼珠的盯在了他的脸上,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吕健就知道自己可能说错话了。果然,桂兰的话刀子一样地甩了过来:“什么德行,多大岁数了,还竟想着那点破事。骗鬼去吧,六十多岁的老太太还能怀孕生孩子,你编瞎话脸都不红。真是老不正经。”
“这不是我瞎编的,是真事,电视里刚演完。”吕健赶紧争辩“你再早回来一会儿,就能看见。”
“放屁也得找准地方,不然就连屁都不是。”桂兰说着扔下刚拿起的筷子回儿子的小屋去了。“哎,你不吃饭了。”吕键喊了一句,桂兰没理他。他举起杯,一口干掉了那半杯白酒。吕健当时沮丧极了,他知道晚上的好事又没戏了。他在心里叫着自己的名字,吕健呀吕健你可真够贱的,你这不是个老傻冒吗,你哪那么多废话呀,挺好点事就这样让自己搅合黄了。
六
儿子小虎今晚就到家了,吕健两口子在厨房里忙了一小天,做的都是儿子爱吃的菜,土鸡炖蘑菇,干土豆片炖大鹅,酱烧活泥鳅,猪耳朵拍黄瓜等十几道菜摆满了厨房的案板。桂兰主厨,吕健给她打下手,厨房里热气腾腾的将桂兰的脸熏得白里透红,要多好看有多好看。吕健忍不住在老伴的脸上摸了几把。“又想啥了,老不正经,大把年纪了还像猴子一样,真是的。”桂兰虎着脸嗔怪他。
听了老伴的话,吕健知道她还没缓过劲儿呢,还在为六十岁的老太太怀孕生孩子那件事生他的气呢。但没关系,他吕健才不计较呢。他想,今天儿子回家,你愿不愿意都得回大炕和我去睡,我一宿都缠着你,看你还能绷得住?他想着坏笑了一下开始怀念他们的从前,那时候他们真的很恩爱,几天没办那件事,桂兰就会把滑溜溜的身子贴在他的胸前,软绵绵的小手这里抓一把那里抓一下。他的骨头就酥了,接下来,就是一阵狂风暴雨的折腾,把身上的被子都甩到地上去了。想到这,吕健吧嗒一下嘴,咽了口唾液。
“又瞎想啥呢,去菜地拔几棵葱。”桂兰说着,把他推出了厨房。
儿子小虎已经有大半年没回来了,儿子工作忙,这点吕健很理解,儿子什么时候回来,他都高兴。很久不回来,他也不恼。这次回来,儿子明显比从前更胖了,原本结实的身材也更加魁梧了。吕健看着就高兴,我儿子就是有出息呢,瞧这块头多像乡长。我看更像县长,乡长官太小。桂兰说完,抿着嘴看着他。他赶紧点头说:“对,对,你说的对,是像县长。”
桂兰有点累,和儿子唠了一会儿,就先去睡觉了。剩下父子俩对饮,一杯接一杯喝得别提多痛快了。儿子像他很健谈,喝点酒,话就更多了,他从神州飞船上天说到奥运会又从奥运会拐到艳照门事件,话题庞杂又混乱,但吕健喜欢听,村子里有哪个年轻人能说出这些,这是什么,是学问是智慧是见识,把儿子说的话记下来那就是一本大书呢,比什么《西游记》《三国》《水浒》的不差啥呢!
“老爹,您还想知道什么?让儿子说给您听。”小虎醉眼朦胧地看着吕健,仰起头,週了杯啤酒。
“儿子,你说的那些事新鲜到是新鲜但离得有点远。有没有离你生活更近一点的,要是有发生在你身边的事儿,和我说说。”吕健随意问了一句。
小虎思索了一会儿,就呵呵笑了,边笑边说:“爹,你别说还真有。这事呀就发生在我们单位小王的身上,小王两口子两地分居。一天晚上,小王的老婆突然来了,看见小王的被窝里搂着一个女人,当时就撒起泼来,几把下去差点把小王的脸给挠成萝卜丝。”
吕健想儿子是有点喝高了,这算啥新鲜事呀。这不就是男女间搞破鞋的那点事吗?
“你猜后来的结果怎样?”儿子似乎看穿了吕健的心思,喝了口酒看着老爹。
“能咋样,两口子闹翻了呗。”吕键说着,也週了杯啤酒。
“你猜错了!”儿子依然笑着说:“早晨,两口子亲亲热热地去小吃部里用早餐,小王的媳妇还一个劲地给小王赔不是,她还买了药膏抹在他的脸上。吃完早餐,回寝室时,她又把那个女人放进了小王的被窝。”
“你说什么,又把那女人放小王被窝了?”吕健看着儿子眼睛瞪得老大。
“是呀,放她被窝了。”儿子看着吕健神情很怪异。
“我听明白了,这两口子不是小王有病就是他媳妇有病,要不就是他媳妇被气疯癫了。”吕健说着,拿了根牙签开始漫不经心地剔牙。
“小王媳妇后来知道小王搂的是个仿真女人了。所以,他们就和好了。”儿子端起酒杯抿了口酒,得意地看着吕键。
“啥是仿真女人?”吕健顿时来了精神,眼睛瞪得如牛眼那般大。
“仿真女人也叫充气娃娃,简单点说就是放在那薄薄的一层,叠起来也就手绢大小,充上气就和真人一样要哪有哪,还有体温。睡觉时搂在怀里想干啥就干啥。”儿子边说边打哈欠,很显然,他困了。
“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宝贝?你没骗我吧?”吕健听后,心跳得特别快,脸也涨得通红,他咽了几口唾液。此刻,他一点困意也没有了。他觉得自己比喝酒前更有精神头儿了。
“小王媳妇不生气小王搂着仿真女人睡觉吗?”吕健说话的腔调都变了。
“当然不生气了,不但不生气还鼓励小王呢,说这样最好了。比找那种女人安全多了,还省钱。小王媳妇还说这样能解决小王的生理需要。”
醉眼迷蒙的吕健此刻感觉心里呼拉打开了一扇窗,窗外站着一个仿真的塑料女人,和自己的老伴桂兰一模一样,她正冲着他闪着暧昧的眼神。他感觉自己的心都要飞出胸膛了。
一个独特的想法瞬间在吕健的脑海中形成。他一点点挨到儿子跟前,趴在儿子的耳朵边低声嘀咕了几句话,嘀咕完了,他像做了错事的孩子,低着头,脸和耳朵都红了。儿子听完他说的话,睡意全无。好一会,嘴巴张着却没说出话来。但最终,他答应了父亲,不但答应了父亲,还很赞成父亲的想法。
七
日子和以前没啥两样,十月份马上要过去了,天气也转凉了。特别是一早一晚,出门时一定要披上外衣。不然,凉飕飕的风直往骨头里钻呢。桂兰这段日子,心里很不舒服,他的老头子吕健好像和从前不一样了,他整天红光满面,精神抖擞的,嘴里还时不时的哼些小曲,仔细一听是二人转《王二姐思夫》的词,吕健对她的态度比从前疏淡了很多。更反常的是吕健已经很久没有缠着她办晚上那点事了,以前他腆着脸求她时,她很反感,现在他不求她了。她心里反倒不自在了,觉得特没趣。自从儿子走后,她一直住在儿子房间的小炕上,以前没住几天,吕健就会来求她回大屋去睡。现在,吕健仿佛忘了这件事,一直没和她提这个话题。
桂兰是个倔强的女人,心想你不求我,我就不回大屋去,看谁能熬得过谁。桂兰去邻村看妹妹时,随口就把这件事和妹妹说了。妹妹当时特别吃惊,再三告诫姐姐千万看住吕健,根据她的经验,姐夫吕健现在有了另外的女人了。外边有了女人的男人就不再专一了,他光想着和外边的女人相好,图新鲜呢,自然不待见自己的媳妇了。
好在吕健是初期还有挽回的余地,等到了中期和晚期就走火入魔了,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了,男人变心就在一时呢。妹妹的这些话说得桂兰的心忽悠忽悠的不消停,这老不正经的,还能真有这事?不可能吧,死老头子不是那号人呀。和他过了几十年的日子了,他除了缠着她,从没发现他对哪个女人动过心思呀。“我姐夫最近是不是总换内裤,是不是总刮胡子,是不是经常对着镜子端详自己。”桂兰疑惑地看着妹妹,嘴里嘟囔着:“我没注意呀,我哪有闲心盯着他这些呀?”我的傻姐姐,以后你就得注意了,看他有没有什么反常的举动。
那晚,桂兰回家后怎么也睡不着觉,睡不着觉的她想了很多事儿。这些日子都是她不好,她对吕健的态度太恶劣了。细想想,吕健其实挺好的,能干活,会说话,对她也好。想到这,她甚至想到那屋去,陪陪老头子,和他唠唠嗑,聊聊家常。可她就是抹不下脸来。想到这些年吕健对她真的很好,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难道这一大把年纪了还能出那事,她不相信。其实,她不是不想和吕健办晚上的那点事,天数多了不办,自己心里也痒痒。是医生告诉她的减少房事对她的妇科病有好处,等那个病彻底好了,就干什么都方便了。所以,她才动不动就和吕健闹那么一出。
目的就是惹他不高兴,没那个心情办那件事了,等她完全好转时,他们就又能和从前一样了,想啥时办事就啥时办。桂兰想着迷迷糊糊的睡着了,睡着的她做了一个悠长且幸福的梦,她梦见了她和吕键年轻时的那些事,梦见平头光脸的吕键将她娶进门,梦见他们提着篮子去地里干活,梦见干活累了,歇气时,他们将口袋里的干粮喂进彼此的嘴里,她总是小口咬,细细嚼。吕键总是大口咬,快快嚼,好像有人和他抢一样。他们正吃着,从不远处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那声音是从一个人的嘴里发出来的,那声音在桂兰听来是那般熟悉。
悠忽间,桂兰忽然从梦中惊醒过来,醒来的她依然听得见那个声音。桂兰屏住呼吸,仔细一听声音是从大屋传来的,再仔细一听,那声音是从吕健嘴里发出来的。她先是惊奇而后是愤怒再后来是伤心,其实也没多长时间,但桂兰却感觉过了很久,她嘴里反复骂着“这老不正经的。”没想到妹妹说的竟然是真事,这老鬼的居然把女人带到家里来了,太欺负人了,太藐视我了,太不尊敬我了。桂兰气得眼前冒花,昏头胀脑,心里像是烧着了火,烤的五脏六腑生疼。
于是,在那个原本寂静的深夜,康乐村上演了一场由桂兰带领村里人捉奸的一出戏。更为精彩的是当事者吕健搂在怀里的妙龄女子居然是个充气的假人。当吕键和那个假女人赤身裸体的呈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大家伙最初都傻了。当然,最傻的还是桂兰,当她一把扯起那女人拽下炕的时候,她就感觉不对劲了,那女人竟然是没有体重的。在那一瞬间,桂兰仿佛明白了什么,明白过来的她满脸泪水,冲着吕键喊了句“天杀的”就栽倒了。
这下,康乐村沸腾起来了,村民们把手头该干的活都撂下了,猪圈不修了,被褥也不拆洗了;馒头不蒸了,饺子也不包了。每天一大早,吃过了早饭,村民们就开始忙开了,他们纷纷走出家门三五成群或是七八人凑在一起,自发的形成若干个小团体,他们在一起讨论的话题只有一个,那就是吕健搂着假女人睡觉的事情。
这个吕健可真是的,他竟是这样一个不知羞耻的老色鬼。他竟然披着伪装的外衣欺骗了大家这么多年,他怎么对得起大家对他的友好和信任呢!他的心思埋得怎么那么深呢,他究竟是怎么想的,他怎么做得出那般肮脏的事情呢,他都赶上敌方的特务了,居然潜伏了那么多年。在那么多年里,全村的人竟然没有一个人识破他。愤怒呀,悲哀呀。那桂兰是多俊俏的一个女人呀,想当初多少人惦记着她呀。你吕健不知自己娶个宝贝吗?到老了居然做出了这样伤风败俗的事儿,你要走歪道了,找个真人也行,也好有个理论的对象,也好和她谈谈仁义道德,讲讲礼义廉耻,好好说叨一下做人的道理。可你偏偏弄个假人抱怀里了,不但抱怀里了,还把那事也做了。这吕健呀,他的肠子上长了花花了。
最初的一段时间,吕健并不是很痛苦。虽然当时自己赤身裸体的暴露在众人面前,觉得很难堪。可事情过去后,他就坦然了。他想这件事虽然不光彩但也谈不上丢人现眼。城里人都能搂着仿真女人睡觉,他吕健怎么就不能呢。话又说回来要不是桂兰得了妇科病总也不和他办晚上那点事,他也不能和这个假女人办那事呀!
“过了大半辈子了,我咋就没看出你是这样的一个人呢?”桂兰看他的眼神一天天嫌弃起来。
“我是咋样的一个人呢?”吕健不解,心想,我不就是搂个假女人睡了几觉吗,至于这么上纲上线的吗?
“我当初咋就没看出你这个人下三滥呢?你还不服气咋的,你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咋的,你还要你那张老脸不?”桂兰说完这些话,眼里闪出了泪花。
吕健低下头,脑袋有点疼。自从上次那件事后,桂兰的妇科病突然好彻底了,遗憾的是吕健的那东西却不好使了,像个软柿子一样耷拉在胯间。吕健曾用手去逗弄那东西,可无论他怎样的努力,那东西都不争气地垂着,丝毫没有硬起来的动向。作为男人那东西不中用了,人就老了许多。
吕健走出家门时正是上午十点钟,秋天的阳光很温暖,照在身上特别舒服。吕健原本想找人唠嗑的。但当他走进人群时,正说到兴头的话题戛然而止了,人也散去了,竟无人看他一眼。就连平日里经常说荤话的女人见了他也躲避瘟疫一样地逃开了。吕健心里像是挂了个秤砣,沉沉甸甸的坠在那很不舒服。
从自家的门口走到村头终于有个人肯和他说话了,吕健很激动。那就是村里辈分最高的李爷,他今年都快八十岁了,是村里人最尊敬的长辈。他笑呵呵地和吕健打招呼:“吕健哪,闲着呢,来我屋喝两盅吧。”
吕健坐在李爷的炕上,这炕是几年前他动手盘的,也应该拆了,坐上去,炕面已经不那么平整了。
“哪天,我来给你盘炕吧。”吕健笑呵呵的说。
“好啊。”李爷也笑了,只是笑容有些勉强。“吕健,你的手是真巧,可你的心也花花呢。花得太离谱了。你真是个风流人儿呀!你没事时,常来逛逛,我得好好和你唠唠。咱村子小呀,可村里的人也要活人呢,也都有自己的脸面呢。你那事做得对不起祖宗呢。若是传扬出去,村里人抬不起头呢。”李爷看着他继续说:“别怪我嘴冷,人活脸,树活皮。人没脸了,活着和死了一个样,树没皮了,挺不了几天的。”
吕键坐在那,脸上的神情很复杂,脸色也一会红一会白的。他听了李爷说的那些话,什么也没说就走了,他觉得自己吞食了大量黄莲,从嘴里一直苦到心里。
从李爷家出来时,吕建走路都不利落了,脑袋里嗡嗡直叫。其实,他并没喝多少酒,是李爷的话击中了他的要害。他现在明白村里人为啥都不理睬他了,是他的行为给村里人带来了不好的影响。可他就是想不明白自己的行为好也罢坏也罢,碍着别人什么事了。他想,村里人不知道在城市里这样的事根本不算什么事吗,根本影响不到别人。要是那仿真女人真是什么犯忌的东西,儿子能支持他吗?
想到这,吕健的心里亮堂起来,他想到了一个人。朱二家的,朱二在城里是个小老板,常年不回家。朱二家的炕是他给盘的,不但是炕,朱二家的猪圈和鸡窝啥的都是吕健给盖的。朱二家的很开朗,笑起来嘎嘎的有点像鸭子。朱二家的一定理解他搂着假女人睡觉这件事。一来是朱二家的是个爽快的人不会和他小肚鸡肠的计较;二来,朱二家的一定受朱二的影响,知道城里的一些事情。想着,吕健就来到了朱二家的门口。他小心翼翼地推开院门,朱二家的正在关鸡窝门。看见他进院了,她的手一哆嗦,鸡窝门没关严,一只半大母鸡从那门缝里挤出来。
“瘟死的鸡,出来干啥?等哪天看我不一刀宰了你,剁了你,炖了你。”朱二家的抄起地上的柳条朝那鸡挥去,一边打嘴里还一边骂。表面是在骂鸡,其实是在骂吕健,吕键听得明明白白。
吕健站在那,脸胀得通红,呆了一会才鼓起勇气说话。“朱二家的,你是个开朗人,我有句话和你说,那件事,你能理解吧。朱二在城里那么多年,你问问他我这事是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吕健说这话时已经后悔自己到这来了,可既然来了就得把话说出来吧。
朱二家的乜斜着眼看他。“我问鬼去呀,朱二那死鬼在城里嫖娼,而且嫖了好几个。交了大把罚款,人还没放出来呢,我问什么问,男人都一个德行,平日里看你老吕大哥是个本分的人儿,没想到你也干那事,还弄个假人,真磕碜呀。”朱二家的边说边把那只鸡圈进鸡窝,关严了鸡窝门。“我现在都闹死心了,烦着呢。”朱二家的在没看他一眼。
吕健知道他该走了,朱二家的竟然不愿意跟她说话,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从前朱二家的可不是这个态度对待他,从前她总是离得老远就热情的和他打招呼,赶上她煮玉米,炒黄豆什么的,还硬塞给他一些,不拿着都不行。可如今,她见了他竟像见了瘟神一样的反感。他刚迈出她家的大门,她就“砰”地一声关死了院门。那声音把吕健的心砸了一个大坑。他想,还是回家去吧。也许,过些日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有句话不是说,岁月是疗伤的良药吗?这么想着的时候,他的鼻子竟有些酸楚,心中涌起从未有过的孤独痛苦的感觉。
八
吕健后来知道自己的想法过于简单了。他和假女人睡觉这件事一直是村里人议论的话题。吕健如同一个外星怪物不小心落在了地球上,大家对他既关注又排斥且充满神秘感,久了就嫌他多余嫌他另类,却不知如何处置他。
老伴桂兰从表面上看已经平静了。她对他的态度倒是没什么太大的变化,有一天她甚至和他说出了这样的话题。她说都怪她,她要是不领着人捉他的奸,能出这事吗?吕健心里便充满了感动,还是老夫老妻好呀,知道心疼他。这样想着,他便想和老伴好好办一回炕上的那件事。可无论他的心里多么渴望,行动上却总是不能如愿。为此,他很看不起自己,他这是怎么了,忽然变成太监了。那物件有和没有已经没啥区别了,已经发挥不了它的作用了。吕健这么想着无意中瞥见了桂兰讥笑的目光,虽然那目光只是一闪即逝,但还是深深伤害了吕健。
当然伤害吕健的不单是桂兰还有村里的人。他们看吕健的目光就像看一条另类的狗,鄙视,嘲笑。到后来那目光中竟然伸出了一个个小拳头照着他的脸左右开弓,打得他头昏眼花,晕头转向,满身伤痕。
每当这时候,吕健心里就特别不痛快,甚至有些生气。自己和仿真女人睡觉,与他们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犯得着这样对待他吗?他特想找个人倾诉,但他找不到就连那个最有威信的李爷也不想对他费什么唇舌了,他懒得指教他了。他曾和村里人说,吕健这人执迷不悟呢,从他的脸上丝毫看不出悔过的意思,这人没廉耻呢。吕健这时便想到了儿子,他相信他会理解他的,可打过几次电话,话还没说上几句,儿子那边就有事了,儿子工作干的好,近期可能要被提拔,要忙的事情多着呢。吕健只好恋恋不舍的放下电话,儿子干大事业呢,自己这点破事还是别和儿子说了。他想儿子绝不会想到就是因为他给他这个当爹的讲了仿真女人的事,还给他邮来了一个仿真女人给他带来的大麻烦。细想,这事怎么能怪着儿子呢,要不是他自己腆着脸和儿子要求,儿子怎能送他这个东西呢。
此时的吕健特别怀念从前帮人盘炕的那些日子,那时他面对的都是笑脸听到的都是感激的话语;还有村里两口子打架,他去劝架的情景。那时,他真的风光又有面子。一想起这些,吕健就苦恼,苦恼了就想喝酒。只有喝得晕晕乎乎的,才能睡个踏实觉,梦里全是村里人从前的样子,他们的笑容是那么可爱,他们的样子是那么可亲,他们的话语是那么朴实。
午后的阳光暖暖地照进屋子,吕健喝了几杯酒。除了喝酒,他已经没有其他的事情可做了。他的世界孤独得可怕,村里人投给他冷漠鄙视的目光如一把把锋利的刀子,扎进他的心里。喝点酒,头脑就麻木了,心里也会好受些。老伴桂兰去妹妹家了。自从那件事发生后,老伴去妹妹家的次数越来越多,在妹妹家逗留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吕键对此什么也不敢说,他已经没有资格要求桂兰什么了,他只盼着她不嫌弃他就可以了。喝完酒的吕键很快睡着了。
沉浸在梦中的吕健突然被一阵尖锐的争吵声惊醒,是隔壁的两口子打起来了。吕健“忽”地从炕上坐了起来。要在从前,他早冲出去拉架了。可如今他有顾虑了,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和从前不一样了,他现在是个被人看不起的花了肠子的风流老头,他还有资格去别人家劝架吗?吕健正想着,忽然听见“哗啦”一声,有什么东西被砸了,像是暖瓶或碗盘摔在地上发出的声音。接着是女人“哇”地一声大嚎起来。那哭声没个音调却异常尖利,它们正穿过墙壁猛灌进吕健的耳朵里。可别出啥事呀,吕健不再犹豫,蹬上炕下的布鞋奔向隔壁邻居家。
吕健闯进屋子时,所有的声音都戛然而止。刚刚还吵得你死我活的小两口瞬间化敌为友,接着劈头盖脸的咒骂如一阵台风袭向了他,要不是扶住了门框,他就被刮倒了。不一会,屋子里院子里就站满了人,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有咸有淡,有讽刺有挖苦,有嘲笑有蔑视,针对的都是他吕健,与那打架的两口子没有丝毫关系。吕健站在那里看着那两口子没事人一样扫去地上被摔碎的暖水瓶,和那些人一样瞧怪物一样的盯着他看,他的心就“扑通,扑通”地跳开了,脑袋里向钻进了无数个蜜蜂,嗡嗡叫个不停,他有种不祥的预感,他的脑袋很快就会炸裂,像深秋季节熟透的西瓜,一旦炸裂,便是粉身碎骨,生命也会在那一刻终结。
后来,吕建胆战心惊,胳膊腿都软了。他异常恐惧,在他面前有几个人的脸变成了驴脸和马脸还有的变成了狗脸,他们的身后还长出了毛茸茸的尾巴。吕健吓得脸色煞白,头上冷汗直冒。
“还不回家去,在这丢人现眼!”一个矮小的身影发出的是妻子桂兰的声音,但却是一张黑乎乎的猫脸,黑乎乎的猫脸上闪着一双绿莹莹的眼睛。吕健被这猫脸摔摔打打的拉回了家。
“你,你,你怎么变成了猫脸?”吕健嘴唇抖动着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抽什么邪风?什么猫脸狗脸的,你还嫌丢人丢的不够吗。我前世到底做了什么孽,今生嫁给你这样的冤家。”桂兰骂完,举起手狠狠扇了他一个嘴巴,吕建睁大双眼,终于看清了他面前的桂兰。
转过天,吕健在家收拾仓房,他想把仓房里的东西归拢利索。这些活儿早晚都是他的,早干完早利索。归拢这个,收拾那个,忙了一上午,终于干完了。他手上忙着干活,脑袋却不是很清醒,他又想起了村里人毛茸茸的动物脸和长尾巴,想起了桂兰黑乎乎的猫脸。一想起这些,他的胳膊腿又软了,他靠在墙上,想他们怎么变成那样了,自己是否也变了呢,他们都说自己的肠子上长了花了。花是长在土里的,长在肠子上岂不是错了地方,长错地方是要出大乱子的?
吕健一边想着一边往外走,差点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低头一看是个农药瓶子。吕键弯下腰,捡起地上的农药瓶,贴在耳朵边晃了几下,瓶子里传出“哗啦,哗啦“的声音,里面最起码还有半瓶农药。吕键想起来了,农药是春天用剩的,农药瓶口有点松了,散发出淡淡的古怪气味。吕健把鼻子凑进瓶口仔细闻了闻,感觉和他喝的白酒的味道差不多,有点香味还有点辣味。吕健的眼前闪现出春天的玉米地里生了虫子,虫子把玉米叶都咬出洞的一幕。当时就是喷了这种农药才把虫子杀死的,杀死了虫子,玉米秧苗就健康的成长起来了。
在那个已经开始刮凉风的深秋的日子,吕健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一个古怪的念头,这念头令他激动令他兴奋,令他想痛快的喊叫或者大声歌唱。他想,玉米喝了这种药,得救了。自己若是也喝了这种药是否也能得救呢,得救后是否能换回从前自己在村里人心中的形象呢?那样村里人又能尊敬他了,又能把阳光一样的笑脸送给他了。他太渴望看到那些笑脸,太需要听见那些亲切的话语了。他想如果那时,他是生活在天堂里。那么,现在他就是生活在地狱里,他不想生活在地狱里,他想回到天堂。吕健想着很幸福地拧掉农药瓶盖,他把嘴凑到瓶口上去,就像喝一杯酒那样自如,那样享受,他感觉那乳白色的液体有点甜有点苦还有点酸。
刊发2013年7期《当代小说》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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